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做油纸伞做甚?”姚雯潇摸了摸小脑袋,实在想不出兄长这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突然,她想起自己刚才洋洋得意的那几句话,登时猜到了哥哥的企图,不禁醋意上涌,嘟起小嘴不忿道:“潇儿也想要哥哥亲手做的油纸伞!而且哥哥还必须先给潇儿做第一把,才能再给那位姐姐做第二把,否则潇儿就到父亲母亲那里告状去!哥哥你自己看着办呦。”
“当然,哥哥答应你了,快把小信鸽送去吧。”姚广忠早料到妹妹此时肯定会争风吃醋,跟他撒娇争宠,反正自己不过是临时起意,制伞之事必然不可能一次成功,是要反复实验多次,才能得到心仪的杰作,何况妹妹帮了自己许多,让她先挑一把最喜欢的,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嘻嘻,哥哥最好啦!”小丫头抱起小信鸽,欢快地冲出门外,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小默,随我出发吧。”
总算摆平了小丫头,姚广忠缓缓舒了口气,对身后侍立的小默吩咐道。
“遵命...少爷。”
主仆二人随即来到府邸大门前,让门子帮忙雇了辆大车,一路奔驰到城东,在木器行内停留了一个时辰左右,这才带着满载而归的笑容,缓缓走出。
“小默,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市集采购些上等的桃花纸,柿漆,桐油,还有生丝,棉线回来。我去城门口的竹林里寻些合适的竹木,事情办妥之后,就在这里会和。”
“遵命...少爷。”
见小默答应,姚广忠转头望向马车上的一名干瘦老者,从身上取出一粒碎银,递到他手上道:“老丈,劳烦您在此稍等片刻了。”
“无妨,无妨,少爷尽管去办事,就算等到天黑,一天不吃不喝,小人也会在此等候少爷归来。”
那老车夫心中甚喜,平日里这样一锭碎银,足够雇佣他三天不断长途奔袭的费用了,而现在只是要求他停留片刻,早听说姚家商队的大少爷仁义慷慨,今日有幸得见,自然要尽心服侍。
市集和竹林的位置相距木器行也不过就几里的路程,不过片刻功夫,主仆二人便各自抱着相应的物件碰面,将这些材料全部安置在车上。
姚广忠命老车夫把他们送回府上,交接清算了车钱,刚要离开,老车夫竟将先前赏赐的那锭碎银又还了回来,仅是因为他觉得这次的工作太过简单,受之有愧罢了。
姚广忠自是不会收回,打心里觉得这老车夫为人忠厚,问了他的名姓与住址,并告知他尽管放心收下,今后若还要外出办事,会再照顾他生意,老车夫这才讪讪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姚广忠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钻研如何制作纸伞。
只见他坐在桌前,打开一只精美木盒,那是他从木器行买来的一整套工具,从中拿出一把锋利的锯子,对准桌上挑选好的竹木,将它们分割成一段段大小不一的竹材,这些竹木都事先用热水浸烫,并在烈阳下暴晒了数日,因为木器行里的人说这样处理可以使竹木器材更加坚固耐用,并且预防虫蛀和霉变。
接着用锉刀打磨切口,去除那些令人讨厌的小毛刺,使其变得光滑平整。
再用木工钻在竹材上穿出相应的小孔,将一根根竹条,竹片串连,拼接成型,并用生丝和棉线加固。
“这样一来支架就做好了。”
姚广忠放下伞骨,转身拿出一张桃花纸,覆在伞骨上比划了一番,又拿出一把小剪刀,裁剪纸张,开始制作伞面。
这桃花纸是一种经过特殊手段加工,用途十分广泛的纸笺,因其质地薄如丝绢且极具韧性,寻常人家常用作窗户纸或是糊风筝,现在拿来制作油纸伞面,自是再合适不过。
将一张四四方方的桃花纸笺,裁剪成数块梯形伞面,姚广忠取一支狼毫细笔,蘸上些用上等糯米熬成的粘稠浆糊,细细刷在伞骨上,将梯形伞面一块接一块粘黏牢固,接着又在伞骨下方依样粘了一层伞面,再检查其有无缝隙,确保不会漏雨,这才放下心来进行下一步制作。
在刷柿漆和桐油之前,为了美观,应当在伞面上绘制些图画。
姚广忠如是想到,随即又拿出一支新笔,即兴画了幅松竹梅“岁寒三友”图,反复端详许久,却是不甚满意,心说若是能求得母亲执笔,必然比自己这半吊子的水平强过十倍。
然而此事却必须瞒着他们,若是让父母知道了自己此时正做的事情,势必会遭到呵斥,说自己不务正业,只知玩物丧志,不思修习文韬武略,尽摆弄些奇技淫巧的无用之物。
“其实说起来“琴棋书画”之类不也是同样的奇巧技艺,却为何倍受推崇?仅仅是因为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皆沉浸其中陶冶情操吗?”
