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儿,接下来换你与小默对弈,为父不会过多干涉,只在关键时候提点一二,咱们父子齐心合力,扳回这局!”
这边姚妙心为爱子加油打气,那一边老墨也不甘示弱,轻轻拍打着义子肩膀,以同样高昂的语气振奋道:“小默,一鼓作气,再赢过大少爷,咱们今天就大获全胜了。”
此言既出,姚家父子二人还未觉得有甚不妥,倒是小默先前就表现的有些局促,此刻终是忍不住辩驳道:“义父...不该...赢了...老爷,小默...也...不能...赢过...少爷!”
“哈哈哈,傻小默。”还未等老墨答话,姚妙心就率先开怀大笑起来,望着仍有些忐忑不安的木讷小童,宽慰道:“博弈局上无父子,更无需在意什么主仆名分,对弈本就是要双方都全身心的投入,不断切磋,互相提高技艺,这才是棋局真正存在的意义,倘若你碍于身份,故意输给忠儿,没有挑战的游戏,还有什么乐趣所在呢?”
“对呀,小默,以后我还想超越父亲呢,墨叔也一定希望你能够青出于蓝,所以请你不必顾虑,毫无保留的与我一战!无论输赢,皆不会影响你我二人之间情谊。”
姚广忠亦在一旁帮腔劝解,小默这才小心翼翼坐到棋桌正前,收拾先前残局。
很快棋桌收拾如初,第二局博弈对决,方才正式开始。
开局同样以“座子制”,小默捻白棋第一步下在“天元”位。
本以为第二步,会像姚妙心先前那般下在别处星位,待巩固战局,再起手攻势。
不想姚广忠竟是非要另辟蹊径,直接将黑子落于白棋身侧,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起手就战,嚣狂挑衅之态,彰显无疑!
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小默自是不甘示弱,欣然接招,亦落子在黑棋身侧,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很快陷入胶着,直到白子黑子相互包围,白棋再下一子,便提掉了内中黑子,然而黑子这边再下一子,同样能吃掉内中白棋。
“且慢!”正当姚广忠准备落子,想要反手吃掉其中白子时,突然姚妙心高声一喝,打断了爱子的动作。
“果然年轻人有冲劲,没顾虑,寻常人下棋都是先占据四角,边界,然后再慢慢延伸到中心,你们倒好,直接开场就在中心缠斗起来,也误打误撞形成了这种“打劫”的局面。”
“所谓“打劫”就是指黑白双方棋子都把对方的棋子围住,无论哪一方再下一子,皆能把对方的棋子提掉,但如此一来,便是双方反复吃子,永远也没办法决出胜负,于是又有规定,在出现这种情况时,先手一方提子后,后手一方不能立刻落在提子的那个点上,必须先在别处下一着,倘若对方没有回填那一处,才能再在那处落子,提取那些棋子。”
“还有这一手也下的不对!”此时老墨也伸出手捻去了棋盘上的一颗白子,对小默解释道:“如果落子时,发现那一子会立刻呈现“无气”状态,并且还不能提走对方的棋子,那么这处落点就被称作“禁着点”,禁止在此处落子。”
待纠正了双方错误之后,一场看似中规中矩的围棋博弈,才算正式展开。
姚广忠落子边角星位,不再进攻,转而精心布局,再徐徐图之。那边小默则是先回填了气穴,巩固战场,再同样落子于另处边角星位,争夺有利地形。
“博弈局上有句俗语,叫做“金角银边草包肚”,意思是在同样数目落子的情况下,想要包围占据更多空间,在四角落子最有利,四边落子次之,中腹落子最下乘。”
姚妙心一边提点,一边看着二人各自占据了半壁江山,边角二处皆已占满,即将在中腹地带接壤,开启一轮全新战斗。
须臾,多处战场不断接壤,几处空缺落子即可相互提子,又成“打劫”之局。
“父亲先前犯下的错误,我可不会再重蹈覆辙!”
只见姚广忠手捻黑子,在棋盘上方虚晃几下,缓缓落于一处,不为提子,只为将两处边角连成一线,形成固若金汤之守势。
“不要惊慌,小默,照常提子,先稳住另处边角的局势。”
眼见小默额角渗出一丝冷汗,老墨赶忙出声提点,小默提完一处棋子之后,不再乘胜追击,转攻为守,双方都不再互侵对方领地,只一心巩固战局,待棋盘填满时,再以棋子数量,决定胜负。
终于,当小默点落最后一子,棋盘上除了“禁着点”之外,再无一处可落之时,这场势均力敌的围棋较量,即将在此刻,宣告结束。
“嗯?竟然双方棋子数量相同。”姚妙心手捻长髯,点出双方盘中棋子,脱口而出道。
“平局吗?那也相当不错了,我还以为要输呢。”姚广忠长出了一口浊气,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不!是大少爷赢了,老爷说的数量相同是真的数量相同,并未算上黑方作为后手,要增补的一子,所以是大少爷胜过小默一子!”
