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往往就是那么巧。三妞去找常进金时,正好赶上常进金家里的不在。如果常进金家里的在家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问题是三妞去找常进金的时候,常进金家里的去给住在村东头的娘家人送过年的吃食去了。
常进金家里的走了不一会儿,正在逗大黄狗玩耍的大海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大黄狗听到敲门声,从大海身边一下就蹿到大门口,对着大门狂叫起来。
狗叫声中,大海漫不经心地对着大门问:“谁?”
大门外,三妞下意识地用手梳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清了一下嗓子:“大海,是我。友儿他妈。”
就在三妞忐忑不安地看着眼前漆黑的大门时,听到院子里传来常进金的声音:“大海,谁敲门?”
“我柱子大娘。”大海从门缝里向大门外张望着。
大门外,三妞不安地低着头站着。当院子里传出来大人的脚步声时,三妞又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头发。
乌黑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常进金站在大门里,满脸堆笑:“哎呀呀!我说谁哩,原来是嫂子呀。”回头踢了一脚扑上来的狗,“大海,把狗看住。”见大海把狗拉住了,这才回过头来,“嫂子,你可是难得来我家呀。来,来,来,快请进!大冷天站在外头干甚。”
三妞拘谨地赔着笑,随着常进金走进了院子,又走进了屋子。第一次走进常家沟这座最大的宅子,第一次在屋子里面对常进金,三妞感到一阵头皮发紧,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对于三妞的来意,常进金心知肚明,可他还是要装腔作势:“嫂子,请坐。就当是到了自己家了嘛。客气个甚。”
三妞尽量让自己放松,可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绷得紧紧的,只是拘谨地站着:“不坐了。大海他妈不在?”
常进金挥挥手:“到村东头给她妈送东西去了。”说着一双贼溜溜的细眼盯着三妞的胸,“嫂子,你来是有事吧?”
三妞早就感到常进金不怀好意的眼光了,但也只好半低着头,赔着笑:“也没甚事。就是……就是……就是想借点儿粮。”
听了这话,常进金心里更有底了,也就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他大幅度地点点头:“噢!借粮。”脸上堆起了假笑,细眼眯成了一条缝。“我早和你说过,没吃的了就来拿。嘿嘿,这转眼就过年了,我能忍心看着你挨饿?”说着伸出手来,嘿嘿淫笑着向三妞身上摸去。
顿时,三妞羞红了脸,一把推开常进金伸过来的手。
常进金举着被推开的手,依然笑着:“嫂子,你不是来借粮吗?”见三妞无力地点点头,他就得到鼓励似的把举着的手又一次落在三妞柔软的身上。
三妞转开身子,举起手来就想把常进金的手再一次推开,但刚刚举起手来,脑海里就出现小小和常时话喊饿的脸。她无力地放下了手,忍着常进金的手在自己身上乱摸:“那……那……那就借两斗玉茭子吧。”
常进金满口答应:“行,行。就借给你两斗玉茭子。”手还在三妞身上摸着,“这就要过年了,你就再拿点麦子。过年不吃顿馍馍咋行。”说着手就更加放肆地向三妞的胸上摸去。
三妞躲开常进金摸到自己胸前的手:“这大荒年的,能吃上窝窝就行了。吃馍馍,我家可是想都不敢想。”
常进金的手还是摸到三妞的胸前了,一边摸一边淫笑道:“能吃!能吃!我说能吃就能吃。”他从窗户向外看了一眼逗狗玩的大海,拉住三妞的手,“说借就借。走吧,和我到后院拿粮去。”
三妞叹了一口气,一脸的无奈,一脸的羞愧,跟着常进金走出厅屋。穿过通往后院的走廊,打开后院的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后院。常进金推开储藏粮食的土屋的门,拉着三妞走了进去。
屋里堆放着装得满满的粮食的七八个大口袋。
常进金嘿嘿笑着指着堆放着的大口袋:“我的粮有的是。不过这大荒年,粮食金贵,不能谁来借就借给谁。”转身抬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不过嫂子你来借,那可是要借多少是多少。只要你……嘿嘿嘿。”他淫笑着趴在三妞耳朵边低声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
三妞顿时羞红了脸,使劲摇摇头:“不,不。那我成甚人了吗?再说不管是远了近了,友儿他爹总是你的本家哥嘛。”
常进金的脸顿时一沉,把自己的手从三妞身上移开,口气一下变得冷冷的:“那好吧。借粮的事咱过几天再说吧。”说着看一眼三妞,作势就要向外走。
三妞倒蔫了,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在此时,三妞幻觉一般耳朵里就听到了小小和常时话在喊饿:“妈妈,我饿。”“妈妈,我也饿。”
常进金见三妞站着不动,又见三妞脸上一片茫然,于是他的脸上就又堆起了淫笑:“我说嘛,嫂子是菩萨心肠。你就当可怜可怜兄弟吧。”说着将三妞一把抱住,嘴在三妞俊美的脸上乱啃乱亲起来,手就开始摸索着解三妞衣服的扣子。
小小毕竟还小,平时片刻都离不开母亲。小小和二哥常时留、三哥常时话玩耍了一会儿后,突然发现半天没见到母亲三妞的人影,就从窑洞走出来问正在收拾柴火的大哥常时友:“大哥,妈妈干甚去了?”
