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姚妙心,姚广忠,老墨,小默四人打着灯笼出了钟离县镇,在夜色中行了不过三四里,远远望见一处山麓灯火通明,有商队驻扎于此,约莫二十来人的样子,正是老墨安排接应的随从。
带头的管事早都备好了舒适的马车,请老爷和少爷入座。
一应随从或驾着挽马,或引着驴骡,驮着从黄山采买的货物,开始有条不紊地向东行进。
虽说大元有着极为严苛的宵禁令,夜间不许点灯,不许外出,不许有任何喧闹的娱乐活动,但对于那些活跃于南北两地,甚至通过海上贸易积聚财富的大商人来说,自然有各种方法便宜行事。
众人举着灯笼火把在夜幕中行进了快三个时辰,翻过一座高山,终于在子时之刻成功抵达了此行的中继点滁州城。
经商多年,姚妙心所倚仗,就是江南富商与江南神医这两大名头,是以江浙行省诸多大型城镇,皆与姚家商队关系匪浅。
不过大家熟归熟,来到城门口,守夜的兵丁照例还是要搜查携带货物及随行人员身上,有无犯禁违规之物,二十税一的商税,还有专属的茶叶税这些死规定,一文都没得商量。
至于那些其它杂税,则看在面子上能免则免了,即便如此,也足足缴纳了上百两白银,才被准许放行。
进到滁州城内,人困马乏,众人寄宿在客栈打尖休息,翌日清晨补充了一些干粮草料,旋即再度出发,翻山越岭,一路行至长江渡口,凭江远眺,巍峨壮丽的古城集庆,仅一江之隔,近在咫尺。
若是从前,依着姚妙心的性子,势必要在这江浙行省最大的商业古城,大肆采购南北杂货运回家中馈赠乡邻。
然而厉王就藩之后,虽说在朝廷的干预下,再不敢过度惊扰治下平民,但对待行商就没那么客气了,非得连骨髓都压榨干净不可,是以这么多年下来,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行商敢从集庆过路,强如姚妙心亦不能免俗。
众人只得避开集庆,从渡口乘船沿江直下太湖。
待到了宽阔的大船上,一路舟车劳顿的父子二人,总算是放松了紧绷的心弦,安静下来休憩片刻。
姚妙心安然躺坐在柔软舒适的羊毛坐垫上,闭目沉思半晌,从怀中掏出两包事物,递给坐在对面的爱子。
姚广忠接过查看,一包是先前分别时郭氏相赠的那包毛尖散茶,另一包则是父亲从黄山收购来的贡品毛尖。
“忠儿,按照为父曾经教过你的方法,仔细甄别这两包茶叶,看看有何不同之处?”
姚广忠拆开两只茶包,各取了一撮茶叶放在掌心摊开,二者从外观上看并无太大差别,皆是细长圆润,光滑笔直如柳叶,精挑细捡,几乎没有一片残破受损,在此方面二者可以说是不分轩轾。
再贴近用鼻尖嗅闻香气,贡品毛尖所散发的,是绿茶本身清新淡雅,还有隐隐透着高山云雾,雨露飘然的气息。
而郭氏毛尖所散发的,除了与贡品毛尖相似的淡雅雨露之气外,还有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芳香,就好像初春桃花,金秋硕果相互交织,原来是花果的香氛。
“郭婶婶送的这款毛尖散茶除了贡品绿茶本身独有的气息之外,还透着花香和果香。”
姚广忠小心翼翼将茶叶包好,接着道:“更令孩儿惊讶的是,这股花果香并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将绿茶本身清新淡雅的香气烘托的更为突出,起到一种相辅相成,浑然天成的效果。”
“所以孩儿认为,仅凭这一点,两种茶的品质,明显就高下立判了。”
“天下毛尖首推信阳,黄山出产的毛尖虽也算珍品,但比起信阳毛尖,却仍是稍逊一筹。”姚妙心微微黔首,显然对爱子的回答相当满意。
“若不是因为河南行省最近盗匪猖獗,为父断不会带你前来黄山采买茶叶。却未曾想一趟小小的钟离之行,竟让为父结交了一名挚友,还收获到如此绝品仙茶!此茶品质绝不下信阳毛尖,一分一毫皆是心血,看来明年采茶季,势必要再度登门讨教。”
姚妙心心中感慨,此事当真是无心插柳,着实令人非常意外了。
“父亲大人英明!来年再访钟离,还恳请父亲再带孩儿同行。”
姚广忠心中窃喜,自然不是因为父亲觅得好茶同感喜悦,而是想到明年就能再见到温婉可人的霏姐姐,心情就好像万里阳光,璀璨夺目。
“自是当然!忠儿,你是家中的长男,为父一直殷殷期盼你能早日长大成人,继承这份家业。”
可叹姚妙心还当是爱子理解了他的用心良苦,自发要求磨砺精进。倘若老头子此时真能读懂爱子心思,怕不是要当场气死过去。
滚滚长江,船行千里,水路当真比陆路快捷许多,大船才行了不过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黛山环绕,烟波浩淼的美丽太湖。
众人无暇于眼前风景,一鼓作气行到太湖东岸下船,总算是顺利抵达了此次旅程的终点,平江路长洲县。
舒适恬静的长洲县城,松柏成林,鸟语花香,青石铺就的宽阔小路,两侧尽是黑瓦粉墙,绿蔓纱窗的古朴楼阁,流露出历史沉淀下浓厚的人文气息。
二十名随从听从老板的安排,在入城时便化整为零,运输着各自的货物,送到县城四面的巨大仓库中存放。
老墨和小默这对父子,分别帮衬着自己的主子,同样是父子的姚妙心、姚广忠二人,四人提溜着数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健步如飞,直奔向城中胡同,一座风格迥异别致的江南建筑。
守候的门子远远瞧见风尘仆仆的四人,赶忙向内通禀,须臾涌出一大群丫鬟仆役,接过手上的物件,将老爷和少爷迎回府里。
父子二人穿过正院,来到厅堂,丫鬟仆役们侍立两旁,一袭灰白居士服的中年贵妇怀抱着一名五六岁大的稚嫩男童,安静伫立在正厅中央。
贵妇身旁,还站着一名八九岁大的女童,着一身鹅黄色袄裙,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咧嘴轻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十分娇俏可爱。
“妾身恭迎老爷回府!”费氏小心翼翼将幼子放到地上,看着小儿子欢快得扑到丈夫身上,心中甚慰。
“夫人操持家业亦辛苦了!”姚妙心冲妻子微微一笑,俯下身子抱起年幼的姚广孝,满心欢喜道:“咱们家孝儿倒真是长胖了不少。”
“父亲,哥哥,你们可算回来了,潇儿都快要担心死啦。”姚雯潇亲昵地拉着兄长双手,随即顽皮的绕到他身后,趴在他身上。
“哥哥,许久都没背背潇儿了,今儿要一并补回来!”
