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月后,徐家小院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姚妙心父子如约而至,受到了宾至如归的热烈欢迎。
“妙心兄,恭候多时了!快请进里屋,兄弟我早已备下酒菜,就等着与你一醉方休啊。”
徐惟勤笑着将姚妙心迎进里屋,桌上排设,是比上次来时更丰盛数倍的宴席。
“呵!没有了三十年的状元红,再没什么好酒,能配得上这等丰盛的宴席了吧。”
姚妙心的气色明显好上了许多,再见故友,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却见徐惟勤从桌下拿出两只酒坛,拍开泥封,霎时一股灼热火辣的酒香扑鼻而来。
“如何?妙心兄,虽然没了陈年美酒,但知道你要来,自然要准备最烈的酒来隆重招待。”
“辽阳行省出产的烧刀子?那可不敢随意贪杯了,黄酒和这玩意比起来,那就真就如白水一般。”
徐惟勤先为姚妙心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随后举起酒杯,畅快道:“知道你这次前来,是为了去茶园参观,那可不是一两日就能游赏完的地方,所以房间早都为你们父子俩收拾干净了,这回可必须要多住几日!”
“早有此意!惟勤老弟,再客套便是见外了,我在此先敬你一杯,庆祝你我挚友重逢。”
另一处饭桌上,郭氏亲手为姚广忠泡上一壶茶,所用的,正是姚广忠先前馈赠的那套青瓷茶具。
“小侄挑选的这套茶具,郭婶婶用的可还满意?”
“贤侄何不饮下此盏,自行品鉴一番?”
郭氏掩口轻笑,将茶盏推到姚广忠面前,黄亮的茶汤透过白瓷与青釉,泛出阵阵波光粼粼的水影。
视觉享受过后,姚广忠将茶汤含在口中,仍是那款熟悉的毛尖茶叶,然而味蕾上传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全新滋味。
“这茶汤...仿佛能洗涤人的五脏六腑一般,难道是这泡茶的泉水?”
“贤侄,这可不是普通的山泉水,而是高山冰峰上融化的洁净雪水,也只有这煮沸了也不含一丝烟火气的阳春白雪,才能泡出这茶的真正滋味,才配得上你精心为婶婶准备的这套茶具呢。”
一壶清茶饮尽,令人倍感神清气爽,姚广忠看着坐在对面,略有些拘谨的徐家三姐弟,轻笑着打了个圆场。
“霏姐姐,馨儿妹子,天德兄弟,咱们才不过一年没见面而已,怎么搞得好像都不认识我了一样。”
“不是的...阿忠哥。”徐达瞪大了眼睛细细观瞧半晌,方才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语气道:“你的样貌和气质都变了好多,这一时间还真有些认不出了呢。”
“你也一样啊,天德,整个人都壮实了许多呢,一定有好好练拳。那套《孙子兵法》可有什么生涩难懂的地方?趁着这几日我住在你家,正好可以互相交流切磋一下。”
徐达欣然应下,脸上洋溢着诚挚的微笑。
接下来徐馨这小妮子也来到姚广忠面前,先是炫耀了一下两鬓的红绳发髻,随后拿出那只荷花香包,眼中透出一丝神秘与欣喜。
“小哥,伸手到香袋里摸摸看,里面藏着一样宝贝呢!”
姚广忠闻言好奇地伸手探入香袋,触手之处,是一样圆滚滚的事物,拿出来观看,竟是一枚洁白如玉的鸽子蛋。
““咕咕咕”也要做娘亲了呢!”