常时友手上仍在忙着,头也不回随口答道:“说是到大海家去了。”他却没有发现,这个小妹妹问完他话后,就悄悄地独自走出了院门。
小小走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窑洞里的常进柱磕着烟袋里的烟灰,四处看看才发现小小不在窑洞里:“留儿、话儿,小小哩?”
常时话和常时留到底还是孩子,两人又正耍得高兴,随口说道:“不知道。在院子里吧?”
常进柱隔着窗户又问在院子里干活的常时友:“友儿,小小哩?”
院子里的常时友向院子里看了一圈:“没在院子里。不在屋里?”
窑洞里的常进柱皱起眉头:“也不在屋里。”
院子里的常时友一愣神,猛地醒悟过来了,用力拍拍脑门:“呀,该不是去大海家找我妈去了吧?”说着站起身,对着窑洞门着急地喊了起来,“留儿,你快去大海家门口看看小小在不在那儿。”
窑洞里的常时留答应一声,从窑洞里出来,一溜小跑着出了院子。
这个时候的小小已经走到常进金家大门口,听到院子里有狗叫的声音,就小心地探头探脑向院子里张望。院子里,大海正在把手里的窝头一块一块地掰下来扔给狗吃。小小看着黄黄的窝头,馋得又是流口水,又是咂巴嘴。在窝头的诱惑下,小小忘记了害怕,一点一点慢慢地从大门外走到了大门道里,眼巴巴地看着大海拿窝头喂狗。过度的饥饿让小小眼里出现了幻觉,好像吃窝头的不是狗,而是自己。小小正沉醉在美好的幻觉中时,一块窝头掉到了她的面前。
大海不屑地瞥一眼小小,吆喝着狗:“去,快到大门道吃去。”
随着大海的吆喝,大黄狗咧着长满利牙的嘴,向大门口跑来。
饥饿的小小此时眼里只有面前那一小块窝头,根本没有注意到向她跑来的大黄狗。小小一把抓起那一小块窝头,飞快地塞到了嘴里,刚咬了一下,狗就扑了上来。
大海随着大黄狗也走到大门道里,瞪着眼生气地向小小喊叫起来:“小小,谁让你吃的?你吃了,我的狗吃甚?大黄,咬她,咬她。”
在大海的吆喝声中,大黄狗向小小扑去。小小一下被大黄狗扑倒在大门道的地上,尖声大叫大哭起来,哭声中血就从小小的身上和脸上流了出来。
当常时留飞一样跑到常进金家的大门口,顺着哭声望去时,大门道里,狗正在撕咬倒在地上打着滚的小小。而大海则在一旁喊着好:“好,好,好。大黄,咬得好。”
常时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飞起一脚,把大黄狗踢得向后飞出一丈远,然后嗷嗷叫着,夹着尾巴跑了。常时留赶紧弯腰抱起倒在地上尖声哭喊的小小。小小嘴里的窝头还没有咽下去,张着嘴,尖声叫着哭着,手上、脸上和身上都是血。常时留眼泪汪汪看着小小,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常进金家里的挎着篮子从村东头的路上走来了。常进金家里的看到常时留抱着哭喊的小小站在大门口,猛地皱起眉头:“这是咋了吗?没事跑我们家门口哭嚎个甚?快走,快走!”
常时留含着泪,愤愤不平道:“你家大海让狗咬小小。你看,都咬伤了,血都流了一地了。”
常进金家里的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是血哭哑了嗓子的小小,知道常时留没有说假话。但这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不但没问一声小小伤得怎么样了,反而想一走了之。“哦?我问问大海去。”说着一闪身进了大门,返身就把大门关上。扭头看见躲在一边的大海,疑惑地问道:“大海,这是咋回事?”
