光阴似箭,转眼又入腊月,新年伊始,家家户户燃鞭炮,着新衣,挂大红灯笼,走亲访友,恭贺祈福。
姚家府邸的最深处,供奉着一座小屋,是为姚氏家庙,平日里罕有人至,仅是命人定期打扫,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家中男丁纷纷聚集于此,虽是人头攒动,却是人人噤声,不敢妄动,因为除夕祭祀先祖之礼仪,必须虔诚恭敬,方能使祖先庇佑儿孙,福禄安康。
红木高台上供奉着列祖列宗的黑字牌位,前头的供桌上,摆着一只整鸡,一尾鲤鱼,一只猪头和一些新鲜果品,巨大的铜质香炉内,三柱檀香冒出冉冉青烟,又有三道高矮不一的人影,虔诚的跪拜在蒲团上,正是姚妙心,姚广忠,姚广孝父子三人。
“先祖庇佑,新的一年家宅和睦,诸事顺利。”
先祖祭祀大礼已毕,姚妙心缓缓搀扶起两个儿子,随即让姚广忠带着弟弟先去邻间佛堂看看他们的母亲,他这做父亲的还有些事情要单独处理,稍后便至。
姚广忠向父亲深施一礼,随即带着姚广孝退出家庙,待确认两个孩子已经离开,姚妙心心弦松弛,便觉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的软瘫在蒲团上。
“老爷!”
老墨一直带着几个仆役守候在门前,此时惊见家主轰然倒下,赶忙冲到近前,跪倒一片,却见姚妙心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已然坐直了身子,只是双眼紧闭,显然是疲惫到了极点。
“唉!老爷前些日子便一直忙于护卫之事,这几日又因为西北大旱,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却又要强撑着操持这祭祀大典,老仆斗胆劝谏老爷一句,当放则放,要以身体为重啊。”
“墨兄!祭奠是对祖宗之敬,忧民是对天下之责,你应知晓我当初弃医从商之初心。”
“但这次无论如何,也请老爷听老仆一次,好生修养数日,因为年关过后,便是清明,老爷曾答应过大少爷,清明之前再去钟离徐家品茶,若不幸卧病在床,则会失信于大少爷。”
“你说得对,墨兄,劳烦扶我起来!”
在老墨的劝说下,姚妙心终不再苦苦强撑,决定回卧房安心睡上一觉。
“夫人那边,还要麻烦墨兄代为通禀了,还有帮我预备五万两宝钞,等从钟离回来后,我还要亲自前往北方,赈济灾民。”
“老爷请放宽心,老仆这就去办。”
见老爷疲敝如斯,仍是心系天下,老墨于心不忍,刚要再劝,却是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命仆役们把老爷搀扶回房,吩咐好生照料,然后便自行处理事务去了。
再说姚广忠带着姚广孝进入邻间佛堂,见母亲与妹妹正跪坐观音佛像之前,双目紧闭,虔诚的诵念着《大悲咒》,不便打搅,只好安然守候在门前,静静等待。
礼制规定祭祀大典皆是由男人主持,女眷无权参与,所以费氏才会带着姚雯潇在这佛堂之中诵经祈福,以不同的方式,庇佑家宅和睦,一切安好。
等待若久,却仍不见结束,姚广孝心思飘忽,突然想起一事,对姚广忠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把墨叔珍藏的那套岳飞题字的《孙子兵法》拿去送人了?”
“阿孝对兵法也有兴趣吗?”姚广忠顺势从门前书架上摸出一本《金刚经》,一边翻阅一边微笑道:“大哥在外游历时结交了一名军事天赋极高的小兄弟,因为不想暴殄天物,所以才问墨叔要了此书送给他作礼物。”
“原本我也想要来着...”姚广孝神色一黯,颇有些后悔道:“还以为墨叔舍不得它呢。”
“真的喜欢兵法是吗,那有何难?大哥明日去市集再给你买一套就是。”姚广忠把手按在小弟肩上,语重心长道:“遇到喜欢的事情,就要坚持并做到最好,大哥一定鼎力支持你!”
“其实并不全然是兵法啦。”姚广孝两眼闪着精光,展开双臂兴奋的比划道:“是纵横之术!大哥你可懂什么是纵横之术吗?”
“只是略有耳闻,看到《战国策》上记载,苏秦,张仪师从鬼谷,善合纵连横之术,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合纵连横,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大哥,这纵横之术啊,就是...”