小妮子说着又从桌下拿出一只木笼子,里面关押着一只小花猫,正是她从前最疼爱的“阿花”。
“阿花失宠以后就老爱和咕咕咕打架,为此我没少教训过它,不过它竟然打不过咕咕咕呢,这一年才能相安无事,但几天前咕咕咕刚生下这个蛋,就被阿花盯上了,差点就把咕咕咕的孩子吃掉了呢,我便只好把它关起来了。”
“猫儿和鸟儿本来就是天敌啊,这点是我疏忽了,馨儿妹子,多谢你用心保护它。”
姚广忠轻叹一声,接着道:“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离开后,我会把咕咕咕带回家去,至于互通书信的事宜,我会拜托商队的朋友捎带信件,你们把回信转交他们便是,还有我答应你每年都会带它来看你们一次,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姚广忠心说只要这次茶叶的事情能谈成,那肯定能作为特贡商品销售给那些大户赚取大批银两,每年来钟离收取一次茶叶,也就成了必要的行程。
小妮子虽是不舍,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勉强同意了。
最后只剩下徐霏,竟只是不冷不淡的与姚广忠打了声招呼便不再言语,郭氏看在眼中,轻笑着让大家先行用饭,以便暂时缓和这尴尬的气氛。
于是众人排开宴席,大快朵颐,畅快闲聊,为姚广忠接风洗尘,一场饭局直到最后,徐霏仍是一言不发,姚广忠几次抬头想要呼唤她,却只得到怒目而视的回应,只得生生咽下,也不知到底怎么得罪了霏姐姐。
用过饭后,徐霏这才缓缓走到他身侧,冷冷道了一句:“到书房里来。”然后便自行离开了。
郭氏赶忙上前收拾残羹冷炙,徐馨和徐达也在一边帮忙,只剩下姚广忠呆呆愣在那里,刚想问些什么,就被身后正端着碗盘的徐馨推了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上去。
徐家书房内,还是与一年前同样的陈列摆设,姚广忠回想起自己曾在这里教授过徐霏书法与丹青,那段时间的相处,是自己在徐家最快乐的日子。
只是现在景依旧,人也依旧,但气氛,却是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阿忠!”
徐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看看你做的好事吧。”
一封信笺被“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姚广忠瞄了一眼封面,正是自己中秋节托人送礼时捎带的那封书信。
“什么细雨美人一定要有霓裳花伞才相配才更显娇艳动人...调笑也要有个限度,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霏姐姐,请息怒。”姚广忠低下头,伸手到桌前,微微用力,登时把信笺撕成两半,满怀歉意道:“是我不该一时心血来潮,言语中轻薄了姐姐,请姐姐原谅。”
“哼!一句道歉就想让我原谅,一点诚意都没有。”
徐霏白了他一眼,依旧不依不饶道:“就好像你送了我爹娘那么贵重的宝物,却只用一把纸伞来敷衍我一样,就惯会使些言语来哄我!”
听到这里,姚广忠不禁莞尔一笑,如果说先前徐霏突然发难只是让他感到有些怀疑,那么经过这一系列举动之后,姚广忠终于笃定,眼前这出好戏,完全是徐霏自导自演的伪装罢了。
“好吧,既然霏姐姐不喜欢它...”
姚广忠早就瞥见自己为徐霏制作的那把纸伞,此时正平放在身后的展架上,而且他送给徐叔叔的那套文房四宝也同样摆在上面,就更显得徐霏此时欲盖弥彰了。
“那么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姚广忠顺手拿过展架上的纸伞,手上微微使劲,假意要将它折断。
“哎?阿忠,不要!”
徐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赶忙上前抢夺,却见姚广忠手掌向上一扬,纸伞完好无损,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霏姐姐明明这样喜欢,却为何要故意欺骗我呢?”
徐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转瞬恢复如常,轻咬着嘴唇娇嗔道:“谁叫你愈发的变本加厉,在信里都不忘了调戏我,被馨儿这小妮子偷看到,一直拿它来捉弄我,总要想些法子让你长长记性,收敛一些!”