觉得闯了祸的大海心里还是害怕了,低着头怯怯地说道:“小小抢吃狗的窝头,狗就咬她。”
常进金家里的对当年常进金向三妞求婚被拒一事也是知道的,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男人的人品太了解了,一听大海的话就感到里面一定有问题:“小小抢吃狗的窝头?那小小咋会在咱家大门口?”
大海挠挠头:“她妈先来的。后来她就来了。”
常进金家里的一愣神,皱起了眉头:“小小她妈来了?在甚地方?小小哭喊她妈就听不到?”其实此时她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了。
大海怯怯地看看变了脸色的母亲,心里感到一阵害怕嗫嗫地说:“和我爹到后院了。”
常进金家里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到后院了?到后院干甚去了?”把手里的篮子往大海怀里一塞,扭着腰直奔后院,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着,“好你个常进金,背着老娘你们到后院干甚好事去了?你个挨千刀的死进金,你趁老娘不在想干甚?你,你,哼!哼!哼!”
大门外,常时留还在不知所措地抱着浑身是伤的小小。小小还在哭着,但哭声已经小了很多。不是小小不疼了,而是她已经哭喊得没了力气了。
常时留含着泪的双眼射出愤怒的目光,在常时留愤怒的双眼中,那紧关着的大门仿佛是吃人魔鬼的血盆大口,而狗的狂吠则像是魔鬼的咆哮。
不多时,从紧紧关闭的大门里传来常进金家里的叫骂声和三妞的哭泣声。常时留抬头看看紧闭的大门。大门哗一声打开了,三妞被常进金家里的一把推了出来。三妞连退几步,摔倒在地上。
常时留抱着小小跑过去扶着母亲坐起身来。小小一见三妞,一下扑到了三妞的怀里,又放声大哭起来。
常进金家里的叉着腰,站在大门口,依然不依不饶地高声叫骂:“你个狐狸精,专迷男人。婊子,不要脸……”
大门道里,狗也在冲着哭成一团的三妞一家三口狂吠。于是叫骂声和狗吠声响成了一片。
常家沟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无奈地远远看着。他们已经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不知道该当怎么办。
三妞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脸上手上身上满是血污的小小,失声痛哭。围观的人都低下了头,有的心软的婆姨们也跟着三妞低声哭泣起来。
常时留双眼冒火,牙把嘴唇都咬破了,一行鲜血流了下来。终于,在叫骂声和狗吠声中,常时留“啊!”的怒吼一声,弯腰从墙角捡起一根大木棍,高高举起,狂吼着向还在痛骂不止的常进金家里的冲过去。
常进金家里的一见常时留暴怒的样子,吓得连忙逃回大门里。大黄狗转身慢了一点。常时留手中的木棍就重重地落在了大黄狗的头上。一声惨叫,大黄狗倒在了地上。
常时留举着木棍还要往院子里冲,院子里常进金家里的惊慌地喊叫儿子大海帮忙:“大海!大海快帮妈把大门关上!”
于是在大海和常进金家里的合力推动下,大门呼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
围观的男女老少忍不住发出一片叫打声:“打她!打她!往死里打她这个没天良的婆姨!”
“砰”一声,常时留的大木棍重重地打在了大门板上。常时留咬着牙,抬脚“砰,砰”踹了几脚乌黑结实的大门,转回身又抡起手中的大木棍,对准倒在地上还在低一声高一声惨叫的大黄狗一下一下打了下去。
大黄狗不动了,但是常时留手中的大木棍还在一下一下地打着。
随后赶到的常时友也想要砸开常进金家的大门,向常进金讨个说法,却被父亲常进柱拦住了。常时友回头看看还在三妞怀里哭泣的小小,也只好作罢。
小小已经没有力气大声哭喊了,就在她的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的同时,脸上手上和身上的血还在流着。很明显,小小的伤势很重。
无奈,常进柱一家只好暂且回家,先安顿受伤的小小要紧啊!
掌灯时,小小的伤势越发的重了。
昏暗的油灯下,三妞流着泪,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小。常进柱、常时留、常时话围在三妞身旁,关切地看着小小。小小脸上和手上的血污仍在,双眼紧闭,鼻子一抽一抽的。
三妞流着泪,轻轻拍着小小:“小小,小小,妈的心肝。”
常时友端着一盆热水,放在地上,从盆里抓起一条手巾,拧干了:“留儿,让开一点。”
三妞从常时友手中接过来手巾,轻轻为小小擦洗手上和脸上的血污。
手巾擦到小小的伤口,小小突然尖叫一声:“狗,狗,大黄狗来了。”然后又尖声大哭起来。
三妞哭得更厉害了:“小小,小小,别怕。是妈妈抱着你呢。别怕,我娃别怕。”
看着爱女受伤,常进柱铁一般的汉子,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常时留在一旁也哄着小小:“小小,大黄狗没了,被二哥打死了,它不会再咬你了。”
常时友双拳紧握,直瞪着双眼,喘了几口粗气,一拳砸在墙上。手破了,血流了出来。
这个时候,在常进金家里,大海睡着了,常进金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吸着水烟,脸上神情木然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常进金家里的在炕上边脱衣服边唠叨着:“你倒有理了,你倒神气了!你不想想,你几时要,我几时给,甚时候缺了你的了?这倒好,我就出去一小会儿,你就找个……找个臭婊子乱搞。哼!”
