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姚广忠满心诧异，抬头瞥了一眼偷偷躲在门后的小默，却没法责怪他，毕竟谁家的奴婢，也绝不敢阻拦自家老爷随意出入，想来是因为自己练琴太过入迷，竟连父亲何时进门都未曾察觉。
“忠儿，见你如此专注，为父心中甚慰。”姚妙心手捻长髯，望一眼爱子手中古琴，接着感慨道：“想不到历时两年，这琴竟是保养得愈发乌亮了，倒像是全新的一样。”
“父亲过奖了，孩儿只是谨遵父亲教导，每日用丝绢擦拭琴身，不弹奏时放松琴弦，如此这般。毕竟此琴是孩儿八岁生辰时，父亲赠予孩儿的礼物，因此不敢不珍惜！”
“你能这般想，便不枉为父一番心血了，忠儿，不过方才听你即兴弹奏一曲，为父突然想起临去钟离前，曾教授过你三首古曲，可还曾记得？”
“是《高山流水》，《文王操》，《广陵止息》三曲，父亲若有雅兴，孩儿这便为父亲，再奏一曲。”
优雅旋律再起，姚广忠十指拨弦，奔流反复，欢快灵动，宛若空灵山涧，滚滚江河，声声切切，清脆悦耳。
一曲将尽，琴音忽转低沉，抑扬顿挫，庄严肃穆，犹如崩玉碎石，铿锵有力，短促而不失风雅。
再转调，琴音奔泄，霎时透出一股雄浑磅礴的浩然正气，仿佛英士豪杰，仗剑行侠，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妙哉，妙哉，真乃天籁之音！”听到精彩之处，姚妙心忍不住拍案喝彩，对爱子竖起大指，由衷赞叹道。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孩儿不过照本宣科，仍要继续磨砺精进。”姚广忠谦逊回应，手上动作倏停，美妙的琴音随即戛然而止。
“忠儿，弹奏之法，你既已掌握，那为父倒想再考教考教你，这三首古曲所代表之典故，你可都知晓？”
姚妙心点头微笑，再出一题，等着看爱子犯难，向他讨教。
殊不料姚广忠早有准备，此时竟是波澜不惊，语气平和道：“孩儿品读《列子?汤问》，内中记载，琴师伯牙于山间抚琴，无人能懂其中深意，唯有樵夫钟子期听到妙处，笑谈其志在高山，心系流水，遂被伯牙引为知己，而后钟子期因病弃世，伯牙悲痛欲绝，认为世间再无人能懂其琴音，于是摔琴绝弦，终身都不再弹琴，只留下《高山流水》琴谱，流传后世。”
“不错，知音难觅，天下间头等憾事，莫过于此。那么接下来，再给为父讲解一下何谓《文王操》？”
“《太史公记》中记载，至圣先师曾求学于鲁国乐官师襄，研习琴艺，师襄传授夫子一曲，练习十日，师襄觉得夫子已经弹奏的很不错了，提议他可以继续学习下一首，却被夫子拒绝道只是学会了曲谱，却并没有学会弹奏的技巧；又过了数日，师襄觉得夫子弹奏的手法已然十分纯熟，再次建议他学习新的曲子，却又被夫子拒绝道虽然掌握了技巧，却并未领会其中蕴含的思想情感；再过了数日，师襄惊叹于夫子精妙的旋律，第三次请他学习新曲，竟还是被夫子拒绝道即便已经领会了思想情感，却还未能体悟出作曲者是位什么样的人；直到最后，夫子主动邀请师襄听琴，笑着告诉他看到了一名魁梧身材，黝黑脸庞，双眼仰望天空，一心要感化四方的王者，并推断此人必然是周文王，师襄登时惊为天人，告知夫子这首曲子的本名就叫做《文王操》。”
“至圣先师锲而不舍得钻研精神，终使他完全通达了琴之真谛，这份持之以恒得态度，放在任何事物上，都足以让人受用无穷。好！最后是《广陵止息》。”
“据《晋书》所载，《广陵止息》原名《聂政刺侠累》，是说刺客聂政为报严仲子恩情，刺杀韩国国相韩傀的故事。“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尤善此曲，嵇康刚正不阿，宁死不愿屈服司马氏，当着三千太学生之面弹奏此曲，并扬言“广陵散”从此绝矣！随后慷慨就义。”
“嵇康不为金钱，权势摧眉折腰，铮铮铁骨，实为我辈楷模！”
爱子能尽数答出，着实出乎了姚妙心的意料，竟让他释出了爱子或许能答上那个问题的假想，想到这儿，他不禁神情激昂，终是开口道：“忠儿，这三桩典故你能尽数答出，足见你刻苦用心之深，然而为父还有最后一道提问，倘若你能答出，为父就满足你一个心愿！如何，能接受吗？”
“父亲尽管提问便是，孩儿绝对知无不言。”姚广忠听父亲这般说，登时来了兴趣，跃跃欲试道。
“忠儿，听好了，为父问你，何谓“琴之真谛”？”
姚广忠一时哑然，思虑半晌，忽然想到父亲先前所说，伯牙子期，夫子师襄，嵇康公等诸位先贤，必然都是通晓了“琴之真谛”的存在，心中答案，逐渐明晰。