“原来是这样...”姚广忠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轻轻摩挲手上纸伞,猛然瞥见在《洛神赋图》的空白处,多了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笔锋圆柔,端正秀丽,正是徐霏的手笔。
“你只知画洛神图,不知写洛神赋,这美中不足的一笔,姐姐替你增补上啦。”
“这似乎是楷书中的“台阁体”书法,整齐漂亮是没得说,不过缺点就是千篇一律,太死板而没有生气,霏姐姐这一年里都是在练这样的书法吗?”
“才不是呢!”徐霏嘟着嘴巴,坐到姚广忠对面,一边铺上纸张,一边磨墨道:“我不过是觉得你的绘画的太过严谨,才想着用严谨的字来搭配。”
说着徐霏已将手上的墨汁研磨完毕,缓缓拿起细笔,又接着道:“这“台阁体”毕竟是由“欧阳询”,“赵孟頫”两位大师的笔迹演化而来,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平时用来写写书信什么的其实刚刚好。而且我又怎么可能只临摹这一种字体呢?若是谈到书法意境,书圣爷爷“王羲之”的意境当属世上第一了吧,你且稍等片刻,我这就写给你看。”
这边徐霏专心的在桌上写字,那边姚广忠穷极无聊,见书房陈列比之去年又新增了许多珍藏,随手拿出一本阅览,是一本记述了先宋才女李清照生平事迹的《李清照传》。
书本声沙沙作响,姚广忠一目十行,走马观花般看完了这位传奇才女命运多舛的一生:从出身官宦世家,受到良好教育,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到成年时郎才女貌,与志趣相投的宰相公子,太学生员赵明诚情投意合,喜结连理,夫妻二人赏花赋诗,倾心谈吐,饮茶嬉笑,猜谜行令,真是好一派琴瑟和鸣的幸福光景。
再到靖康之耻,金兵南下,国破家亡,丈夫赵明诚因病在建康府病逝,一路上颠沛流离,晚景凄凉,再无人能领会她之才情,在一片孤苦之中悄然离世,抱憾终生,让人不胜惋惜。
姚广忠缓缓合上书页,不禁潸然泪下,惊见徐霏早已站在他身后多时,赶忙用袖袍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李清照是我最倾慕的才女,所以才将她的传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日品读,总感受益匪浅。”
徐霏幽幽一叹,把写好的纸张轻轻放到桌上,接着道:“村里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包括我娘亲都曾经是这样认为,觉得女孩又不能参加科举,与其读书识字,还不如学些洗衣做饭,女红织布之类的粗使活计,将来嫁了人好好服侍婆家,才是女子应当遵守的德行。阿忠,你觉得呢?”
“霏姐姐,你说的这些,我也不大清楚呢。”
姚广忠无奈的摊了摊手,然后仔细端详起桌上的书法,不得不承认徐霏这一年来进步飞跃,至少在他看来无论在字形还是意境上,都临摹的惟妙惟肖,与原作相差无几。
“不过我父亲和徐叔叔一定都不曾抱持过这样的观念,毕竟我家中小妹,还有霏姐姐你与馨儿妹子都没有耽搁学业,照常读书识字,与男子无异。就好像霏姐姐你现在写的这手字,我想同龄人中应当没人能写的像你这般好,这都是徐叔叔教导有方,霏姐姐你天赋异禀的功劳。”
“阿忠...你不会又只是在哄我开心吧?”
得到姚广忠的肯定与赞许,徐霏心头一暖,但随即想起他先前的调笑举动,言语中必带着些许浮夸,不禁秀眉微蹙。
“至少是超越我了!”姚广忠抚掌轻笑,由衷赞叹道:“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评判霏姐姐的书法了。”
“啐!油嘴滑舌的死阿忠,把我捧的这般高,还说不是在哄我呢?”