常进金的心本来就乱着,一听婆姨的这话,心头的火腾一下就蹿上来了,双眉一跳,“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行了,闭上你的臭嘴吧!”
常进金家里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我偏要说,偏要说。你敢把我咋样?告诉你进金,你要是再敢拈花惹草,你害死你老子的事老娘我就给你说出去。反正大家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一听这话,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常进金一下就蔫了下来,张口结舌道:“你,你,你……”心虚气短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这也难怪常进金心虚气短了,因为常进金有短处在常进金家里的手里捏着哩。重要的是这短处还不是一般的短处,是能要常进金命的短处。
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常进金刚刚死了要娶三妞的念想,接着就娶了现在这个婆姨。从模样到身材,常进金家里的虽说比不上三妞,可在常家沟也算是出众的姑娘。常进金新婚不久,对新媳妇的身体总也亲近不够。
那天晚上,常进金和自己的婆姨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常进金嬉笑着,把自己的婆姨搂住,正要亲热。
常进金家里的嘻嘻笑着趁势钻进自己男人的怀里:“哎,你爹可是要给你娶后妈了。”
常进金亲了自己的婆姨一口,不以为然地说:“胡扯。”
常进金家里的嬉笑着挠着常进金的身子:“谁胡扯了?今日个刘二嫂来说好的。那姑娘就是后山葫芦庄的,说是才十八岁。嘻嘻,就不知娶过来你叫她妈能不能叫得出口?”
一听自己的婆姨把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常进金光着身子坐了起来:“听你这么说这是真事了?”
常进金家里的白了自己男人一眼:“我还能骗你?我给他们端茶的时候听得一清二楚。”
常进金“噢”了一声,把刚刚还搂在怀里的新媳妇晾在一边,只顾皱着眉低头想自己的心事。
几天后的一个后晌,常进金家里的正在厨房给公公倒茶,常进金一闪身进了屋,轻轻关上了门,小心地回头看了一下。
常进金家里的不解地看着神色慌张的常进金:“咋了吗?在自己家里你也偷偷摸摸,你要干甚?”
常进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慢慢打开:“嘘,小声点儿。”
常进金家里的心里更加疑惑了:“这是甚?”
“药。”
“甚药?”
“砒霜。”
“那……那……那可是毒药。你要干甚?”
“给那老不着调的喝。”
“为甚?他可是你亲爹!”
常进金哼了一声,强自镇定了一下慌乱的心情:“为甚?早点让他见我妈去吧,省得他总惦着娶媳妇。娶媳妇不当紧,可是娶了媳妇就会再给我生个弟弟甚的。你想,咱这家产本来就不多,再有个弟弟和我分,我还能分多少?”
常进金家里的明白自己男人说得有理,但她还是害怕:“听你说得也有理。可……可……可……可我不敢。我……我……我怕。”
常进金一把扒拉开自己的婆姨:“哼,没用的娘们儿。”
常进金用颤抖的手,将一包药粉倒进了冒着热气的茶壶中。
一想到这件事,常进金就心虚气短。他明白,万一这不知轻重的婆姨一气之下把这事说了出去,他不但在常家沟没法做人,说不定还会把官府的人给招来。常进金阴沉着脸看着已经钻进被窝闭上眼的婆姨,真想一把把这婆姨给掐死:“哼,就因为我毒死了我的色鬼爹,我才能一人继承全部家产。可这个傻婆姨,她倒抓住了我的把柄,让我十几年来甚都听她的,要不她就要把那件事给张扬出去。该死的傻婆姨,总有一天,我连你也收拾了。”
一夜的酣睡,常进金几乎把昨天的事忘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常进金早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想把过年的事早点料理清楚。
常进金打着哈欠,“吱呀”一声把乌黑的大门打开,伸胳膊舞腿地走出了大门。脚下一拌,嘴里哼了一声,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低头一看,“啊!”地叫出了声,瞪大眼睛惊恐地盯住了脚下。
脚下的石头台阶上,倒卧着三妞。三妞的头和脸上满是血,头下的石台阶上一摊污血。常进金惊恐地四下里张望一眼,连忙做贼一样退回了大门。“啪”一声,乌黑的大门紧紧关上了。
乌黑的大门前,三妞的几绺长发在风中飘来飘去。
不久,衣衫褴褛的一个汉子挑着一副空水桶从村路上走来,渐渐地走近常进金家的大门,渐渐地看到常进金家的大门石台阶上倒着一个人。汉子心里感到一阵疑惑,紧走几步到了近前,低头一看:“啊!妈呀!”肩上的水桶掉到了地上,“来人啊!来人啊!”