“琴音是能映现出人内心深处最纯粹情感的存在，譬如伯牙寄情于山水，钟子期能听懂其心声，才被引为知己；夫子勤学不辍，不断感悟，方能领会文王之相；嵇康愤世嫉俗，将自己的果敢寄托于琴中，以琴音宣泄心中愤懑，成就大义；因此孩儿认为“琴”所代表之真谛，就在于一个“情”字！”
此言既出，姚妙心那颗本就汹涌澎湃的内心，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喜悦，轰然起身，紧紧抱住爱子臂膀，激动的老泪纵横。
“当年为父外出行医，在九华山偶遇一名抚琴老者，与他畅谈三天三夜，方才悟出“琴”即“情”之真谛。却想不到短短几刻钟时间，我儿就能领会相同境界，超越为父。忠儿，你学琴天赋如此之高，为父真心为你感到骄傲！”
激动过后，姚妙心重回座上，对着门外吩咐道：“小默，现在可以冲泡那壶茶了。”
“遵命...老爷！”小默麻利地呈上一只装满沸水的铜壶，一只紫砂壶，两只白瓷杯，接着用木夹从一只青瓷瓶中取出些许细密散茶，投到紫砂壶内，先注入少量沸水清洗一遍茶叶，滤出茶汤。
随后再注入一泓沸水，看着轻薄的茶叶顺着水流旋转，逐渐在其中涨大，清新淡雅的香气在屋内飘荡弥漫，带给人一种视觉与嗅觉上的双重享受。
“忠儿，这便是你郭婶婶相送的那款毛尖散茶，昨日船上没有好水，为父不忍暴殄天物，今晨特地命人汲取了些上等的山泉水，才配得上这绝品仙茶，快趁热饮下，时间一长这茶汤可就变味了。”
姚广忠闻言赶忙取了只白瓷茶盏，从紫砂壶里倒了一杯黄亮的茶汤，轻轻嘬了一口，缓缓咽下，只觉此茶入喉温润，夹杂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苦涩，徐徐回味，霎时满口生津，喉韵回甘，整个口腔都充斥着一股清新淡雅的芬芳。
再呡一口含在嘴里，感受着馥郁甘甜在舌尖蔓延，确是蕴含了桃花芳泽，苹果馨香，令人在消解疲乏之余，更感身心愉悦。
“必然是栽植茶树的地方，还种植了花圃与果林，才会有这般韵味。”姚妙心也品了一口茶汤，脸上流露出满意的微笑，接着道：“这种方法为父在东南沿海福建，泉州等地也曾见过，然而经热水冲泡过后，那股花果香便会立刻被茶味掩盖，绝不会像此茶这般相辅相成，想来是杀青与储藏的方法独特...”
姚妙心越想越觉心中烦躁，恨不得立时重返钟离寻根究底，问个明白。但转念细想，此时已过了采茶季，再回访也是无故叨扰徐惟勤一家清静，甚为不妥，只得作罢。
“忠儿，为父先前允诺，若你能答上这最后一题，为父便满足你一桩心愿，现在你有何要求，大可尽管提出，为父一定满足你！”
姚广忠此时仍在品茗，先前应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现在听到父亲如此认真的语气，原来并不是在与他说笑，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孩儿一时也想不起有甚所需，还是等未来有需要之时，再来请求父亲吧。”
“也好！”姚妙心缓缓起身，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接着道：“这茶也吃了，琴艺也考教完了，为父便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墨叔还约了观山亭对弈，这时间也差不多该去赴约了。”
“常听墨叔谈论黑白之道，孩儿也颇有兴致，想陪同一观，望父亲大人批准。”
“嗯！围棋能锻炼记事的能力，应该对你背书有很大的帮助。”
如此合乎情理的要求，姚妙心自是应允，当即命小默收拾了残余的茶具，父子二人一齐移步至后院，一处花草茂盛，精雕细琢，风景如画的别致庭院。
微风轻拂，阳光和煦，清澈见底的池塘中，栽满了无数娇艳欲滴的粉红睡莲，此时正值春夏交际，含羞待放的花苞犹如一个个娇小粉拳，在碧绿莲叶的衬托下，更显亭亭玉立。
莲池尽头，高约丈许的青石假山巍然耸立，数支箭竹青翠挺拔，偶有蜻蜓点落枝头，汇成一幅生机盎然的人间绝景。
就在这依山傍水的交界中心，一座悠然静谧的六角雨亭，老墨独坐其间，面前黑白棋子，星罗密布。
少顷，两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正是姚妙心，姚广忠父子二人联袂而来。
“姚某姗姗来迟，让墨兄久等了！”姚妙心当仁不让，坐到老墨对面，姚广忠紧随其后，先对墨叔拱手施礼，随即坐到父亲身侧。