姚广忠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太过深奥的问题,赶忙拿起纸伞,推开房门,赫见姚雯潇与小默二人,正各拿着一只木棒,缓缓搅拌木桶中盛放的柿漆和桐油。
“辛苦你们了,这柿漆和桐油虽好,只是每次用时,都必须先行搅拌,使其均匀软化,才能使用,当真麻烦!”
姚广忠走到他们二人近前,撑开纸伞,从怀中掏出两支新的软毛笔刷,刚要伸进漆桶,竟被小丫头一把夺了过来,另一边小默也不知什么时候端来一只竹凳,请少爷安然坐下。
“嘻嘻,哥哥都忙活这么久了,该好好歇一歇才是,刷柿漆和桐油这种小事,就交给潇儿来做吧。”
“我们家潇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哥哥了。”
姚广忠宠摸了摸妹妹柔顺的秀发,宠溺一笑。
“嘁!说得好像潇儿以前一直都很不懂事的样子。”小丫头白了哥哥一眼,随即见到小默此时也拿起了笔刷想要帮她,赶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高声命令道:“小默,你也在一旁看着,我一人来做就好。”
“遵命...小姐。”
小丫头拿起笔刷,将之浸满柿漆,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哥哥和小默,心中洋洋得意。
柔软的笔刷轻轻划过伞面,将白里透粉的桃花纸染上片片绯红,那是柿漆独有的薄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发透亮。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柿漆慢慢干燥后,小丫头这才蘸上桐油,又将伞面反复涂刷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就只需将其撑开,放在阴凉通风处静置一两个月,等桐油的气味散去,便可以拿来使用了。
上好的熟桐油浸润纸张,透出晶莹的琥珀色,与柿漆的薄柿色,桃花纸的粉白色相交辉映,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墨色工笔突显出难以言喻的立体感,随着伞柄转动,其上的“松竹梅”三友浮影掠动,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画中跳出一般。
“真漂亮呀!”小丫头如获至宝,将油纸伞紧紧握在手中,语气坚定道:“就要这一把了!”
“好潇儿,它是你的了。”姚广忠微笑答道,随即向屋内走去。
“时候也不早了,随我一同进屋,再不温习功课,晚上母亲考教,你若答不上来,哥哥也得一起受罚。”
“唔...好吧。”
小丫头虽是不舍,却也只得放下纸伞,跟随哥哥一同进屋。
小默照旧跟在最后,反手带上房门,烧水泡茶,伺候二位小主读书。
微风轻拂,无声的纸伞在院中缓缓摇曳,为寂静的小院平添出一丝活泼。
朗朗的读书声自屋内传出,伴随阵阵起伏的蝉鸣。
江南水乡的盛夏时节,永远都是这般恬静怡人。
转眼又过去数月,天气渐渐转凉,叶落枫红,月明如镜,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宽阔的徐家小院内,徐霏,徐馨姐妹二人正安然坐在井边,整治刚采摘回来的新鲜瓜果。
每当这种重大节日来临之际,那些繁华的大型城市,大都,集庆,福州等地都会张灯结彩,举办大型庆典,比如庙会,灯会,猜谜语等热闹非凡的活动。
非常时期官府也会对“宵禁令”采取放宽政策,市民们可以通宵达旦的玩乐,只要不是跑到城外,几乎就没什么问题。
然而对于那些生活在村镇里的穷苦农户来说,“宵禁令”依然有效,必须遵守。是以在这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候,守在家中陪家人们一起吃顿团圆饭,然后彻夜吃饼赏月,便成了度过节日的唯一活动,比之城中虽是少了几分喧嚣,但换来的,却是难得的温馨。