近处几户人家的大门随着喊声先后打开了,陆陆续续走出几个男男女女来,围到了三妞身旁。
三妞怎么就倒在常进金家的大门前了?
原来昨天深夜,当常家沟的男女老少都在疲惫中入睡后,在昏暗的油灯下,常进柱一家人还围在三妞身边,几双焦急的眼睛依然关切地注视着三妞怀中的小小。小小终于慢慢睁开双眼。“小小,小小,你可醒了。你可把妈吓坏了。”三妞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了小小。
小小艰难地咧开小嘴:“妈妈,我痛,好痛啊!”
三妞抽抽搭搭地哭着,轻轻拍着小小:“小小乖,过几天就会好。”
小小有气无力地低声喊饿了:“妈妈,妈妈,我饿,我饿。”
常时友轻轻摸了一下小小的头说:“小小,大哥给你拿吃的去。”转身到锅台上端来了一个碗,端到小小面前低声道,“小小,你看,大哥给你拿来什么了?是肉,一大碗狗肉。”
常时友的话音未落,夜空中传来了几声狗叫声。
一听到狗叫声,小小顿时尖叫一声:“啊!狗咬我了。我怕,我怕!”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三妞,将头埋在三妞的怀中,又尖声哭叫起来。
三妞抱紧了小小:“不怕,小小不怕。没有狗,小小不怕。”泪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小小的头上。
常时友“嘿”的一声,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上,抱住头蹲了下去。
风声刺耳,昏暗的油灯一跳一闪。
小小还在哭,哭声在寒冷的夜空之中缭绕不散。
渐渐的,小小的哭声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夜空的寒风中。
一家人终于在疲惫中相继睡着了。
窑洞的窗口透出昏暗的灯光。一股狂风过后,窑洞窗口的灯光一闪之后就灭了,只剩下窑洞漆黑的窗口。
三妞怀中抱着小小睡着了,可脸上的泪还在流。
三妞怀中的小小喘息急促,嘴唇干裂,手脚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让人心悸的寂静中,小小急促的喘息声分外清晰。
春日,阳光明媚。漫山遍野的花草中,小小手里拿着一个小柳筐,在花草中蹦蹦跳跳,一边采着各种野花,一边天真地唱着儿歌:
春天里哎花儿开,
我给妈妈采一朵,
我给妈妈头上戴。
对着小河照一照,
妈妈妈妈你喜爱不喜爱?
春天里哎花儿开,
妈妈给我采一朵,
妈妈给我头上戴。
对着小河照一照,
妈妈妈妈我可爱不可爱?
歌声中,小小采了一朵花,戴在三妞的头上,亲了一下三妞的脸。
三妞采了一朵花,戴在了小小的头上,亲了一下小小的脸。河水中倒映出了小小和三妞亲昵的身影。
突然,天昏地暗,苍穹中传来了恐怖的声音。
三妞紧紧抱住了小小,两人四下里惊恐地张望着。
一阵狂风,飞沙走石。
三妞抱着小小被狂风吹倒在地上,小小也从三妞怀中摔出了很远。
狂风席卷着小小。
三妞惊慌失措,从地上坐起来,向被狂风吹走的小小张开了双臂。
风中传来小小的呼叫声:“妈妈,妈妈……”
三妞站起身,张开双臂向狂风追去,嘴里喊叫着:“小小,小小……”
三妞嘴里欲呼无声,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小小!小小!”