老墨亦点过一遍棋子,宣布了最终结果。
“少爷...赢了!”小默不悲反喜,因为这本就是他期望的终局,若非少爷苦苦相逼,要他拼尽全力,或许这场预期早成定局,只是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有趣了。
“精彩的弈局,你说对吧?墨兄,今日姚某侥幸得胜,把你珍藏的那坛槐花蜜酒拿出来给兄弟尝尝鲜吧。”
决战得胜,姚妙心不禁喜上眉梢,一通寒暄过后,道出了自己觊觎已久的目标。
“早知老爷垂涎此物已久,老仆一直将它藏在棋桌下面呢。”老墨轻叹一声,从桌下取出一只精美酒坛,哭笑不得道:“只是老爷若想饮此酒,与老仆直说便是,又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哎?墨兄此言差矣,触手可及的东西,久而久之,只会令人心生乏味。”
姚妙心说着伸手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霎时整个观山亭内,都弥漫出槐花清甜的香气。
抬手提起酒坛,也不需杯盏或是尊爵等物,只是就着那坛口,豪迈痛饮,任由琥珀色的琼浆,顺着下颚浸湿胸口衣衫,仍不以为意,纵情放声大笑。
“痛快!痛快!果真是神仙滋味。”
姚妙心将酒坛递给老墨,老墨顺势接过,亦对着酒坛浅呡一口,双眼微眯,舒适的哼出平仄小调。
“父亲?”看着一向严肃古板的父亲竟露出如此洒脱豪迈的模样,姚广忠惊愕的瞪大了双眼。
小默倒是不以为意,无论老爷与义父如何语无伦次,只是乖巧安静的端坐一旁。
“忠儿,这副围棋就送给你了,闲暇时候对弈,也不失为一番雅致。”
姚妙心将棋盘棋子归放在一起,见姚广忠正目不转睛盯着那坛槐花蜜酒,轻笑一声,有些微醺道:“至于这酒啊,还没到束发之年的小毛孩子,想都别想!”
“父亲,孩儿并未想...”
“休得狡辩!这杯中之物,不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贪恋之物,即刻回屋用功,琴棋技艺如此精熟,那诗文方面必是懈怠了,努力温习,待过几日为父再来考教。”
眼神交触,姚广忠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有事要单独与墨叔商议,饮酒之事不过是说辞,实是要他和小默回避片刻。
“遵命!父亲,孩儿告退。”
姚广忠拿起打包好的棋盘棋子,叫小默一同起身,对姚妙心和老墨深施一礼,便先行离开了。
“琴棋书画,诗文武艺,商贾岐黄,大少爷涉猎太过广博,只怕将来杂驳不纯,最后反倒一事无成。”
等到孩子们走远,老墨轻轻搁下酒坛,长叹一声,吐露心中肺腑之言。
“吾儿天赋极高,聪慧更胜我这做父亲的十倍,我也只是希望他能早日成才,继承这份家业。”
姚妙心平日里轻易不会褒奖爱子,为的是能让其一直抱持谦逊的内心。但在老墨面前,不需如此矫揉造作,因为长子确是他心中骄傲。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这些做父辈的,只应作为引领者,在适当时机提点,而不该过多干涉,否则他们永远无法成长。”
老墨神秘一笑,轻描淡写接着道:“倒是老爷支开他们二人,不该只是为了与老仆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吧。”
“对!”姚妙心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是关于集庆城,厉王,还有训练卫队等诸多事宜...”
接下来的几天里,日子过得十分平淡,姚广忠每日不是在院子里练拳,就是在屋内抚琴,与小默对弈。
有时母亲要照料三弟,就把教授姚雯潇读书的工作丢给他,姚广忠也只能抽出时间辅导小丫头,与她讲解秦汉散文,唐宋诗词,虽说每次授课时仍免不了被顽皮的妹妹捉弄一番,但长久钻研下来,也着实让自己受益匪浅,许多困扰已久的问题纷纷迎刃而解。
就这样又过去一个多月,端午佳节将至,家家户户挂艾草,裹粽子,赛龙舟忙的不亦乐乎。
这一日姚广忠刚给妹妹上完早课,剥开一只新煮的红豆蜜枣粽,正要将粽子的一角递到小丫头嘴边时,突然一团灰色事物扑腾着飞进窗沿,就落在小默脚边,正是寄养在徐家的那只小信鸽。
此时小默正冲泡着一盏清热解火的金丝黄菊,侍候二位小主,猝不及防被小信鸽一阵惊吓,失手打翻了旁边的铜壶,热水溅湿衣襟,烫伤了大腿,疼得他龇牙咧嘴。
姚广忠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的粽子,从床底拉出一只小药箱,找出贴了烫伤膏标签的青瓷瓶,递到小默手上,轻声道:“伤的厉害吗?我让潇儿回避一下,赶紧上些药吧。”
“不妨...事的...少爷...”小默低头指了指小信鸽腿上绑着的一支纤细竹筒,勉强挤出微笑道:“小默...自行...去...外间...处理...就好...少爷...赶紧...看看...这里...定是...钟离...来信...了。”
小默起身离去,反手带上房门,屋内就只剩下满脸诧异的兄妹二人,姚广忠捉住小信鸽,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竹筒,拔开密封的软木塞,从中拿出一折精美的纸笺。
姚广忠轻轻展开纸笺,小丫头好奇地凑过脑袋,只见一行行清秀细密的小字跃然纸上,透出深深思念之情。
阿忠,见信如晤,多日不见,如隔三秋,甚是想念,请代我以最诚挚的祝福向你家中亲友问好。这段时日我家中其他事宜一切安好,只是我爹爹旧疾复发,又开始咳嗽不止,并伴有黄痰,恳请姚伯伯费心诊断,赐一良方,我也好照方抓药,让爹爹尽快痊愈。霏姐姐亲书。
“哥哥!这个霏姐姐是谁呀?”小丫头看到底下落款,微微撇嘴,语气中满是敌意。
“是哥哥在钟离邂逅的一位温柔美貌的大姐姐。”姚广忠察觉到妹妹那好像要吃人的眼神,语气稍缓解释道:“她对哥哥有恩,不仅救了差点落水丧生的哥哥,而且还照顾了哥哥好一阵子。”
“哼!”小丫头明显不想理会哥哥的这番说辞,反而更加生气质问道:“她还能比潇儿更加美貌吗?”