忙活半晌,总算将面前瓜果洗净,徐霏拿起一把长刀,刚要准备切瓜,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登时打断了她的动作。
“馨儿,先不要开门!去里屋叫上爹娘,还有小弟一起出来再说。”
能在“宵禁时间”在外活动的,不是官府,就是强人,徐霏不敢擅作主张,直到听见里屋传来爹娘的说话声,这才稍感宽心,对着门外高声询问道:“请问来者何人,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是“沈家商队”的行商,受长洲县姚家公子托付,捎带了几样礼物,还请开门相见,我们好如实交付。”
一道洪亮的男声中气十足,徐霏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赶到的爹娘,见爹爹微微黔首,示意无妨,这才向上拉开门栓。
只见门外站着四名布衣打扮的精壮汉子,其中一人打着灯笼,另外三人将一口木箱和几只包裹从大车上卸下,直接搬到了院中。
为首的汉子从袖中掏出纸笔,来到徐惟勤面前,满面堆笑道:“是徐家主人吗?还请签了这张回单,小人也好回去复命。”
“沈家商队?”徐惟勤看了一眼纸笺下方的落款,满腹疑虑道:“你们和姚家商队,是什么关系?”
“合作关系,我家老爷万三公曾受姚老爷恩惠,医治顽疾,而后便一同合伙经商。”
那壮汉见徐惟勤面不改色,心知仅凭自己一面之词,并不能让对方信服,好在他早有准备,立即对另一名仍在卸货的壮汉高喊道:“老七,把那两样东西拿来,交给徐老爷查看!”
“是!大哥。”
那汉子登时拿了两样事物走到近前,一封有着姚广忠署名的信笺,还有一只盖着黑布的竹篓。
“咕咕咕。”一只灰色大鸟闻声扑腾着翅膀跳出竹篓,正是原本寄养在徐家的小信鸽。
“呀,“咕咕咕”你可算回来了!”
小妮子欢快的跑到近前,把小信鸽揽在怀中,用脸蛋蹭了蹭它的羽毛,然后抱着它玩了起来。
“霏儿,这封信是给你的。”
徐惟勤接过信笺,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身后的爱女,随即执笔在那壮汉提供的回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本该与家人团聚的日子,还要如此奔波,真是辛苦你们了。”
看到这两件足以证明对方身份的事物,徐惟勤这才放下戒心,露出了真挚的微笑。
“徐老爷过誉了!”那壮汉抱拳还礼,谦逊道:“我等是奉命北上赈灾去的,不过顺路捎带些东西,跟北方那些因天灾而流离失所,连家都没了的人相比,区区背井离乡,根本算不上什么。”
“哦?”徐惟勤颇感意动,伸手到衣袖中摸索,却是囊中羞涩,不免有些尴尬,只好轻咳一声,求助于身旁的妻子。
郭氏见状赶忙从腰间布袋中取钱,却发现只有几枚铜钱,也不好意思递给人家,道了声抱歉,就要回屋去取银子。
“还请不必如此!徐老爷的心意我们领了,哪怕我们只收了您一文铜钱,回去便无颜面对姚家少爷,我们还要往北方去,这便告辞了。”
见那汉子说的郑重其事,徐惟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了声谢,待他们打点好一切,目送他们远去。
将门栓重新插好,徐惟勤望了望院内堆叠的大小包裹,轻叹一声,心说又让贤侄破费了。
这边徐霏读完了姚广忠亲笔书写的信笺,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喜悦:“爹爹,娘亲,阿忠在信里说明年清明前,他和姚伯伯会再来拜访咱们家呦。”
“那样最好!到那时为娘多送些好茶给他们,就当是还了这份人情了。”
郭氏掩口轻笑,对不远处正在查看包裹的徐达道:“达儿,把这些礼品都拆开瞧瞧,看看你阿忠哥都送了些什么好东西?”
徐达先打开了一只方形包裹,竟是一套包装精美的书籍,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正写着他徐达的名字。
“这是...”徐达一看之下不禁瞪大了双眼,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因为过度激动而不断打颤。
“竟是全套的《孙子兵法》十三篇,上面还有岳武穆的题字!”