三妞四下里张望一眼,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小,伸手摸了一下小小的脸。突然,三妞一惊,连忙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小小的额头上,又伸出手指放在小小的鼻子前。
小小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体也在渐渐地变凉。
当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三妞反倒镇静下来了,只是轻轻摇着怀中的小小,压抑着嗓音喊着:“啊!小小,小小。妈知道你睡着了,睡着了。小小睡得真乖。”
三妞木然地把小小轻轻放在炕上,给小小盖好了被子,又小心地给小小掖好了被角。然后站起身,理理衣服,理理散乱的头发。木然呆滞而又留恋的目光从小小的脸上滑过,又缓缓逐一看了常时话、常时留、常时友和常进柱一眼。“我走了。友儿他爹,我对不起你。要是真的有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婆姨。”她轻轻拉开门,走进狂风呼啸的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当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照在了小小安详的小脸上时,常进柱睁开眼,坐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了小小安详的脸,伸手摸了摸小小的脸。突然,他的手僵在了小小的脸上:“小小!小小!”又伸手在小小鼻子下探了探,眼睛一下直了,失声惊叫起来,“小小!小小!天啊!”
在常进柱的喊叫声中,常时友、常时留和常时话先后从睡梦中惊醒。于是常进柱和常时友三兄弟团团围着小小,七嘴八舌喊了起来:“小小!小小!”“小小,小小,醒醒啊!”“小小!小小!二哥带你去抓小鸟。”“小小,小小……”
就在这时,从窑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外面喊叫道:“友儿,友儿。”“啪啪啪”拍着窗户,“友儿,快去看看吧,你妈死在常进金家的大门口了。”
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常进柱草草让三妞和小小入土了。因为再有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死人是不能在大年三十埋葬的,更不能隔年埋葬。这也是山西一带的风俗,按老人们的说法就是,不能让灶王爷从天上一回到人间就看到死人。
转眼就是大年三十。
当常进柱一家还在为失去亲人而深深悲痛的时候,常进金却根本没把三妞和小小的死当做一回事。
年三十一早,常进金就在自家正屋里的八仙桌上供起观音菩萨,然后将三炷高香点燃。于是,在八仙桌的上空,在观音菩萨的面前就缭绕起几缕香烟。
这个时候的常进金,就拍拍手端坐在太师椅上,眯起双眼神情怡然地一口一口地吸起了水烟。
到了这个时候,常进金家里的早就不把自家男人花心花肠子的事当回事了。男人再花也是自家男人,只要男人在这个家就是个家,他们娘俩就有靠山,就不愁吃不愁穿,他们这个家在常家沟就还是首富。现在常进金家里的倒是真正为三妞和小小的死担忧起来了,怕三妞和小小的死牵扯到他们这个家。常进金家里的毕竟是个婆姨家,遇事心里就惶惶的不踏实,在地上走来走去团团转:“哎呀!这可咋办?听说他家小小也在昨日个晚上死了。她倒好,咋又死在咱家门前了。你说,你说,这回咱咋说得清楚?”
常进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深吸一口烟,一边往外吐烟雾,一边讥笑道:“你呀你,昨日个张狂的是你,今日个害怕的还是你。”
常进金家里的跺了一下脚:“嗨!我……我……我咋张狂了?我张……张……张甚狂了?谁知道她们娘俩咋就……就都死了。照你这么说她们娘俩倒是我给张……张狂死的?”
常进金用手中的水烟袋点了点自己的婆姨:“哎,真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头发长见识短!谁让他家的小小抢咱家的狗食!再说了,狗把小小咬伤,可当时也没有死嘛。昨日个晚上谁知道他家小小是咋死的,兴许是冻饿死的。”
常进金家里的点点头:“这倒也是。”她是从心里希望自家的男人说得对说得有理,但她的眼神却又显现出心里的疑虑。
常进金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姨,轻巧地笑了笑,站起身款款地拍拍衣襟上的烟灰,向前踱了几步:“就算小小是被咱家的狗给咬死的,那也只能算是误伤。就是告到官府也不能把咱咋样。话又说回来了,咱家狗不也被他们给打死了。一命抵一命,还要咋样吗?”