姚广忠哭笑不得,只得在大庭广众下托起妹妹娇小的身躯,任由她在自己背上手舞足蹈,没办法谁叫这个可爱调皮的妹妹,从小就喜欢黏着他这个温柔可靠的大哥呢。
“潇儿,快下来!别刚一见面就捉弄你大哥。”
费氏厉声呵责,却见姚广忠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轻声道:“母亲,二妹她一向黏我,何况这也是孩儿临行前答应过她的事情,便由她去吧。”
“唉!”费氏轻叹一声,没好气道:“忠儿,你就是太宠溺她了,莫怪为娘没提醒你,等过几年你成家立业了,潇儿这丫头要是还黏着你,看你未来的新娘子会不会跟你闹腾吧!”
姚广忠只得报以苦笑。
此时忽见门外走进一人,正是老墨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夫人,晚宴已布置妥当,请移步后堂用饭。”
“墨兄也赶紧带着小默早些休息吧,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了!”
姚妙心将幼子交还给妻子,随即在老墨的引领下穿过正厅,来到后堂,费氏紧跟其后,可怜的姚广忠只得驮着调皮的妹妹慢悠悠走在最后,一直背到后堂的红木餐椅上,小丫头这才不依不饶地松开小手,慢慢从他背上滑落下来。
一张铺着华丽蜀锦的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这其中又以苏帮菜为主,是平江一带最常见,也是最著名的菜系。
苏帮菜以制作精细,鲜甜可口著称,尤其讲究食材新鲜,仅是那些活蹦乱跳的时令江鲜,便是其他地方不可多得的珍馐美味。
用太湖特产的大银鱼调和鲜蛋液隔水蒸炖,滑嫩可口的银鱼水蒸蛋,寄托了魏晋名士张翰“莼鲈之思”,清新淡雅,唇齿留香的莼菜鲈鱼羹,皆让离家多时的父子二人再度忆起江南水乡的烟雨迷蒙,诗情画意。
还有那晶莹剔透,皮薄如纸,状若牡丹的无锡小笼,用牙尖咬破一个小口,吮吸着甘甜醇厚的鲜美汤汁,整个人都仿佛要坠入仙境一般。
用过了心满意足的一餐,众人各归本屋,自有丫鬟仆役们伺候沐浴更衣,洗漱安歇不提。
翌日,姚广忠在后堂匆匆用过早饭,便在小默的陪同下来到庭院中练拳,待一套太祖长拳打完,时间就到了晌午,姚广忠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墙角上锁的木箱,取出一把外形古朴的七弦瑶琴。
“小默,你且在门外守候,我想抚琴一曲,聊以慰藉。”
“遵命...少爷。”小默知晓少爷练琴向来喜欢清静,识趣的反手带上房门,独留姚广忠一人轻抚琴弦。
“许久未弹此调,也不知生疏了多少?”指尖拨弄,琴音流泄,姚广忠闭目深思,回想起幼年初学琴时,父亲的敦敦教诲。
相传舜帝姚重华定琴为五弦,宫商角徵羽,周文王增加一文弦,曰少宫,武王伐纣时又增加一武弦,曰少商,因此首现七弦瑶琴,传承至今。
声声慢,五弦主音循序渐进,文武二弦为辅,交织出一段悸动心弦的华美乐章。
心绪流转,琴音渐入佳境,十指交错并行,忽而激昂如金戈铁马,雷霆万钧;忽而平缓似小桥流水,静影沉璧。
如痴如醉,如梦似幻,姚广忠沉浸在悠扬音律之中久久不能自拔,心之所向,仿佛天地万物尽逝,只余惊鸿绝响。
一曲终章,姚广忠回归真实,缓缓睁开双眼,目视之处,惊见一人面带微笑,盘腿坐在对面,正是父亲姚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