“现在时辰正好，老爷您又说笑了。咦？怎么大少爷今日竟有雅兴驾临此观山亭了？老仆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墨叔请不必如此！其实小侄对此博弈之术，神往已久，今日难得有机会瞻仰，自是有备而来，您瞧我把谁也叫来了？”
话音刚落，忽见一人疾步赶至，原来是小默。
“父子局？当真有趣至极！墨兄，难得孩子们有此勤学上进之心，咱们不妨从头教起，先由你我二人下一场教学对弈，再让孩子们加赛一场，由他们决出今日胜负，不知意下如何？”
“老仆之想法正与老爷不谋而合！”老墨微笑收拾着桌上残局，招呼小默坐他身边，姚妙心也在一旁帮衬，不一会儿便将一张棋桌收拾得整洁如初。
“忠儿，你既已知悉琴之真谛为“情”，善琴者往往重情重义，多愁善感。那为父便提前告知你棋之真谛为“奇”，出其不意，出奇制胜，更多是对心智的考验与磨砺，故而善棋者往往深谋远虑，长于算计。”
待姚妙心论述完棋之真谛，接下来就由老墨为二人悉心介绍，何谓星盘云子，何谓博弈法则。
传说帝尧造棋，取天圆地方之意，棋盘正方，棋子扁圆，辅以阴阳学说，一者执黑，一者执白。
“棋盘上有纵横直线各一十九条相互交错，构成三百六十一个落子点，其上平均分布的九个圆点，名唤“星位”，正中的星位又叫做“天元”位，基本的名目就这么多，接下来，就要讲如何落子了。”
只见老墨伸手探入棋筒，捻出两枚白子，落在左上和右下两颗星位上，那一边姚妙心也同时捻出两枚黑棋，落在左下和右上两颗星位上，四枚棋子正好互为犄角。
“这叫“座子制”，是为了限制先行一方优势而制定出的法则，然后白先黑后，轮流落子，直至棋盘填满，哪一方剩下的棋子更多即为胜者，而且既然白方先行，终局时要增补一子给黑方以示公平。”
（注：中国古代围棋有“座子制”与白棋先行的规则，胜负只算棋子，不算其中占据的目数。现代废除了“座子制”，并改为黑棋先行，同时算上棋子与目数决定胜负。）
“可是！”姚广忠似是察觉到什么，打断了老墨的讲解，满脸疑惑道：“墨叔，若是这般下法，那直到棋盘填满，双方棋子算起来皆是一百八十一枚，岂不是每次都要以平局收场？”
“大少爷聪明睿智！”老墨赞了一声，接着道：“所以围棋之所以叫做围棋，关键就在于这个“围”字，待大少爷看完这场对弈，自会明白其中制胜之道。”
只见老墨手轻扬，一枚白棋霎时落于“天元”位上，那边姚妙心紧随其后，落黑子于另一点上，双方你来我往，不过片刻，便将一张广阔棋盘，填满了大半有余。
此时但见棋盘边角一处，数枚白棋抱成一团，黑子占据其外，呈包围之态，尚差一枚，就完全将之包覆其中。
“提！”赫见姚妙心点落关键一子，围城之势顿成，随之将被黑子包围的白棋尽数捻出，丢回到老墨面前的白棋筒中。
“每一枚棋子相邻的四个落子点称作“气”，同色棋子相邻时“气”会连成一片，倘若异色棋子从中阻断，就会呈“无气”之态，就像现在这样，“无气”的棋子会被对方提取，从棋盘上剔除掉，这种方法就叫做“提子”。”
正当姚妙心兴高采烈，为二人讲解完毕，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却见老墨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诈的微笑，捻出一枚白棋，对着棋盘另处的一颗星位，重重落下。
“啊呀！昏招。”眼见老墨棋高一着，姚妙心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中了对方的“请君入瓮”之计，登时拍案而起，爆出一声不甘的哀嚎，心中懊悔不已。
再观棋盘之上，原本即将连成一片的两处黑棋，犹如一条蜿蜒巨龙，张牙舞爪，骄傲宣誓着自己的胜利。
然而那颗绝地反击的白色棋子，竟似一把屠龙圣器，穿透坚实的胸膛，直击心脏，将雄伟巨龙生生斩断成两条卑微的小蛇，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在无谓挣扎中被逐步蚕食，直至消灭殆尽。
“原本老爷占尽天时地利，只需下至此处，便可盘活全局，如此则老仆必败无疑，然而老爷终究贪图吃子之利，因小失大，反倒让老仆抓住反制之机。”
“唉，墨兄棋力仍是如此高超，姚某自叹不如，这一局，是我败了。”
姚妙心轻叹一声，脸上颓然之气并未持续多久，便烟消云散了，他与老墨对弈多年，对于输赢之事，早已看得淡了，更何况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胜负，接下来孩子们之间的对决，才是至关重要的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