常进金家里的又机械地点点头:“你说得好像也在理。可我……我还是觉得怕。”显然男人的话并没有完全消除她心里的疑虑。
常进金一扬头:“怕,怕,怕。怕球甚?三妞死在咱家门前,那是她自找的。她自己想不开要碰死,与咱有甚相干?又不是咱下手把她给弄死的。”
常进金家里的在地上转了一圈:“倒不是说咱把她给弄死的。我是说,我是说……”
常进金不耐烦地打断自家婆姨的话:“行了,行了。你也不用怕,也不用烦。今日个是年三十,明日个就要过年了,还有许多事没有办好。你呀,你就安安心心地该干甚就干甚去吧。”
常进金家里的听完自家男人的话,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一些,就对着八仙桌上供着的观音菩萨,嘴里嘟囔着祷告起来。
在常进金家里的祷告声中,八仙桌上袅袅的佛香越发地缭绕起来。在常进金家里的祷告声中,常进金神情泰然地给自家大门上贴上了新的对联:乐施门里财不断,好善人家福常存。
在观音菩萨的保佑下,在佛香缭绕中,常进金一家又过了一个富足祥和的大年。可到了大年初三一大早,常家沟的人们却看到,常进金家已经变成了大火焚烧后的一堆废墟,往日飞扬跋扈的常进金也暴死在废墟之中。
大年初二是祭奠亡人的忌日,这是山西晋中一带的风俗。大年初一是活着的人一年一度的节日,这一天当然要穿新衣吃团圆饭,还要走亲访友相互祝贺佳节。在世上活着的人过完了大年,也不能忘记故去的亲人,因此就把大年初二定为忌日,也就是说大年初二是要给另一个世上的故人过大年庆贺佳节。
大年初二这一天,人们都早早地到了各自已故亲人的坟墓前,摆放上早就准备好的供品,在悼念的同时还要烧纸钱,更讲究的人家还要燃放鞭炮以驱逐晦气。因为这一天是亡人的大年,因此最忌讳走亲访友相互拜年,以免把晦气带给亲友。这个风俗不知起自何年,却一直延续至今。
虽然这是在大灾年,但常家沟的人们还是没有忘记另一个世界的亡人,在大年初二早早就都赶到各家的坟地,在亡人的坟前燃烧冥钱,往年祭奠亡人的供品今年却一概免了。
按理说小小只有五岁,不满十二的孩子亡故的话算是夭折,就是说还没成人就走了,那肯定不是正常亡故,是不能扎坟,更不够资格入祖坟的。但是一家人都疼爱小小,又赶上小小和三妞前后脚闭气,于是在给三妞扎坟的时候,在三妞的坟旁就给小小也扎了一个像坟又不是坟的小土堆。对于像小小这样夭折的女孩子,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宽厚了,至于碑当然是不能立的了。
初二这一天,常进柱父子四人几乎一整天都守候在三妞和小小的坟前。当天色慢慢黑下来的时候,常进柱留恋地看一眼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回头催着三个儿子回家:“冬天的天黑得真快。这大冷的天,咱还是早一点回家吧。”
常时友微微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给常时留使了一个眼色:“爹,你和话儿先回去。我和留儿再陪我妈和小小一会儿。”
常进柱看看冷得直打哆嗦的常时话,再看看眼睛哭得红肿了的常时友和常时留,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要耽搁得太晚了。”然后拉着常时话慢慢向村里走去。
常时友看着父亲常进柱和三弟常时话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咬牙恨声道:“留儿,你说咱妈和小小是不是被常进金这个狗日的害死的?”
“是。”
“咱妈和小小死得冤不冤?”
“冤。”
“咱要不要找常进金这狗日的报仇?”
常时留蹭一下跳起身来,两眼冒火:“要。”握紧双拳,“我恨不能把常进金这狗日的掐死。大哥,咱们……”
常时友拍拍常时留的肩膀,沉声说:“好兄弟,大哥就等你这句话哩。今日个黑间咱就找常进金这狗日的算账去!”
就这样,常时友和常时留两兄弟几句话就决定了常进金必须为三妞和小小偿命的命运。
当天色黑透的时候,寒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常时友和常时留摸黑走进窑洞。黑暗的窑洞里,常进柱和常时话早躺在炕上睡了。常进柱听到了兄弟两人进门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问道:“是友儿和留儿?”
常时友轻轻答应一声:“是我们。爹。”说着和常时留轻手轻脚摸黑上了炕,大气不敢出地慢慢躺了下来。
漆黑的窑洞里,令人心悸的寂静。
黑暗中,常进柱终于发出呼呼的鼾声。
常时友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常时留,于是兄弟两人便轻手轻脚下了炕,摸黑拉开了门闩。
常时友和常时留在院子里的小柴房摸索半天,把打井时用来开石头的锤子和錾子找了出来,拿在手里掂一掂然后都掖在各自的腰里。
常时友和常时留放轻脚步走在静静的村路上。
村子里一片黑暗和宁静,黑得让人心里恐惧,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寂静黑暗的村子上空,轻轻回荡着常时友和常时留的脚步声。
终于,常时友和常时留在一面墙前面停了下来。
常时友压低嗓音:“留儿,这就是狗日的常进金家的后院墙。咱就从这里进去。”
常时留点点头,按照早就商量好的计划,轻轻地蹲在墙角的黑暗处,四处张望着。黑暗中常时友用手摸索着墙面,找好了一片土墙,然后半蹲下身来,撕下一块衣襟,垫在錾子大头上,抡起锤子便砸了下去。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砰砰声,土坯便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不大一会儿,常时友就在墙上扒出一个大洞。
常时友弯腰试了一下,已经能够轻松地进出了。常时友暗自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留儿,可以了。过来吧。”
兄弟两人从洞口钻进去,里面却黑糊糊不见一丝光亮。
常时留生气地低声骂道:“日他妈的,他家这院子咋就这么黑?”