徐霏又白了姚广忠一眼,一张俏脸看上去确是有些嗔怒,但实际上被他这般调笑,心情反倒是舒畅了许多。
“书法的事情就先这样吧,反正我已经给不了什么建议了。”姚广忠又拿起了刚刚放在桌上的纸伞,递到徐霏手上,面露微笑道:“不过既然霏姐姐也是才女,又这样倾慕李清照,倒是让我想起了一样好玩的事物。”
说着姚广忠猛然起身,快步走出房门,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一样事物,竟是他在家中时常拨弄的那把七弦古琴。
“阿忠,你还会弹琴?”徐霏登时惊诧不已。
此时赫见姚广忠将古琴置于案上,一边调试琴弦,一边说道:“我在家乡时常见有戏班子在土地庙前搭台表演社戏,台上的人扮演着不同的人物,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莺歌燕舞;台下的人拨弄乐器,用美妙的音律让台上的表演更加生动有趣。”
说着姚广忠已然调试好琴弦,指尖流泻,轻灵的律动宛若清脆的银铃,悦耳动听,让人心旷神怡。
“书上有一章赵李夫妇二人弹琴歌舞的片段,霏姐姐可否扮演李清照为我跳一支舞,我来扮演赵明诚为姐姐弹奏助兴,好吗?”
“啊?不行呢!阿忠。”徐霏先是一阵错愕,随即娇羞的满脸通红道:“你送我油纸伞,把我比作洛神娘娘也就罢了,叫我去扮李才女,我的才情连李才女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呢...而且...你竟然要我和你扮成夫妻...刚刚才原谅你,又想轻薄我,姐姐真要生气啦!”
“只不过是在演戏罢了,又当不得真,霏姐姐何必要如此计较呢?”
姚广忠舒眉轻笑,手指再度拨动琴弦,乐律声再起,悠扬而恬静,徐霏听到耳中,只觉得心神荡漾,不一会儿便沉醉其中。
“更何况能够扮演自己今生最为倾慕的人,何其有幸!霏姐姐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唔...那好吧...”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更是说到了徐霏的心坎上,徐霏拗不过他,便只好答应了。
莲步轻移,徐霏硬着头皮撑起纸伞,缓缓举过头顶,扭扭捏捏,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样的动作,才能跳出曼妙的舞姿。
伴随着悠扬琴声不断在耳边回荡,徐霏双眸紧闭,恍惚间思绪朦胧,脑海中形影浮现,竟真是李大才女在丈夫赵明诚的琴音弦奏下纵情歌舞,李清照的舞姿娉婷婀娜,口中吟唱着婉约派的诗词,对丈夫眉目传情,赵明诚熟练地拨动着手中的琴弦,以同样深情的目光回应着妻子,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当真是羡煞旁人。
缓缓睁开双眸,徐霏回想着脑海中的曼妙舞姿,双手轻轻转动纸伞,洛神赋的图与字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发光彩夺目,柔顺的青丝随着身形徐徐飘动,不施粉黛,尤然笑靥如花,朱唇轻启,浅露明眸皓齿。
轻盈扭动纤细的腰身,莲足轻踱,倩影幽幽,宛若含苞待放的姚黄牡丹,娇艳动人。
白皙的手掌翻覆水袖,衣袂飘飘,风姿卓卓,有如出尘脱俗的俊秀仙子,温婉清丽。
折袖掩面,伞落袭身,徐霏一手将水袖折叠攥在掌中,半掩清秀的面庞,另一只手让纸伞轻盈下落,遮蔽绰约的身姿,半遮半掩的娇羞媚态,浑似白居易《琵琶行》中描述琵琶女的千古绝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看着眼前如诗如画的玉人儿,姚广忠不禁有些痴了,琴音渐入佳境,手上的动作也愈发行云流水。
蓦然,一道清丽女声不疾不徐,与弦音共鸣合奏,原来是徐霏情到深处,心境与弦音相互交融,不知不觉吟唱出了李清照撰写的诗词佳作《如梦令》,恍若天籁之音,如痴如醉。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所写的《如梦令》共有两篇,待这首《常记溪亭日暮》唱毕,弦音忽转低沉悲凉,另一首《昨夜雨疏风骤》,也在这应景的曲调中,委婉唱出。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