听闻姚广忠竟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众人都不免好奇,剩下的包裹中,究竟还藏着怎样的奇珍异宝呢?
除了徐达打开的那只,地上还剩四只包裹,显然是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份,徐达又打开另一只方形包裹,取出一只檀木盒子,纸条上写着他父亲的名字。
““文房四宝”是吗?贤侄这份大礼,太对我的心意了!”
徐惟勤打开檀木盒,里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四样事物,毛笔是正宗的湖州狼毫,墨条是产自徽州歙县有名的松烟墨,砚台是广州高要县端溪特产的端砚,这些都是文人仕子之间馈赠礼品,久负盛名的佳品。
最后再看宣纸,却并非是寻常之物,乃是高仿的“澄心堂纸”,其原版纸张曾被南唐后主李煜尊称为“纸中之王”,宋时的苏东坡,欧阳修等人,更是极为推崇。不过令人惋惜的是,原版的制作工艺早已失传,现存于世的“澄心堂纸”几乎都是后人仿制所得,虽不及原版名贵,却也足以让无数才子趋之若鹜了。
再打开第三只包裹,送给郭氏的,是一套景德镇官窑青花茶具,纯净白瓷点缀色彩鲜明的深蓝青釉,绝对比用一般茶具喝茶更显高雅清逸。
郭氏笑吟吟收下这份厚礼,显然是极为满意。
第四只包裹,是送给徐馨这小妮子的,装着一只绣了金线牡丹的荷花香包,香包里面,还放着许多官家小姐最喜爱的红头绳。
小妮子刚拿到手上,便喜欢的爱不释手,立即取了两根红头绳为自己扎了两个小发髻,开心的不能自己。
最后还有一只长形包裹,必然是徐霏的,徐达刚要打开,却被身后把玩红绳的小妮子抢得先机,一把夺了过去。
原来是因为刚刚徐霏在看信时,她也在从旁偷看,瞥见了一些羞人的小秘密。
“哇!好漂亮的纸伞。”
徐馨取出包裹中的纸伞,缓缓撑开,琥珀色的伞面上画着翩翩起舞的神女,还有波澜壮阔的山水奇景,真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细雨美人,霓裳花伞,洛神赋图。阿姐呀,小哥亲手做的礼物,你可要好好珍惜哦~”
“馨儿!”徐霏又气又羞,伸手去夺纸伞,小妮子赶忙落荒而逃,姐妹二人追逐打闹,场面登时一片混乱。
“霏儿,馨儿,不许胡闹!院里还剩一只大木箱没有打开,陪你们弟弟一起,去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爹爹发了话,姐妹二人自是不敢违拗,馨儿乖乖将纸伞交还给姐姐,随即一同来到院子中央。
木箱十分沉重,徐达废了好大力气,才打开最上方的实木板盖,放眼望去,却净是些寻常物件。
当然只是相较先前那些宝物来说,确实黯然失色不少,其实这箱中物件无论怎样来看,都绝对算得上中秋馈赠亲友的绝佳礼品了。
一大盒包装精美的苏式胡麻月饼,两捆蜜饯柿饼,半石官盐,半石砂糖,一石粳米,一石白面,一匹白棉布,还有一匹白丝绸。
也难怪当时抬这木箱,要四名壮汉一齐上阵,光是这重量,就不下两三百斤,里面尽是些生活必须之物。
众人一齐将这些米面盐糖等物搬进里屋,稍后便在院子里摆上宴席,洗好的新鲜瓜果自是必不可少,还有姚广忠刚送来月饼和柿饼,以及郭氏烹煮的美味佳肴,琳琅满目摆满了一桌。
然而就在吃饼赏月之前,徐惟勤和郭氏以极为严厉的态度告诫了三个孩子,今晚收到的这些礼品,决不能泄露半点风声,更不能带到外边把玩,否则财富外露,必然会遭到有心人的妒忌,从而招来灾祸。
姐弟三人毕竟年幼,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只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表示一定会谨遵爹娘的教诲,于是众人这才开动宴席,共赏明月,这场美妙的中秋团圆夜,便在一片祥和之中,悄然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