“孝儿!你不该去看那些东西。”
蓦然,费氏听到兄弟二人的谈话,从颂念中惊醒,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
“忠儿,你也不要好奇这些东西!为娘告诉你,纵横之术,尽是那些心怀不轨的奸佞小人,用以谋取私利的手段,学了只会祸国殃民,让天下陷入动荡!”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走到近前对母亲躬身行礼,方才让费氏面色稍霁,姚雯潇也早已停止了颂念,偷偷躲在后面,看着两个兄弟战战兢兢的模样,幸灾乐祸的做着鬼脸。
“快起来吧,大过年的,为娘实不该如此斥责你们。”
费氏轻叹一声,伸手将两个儿子扶起,看着他们懂事的样子,眼里满是欣慰。
此时又有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老墨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前来向主母复命。
“启禀夫人,老爷身体抱恙,现已在内室休憩,请夫人暂代主持新年事务,老仆在此听候差遣。”
“知道了。”费氏摆了摆手,吩咐道:“管家,你先带着孩子们去正堂等候,我要独自去内室看望老爷,稍后再过来。”
“遵命,夫人!”老墨倒退着走出门外,躬身对三位小主道:“请大少爷,二小姐,三少爷随老仆移步正堂。”
兄妹弟三人随即拜别母亲,与老墨同行,一路上欢声笑语,再没有了在父母面前的那份拘谨。
姚广孝方才说到兴致之处,被母亲猝然打断,心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忿,此刻终于能打开话匣,便又开始说起了先前的话题。
“母亲对纵横之术的态度也太偏激了,若是没有苏秦、张仪等人的努力,秦国想统一六国,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年月呢。”
“母亲会这样说,也有她的道理吧,毕竟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教唆君王,挑起战争的罪人呢,你也知道母亲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信奉佛教,最讨厌打打杀杀了。”
答话的人是他大哥姚广忠,却不是他心中想要的答复,姚广孝又转头望向了二姐姚雯潇,小丫头偏头思虑半晌,同样报以苦笑。
“阿孝,姐姐也不懂这些呀。”
姚广孝闻言默默无语,心说这家中能够理解自己的人,终究还是不存在啊。
“三少爷不必如此沮丧,其实夫人心中的意思,大少爷只猜对了一半,还有一层意思,就由老仆代为说明吧。”
老墨跟在最后,语出惊人,登时让三个孩子同时停住了脚步。
“三少爷只知苏秦、张仪功成名就,却不知苏秦最后被齐闵王车裂而死,张仪在秦惠文王去世后,遭到继任国君秦武王猜忌,不得已逃到魏国,最后郁郁而终,这大概就是这些所谓“阴谋家”的悲哀了吧。”
老墨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稍缓和道:“夫人是不想让三少爷步他们的后尘,毕竟这类人少有善终。但要说一点都不能涉猎,这点老仆就不敢苟同了,凡事存在即为合理,本身并无过错,关键在于使用他的人,即使我们学而不用,未来也势必会有人用它来算计我们,或是伤害他人,知己知彼,才能防范,是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姚广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一事,对老墨埋怨道:“墨叔!可是说了那么多,您叫我去看的那本《孙子兵法》早就被大哥拿去送人了,现在无书可看,您叫我还怎么去学呢?”
“嘻嘻,其实哥哥只是为了送一把油纸伞,就捎带了一套文房四宝,一副青花茶具,一只苏绣香包,一部传世兵书,还有一些点心之类的礼品,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姚雯潇有心无心插了一句,话语中充满了哀怨的气息,骇的姚广忠赶忙上前捂住她嘴,然后转头对姚广孝道:“阿孝,大哥都说了给你再买一套了!不过你要学的是纵横之术,和兵法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少爷,《孙子兵法》里有句话叫做:上善伐谋,次善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个“次善伐交”指的就是纵横之术,他们之间是有些相通之处的。因为三少爷已经把《战国策》倒背如流,所以老仆再推荐他去看《孙子兵法》,不过是希望三少爷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罢了。”
“唉,墨叔这般推崇,真是弄的我也好奇了。”姚广忠轻叹一声,随即走到最前面,豁然开朗道:“走吧,眼下先协助母亲主持好新春大典,正堂还有不少人等着我们呢,余下的事情,等明日再议吧。”
姚家住宅后堂内室中,费氏看着躺在床上休憩,面容憔悴的丈夫,脸上闪过一丝自责。
“值此多事之秋,没能给老爷分忧,妾身难辞其咎!”
“夫人礼佛...也是在为家中祈福,无需自责,毕竟有些事,只能我这个家主能做。”
姚妙心缓缓闭上双眼,紧紧攥住费氏双手,艰难的吐露心声道:“北方天灾,瘟疫肆虐,南方人祸,藩王乱政,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只要能尽些许绵薄之力,救助更多无辜性命,我虽死无憾。”
费氏摇了摇头,驳斥道:“老爷说的不对,只有好好活下去,养好了身体,才能更有精力去做这些事啊。”
“是啊,所以我选择趁着现在好好休息一阵。”姚妙心嘴角扬起微笑,接着道:“我还答应了忠儿年后要带他再去一趟钟离,这节骨眼上,可不能病倒了。”
“说起来忠儿上次陪老爷外出回来之后,就表现的有些反常,妾身一直没问过老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姚妙心突然睁开了眼睛,苦笑道:“夫人,我累了,让我独自休息一会儿,你快赶去正堂吧,孩子们可能都等急了。”
“老爷...”察觉到姚妙心似有隐瞒,费氏不好再多问,只得道了声万福,匆匆告退,心说还是等有空时,再去问问爱子本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