姚广忠不禁想起那天晚宴上母亲提点他的那句话来,小丫头在知道兄长关心别的女子之后,果不其然的吃醋了。
“哪儿的话,这天底下再没有能比我们家潇儿更活泼可爱的小丫头了!”
姚广忠只得一边哄她,一边捻出镶在粽子上的那颗去核蜜枣,送到她嘴里,吃甜食可以让人心情愉悦,只希望这样可以让妹妹开心,不再与他计较这些了。
姚雯潇也不是真要与哥哥生气,只是害怕自己在哥哥心中的地位降低罢了,既然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宠爱”她,选择在第一时间讨好她,那足以证明自己在大哥心中依然是最重要的存在,想到这儿,小丫头心里不由暗暗窃喜。
“潇儿为刚才的无理取闹向哥哥道歉。”心中对大哥的那丝埋怨彻底烟消云散,小丫头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姚广忠正色道:“父亲的医书上记载,咳嗽黄痰是热症所致,哥哥可以从此处下手,替这位大姐姐解决难题。”
“嗯,潇儿,多谢你的提点了。”这一边姚广忠将小默先前失手打翻的铜壶收好,把地上的水渍用一块白布擦拭干净。
“潇儿,起来替哥哥磨墨,这边哥哥要先把屋子收拾好,既然小默受了伤,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好呢,哥哥。”姚雯潇快速将桌上剩下的大半只粽子消灭殆尽,挑一块湿巾擦了擦粘腻的小手,欢快地跳下座椅,取出纸笺,细笔与墨条,在桌角安静地替兄长磨墨。
突然,姚广忠似是想起什么,对小丫头问道:“潇儿,哥哥记得你以前最不爱看医书的,怎么如今?”
“都怪阿孝啦!”小丫头嘟囔着小嘴,慢条斯理的动作也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同样是四岁识字,阿孝学习两年的速度,都快赶上我这做姐姐的四年了!母亲说阿孝读书过目不忘,是天降的奇才呢。我可想输给他,所以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行!”
“可叹我这做大哥的,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姚广忠苦笑一声,心中却是阳光明媚,二妹和三弟的天赋都更胜过自己,没什么能比这更让他欣慰了。
须臾,小丫头磨好了墨汁,姚广忠也将屋内收拾的干净整洁,坐在座椅上屏气凝神,提笔思虑半晌,按照自己学习的经验写了一张药方,对折揣到怀中收好。
“还要送去给父亲查验。虽说这方子肯定没有大问题,毕竟是《伤寒论》中记载的名篇,但父亲说过即使相同病症也会因人而异,所以应当如何调整,还得去请教父亲。”
“潇儿陪哥哥一起,在屋里待了这么长时间,都快要闷死啦。”
此时突然有人在外敲门,正是小默包扎好了伤口,等姚广忠应了一声,这才推门进来。
“少爷...这...”看着收拾整洁的屋子,小默自知失职,不禁心中骇然。
“不妨事的,小默。”姚广忠看出他心中疑虑,走近拍了拍他肩膀轻笑道:“知道你是想尽心竭力服侍好少爷我,但首要还是必须先保重好你自己的身体!”
“少爷...我...”见小默仍有些犹豫不决,姚广忠干脆一把按住他双臂,将他推到床边坐下,终是以强硬的态度命令道:“既然受了伤,就给我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等你伤好了之后再说!”
“小默,我跟哥哥现在有事要一起去请教父亲哦,你在屋里好好休息,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小丫头亦悉心叮嘱了一番,随即拉着哥哥的胳膊一齐走到屋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望着离去的二位小主,小默心中一阵酸楚,霎时热泪模糊了视线,无法抑制的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