兄弟两人伸手向四周慢慢摸去。
忽然,常时友摸到了鼓鼓囊囊硬硬实实的几个大麻袋,他用力抓了一把麻袋,嘴里轻轻哼了一声:“留儿,这么多的麻袋里全是粮食。看来这是他家的粮囤。”
过了一会儿,兄弟两人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光亮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正站在常进金储粮食的土坯房内。
常时留拍拍脑袋:“我说咋回事,原来咱跑到这狗日的粮囤里了。”双眼一转,“大哥,《水浒传》里讲的故事你还记得不?”
常时友一时转不过弯来,莫名其妙地应道:“记得,当然记得。可……”
常时留一字一顿道:“今日个,咱们也做一回水浒英雄,咱们又要报仇雪恨,又要劫富济贫。”
常时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呀。咱们今后反正再也不能在这常家沟待下去了,索性再把事情弄大一点。留儿,现在咱们不能叫来乡亲们扛粮食,也不能挨家挨户送粮食。倒不如把这些粮食抬到外面,撒他满街都是,明日个乡亲们见了就会自己拿走。”
常时留点点头:“行,就这么办。”
于是不多一会儿工夫,夜色中的村路上,满满的撒的都是粮食。
饿着肚子的常时友和常时留撒完粮食后,两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了。两人喘息良久,这才慢慢地打开土坯房面向院子开的窗户,“噌噌”跳到后院的院子里。
后院子里静悄悄的。
常时友和常时留一前一后轻轻从后院进入前院。
此时常进金一家虽然都已经入睡,但是正屋里供奉观音的香蜡依然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常时友来到正屋门前,伸手轻轻一推门。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随手而开了。常时友蹑手蹑脚摸进去,就见对面八仙桌上摆着一对烛台,蜡烛还在燃着,香炉里燃着的香冒着一缕缕的青烟。桌子上为观音菩萨供着一盘大白馒头还有一盘油酥饼。
常时友进了屋,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就直奔八仙桌,先拿起一块油酥饼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又将盘子里的大白馒头和油酥饼揣在怀里。然后转身就手拿起门后立着的一把笤帚,在蜡烛上将笤帚点燃,手举燃烧的笤帚,在屋里四下里放起火来。
不到片刻工夫,整个屋子就着成了一片火海。
院子里,常时留一手拿锤子一手拿錾子,半蹲着,支棱着耳朵,圆睁着双眼静静地守候在正屋侧室门旁。这是常进金一家睡觉的屋子。
常进金家正屋里,火焰越来越大。常时友四处看一眼,见火已经着旺了,就举着冒着呼呼火苗的笤帚一步跳到院子里,顺手把手里的一块油酥饼扔到常时留怀里,常时留二话不说两口就把饼吞到肚子里。
一年多了,两兄弟没有吃过真正的粮食,刚才又一口气抬了七八麻袋粮食,早就又饿又累浑身直冒虚汗了。香喷喷的油酥饼一下肚子,两兄弟顿时又来了精神。
常时友手里举着冒着火苗的笤帚又把东西两边的厢房的门窗都点着了。寒风中呼呼的火苗越蹿越高,噼里啪啦的干木头在起劲地燃烧着。
终于,酣睡的常进金被噼里啪啦的烧火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窗外一片通红。
常进金一愣怔,嘴里哼了一声,一脚将还在酣睡的婆姨踢醒,嘴里连声叫道:“失火了!失火了!”一边叫着,一边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趿拉着鞋,两大步蹿到门前。
常时友还在四处放火。
常进金卧室门外的常时留听到屋里有动静,将手里的锤子和錾子掂了掂,慢慢地站起身来。
常进金披着衣服,手忙脚乱地拉开门,一步跨到院子里。常时留听到门响,又见一条黑影从屋里蹿出来,他踮起脚,抡起铁锤,二话不说用力向那黑影砸了下去。
常进金嘴一咧,顿时痛苦地扑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常时留手拿锤子和錾子看着倒在地上的常进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常进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常进金摸着后脑勺站起身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常时留,却一眼看到了正在四处放火的常时友。
常进金一下蹿起老高,跳着脚气恼地叫道:“好啊!你个瞎熊,胆敢到老子家里来放火。”两步跨上去,抡圆了巴掌对准正在兴高采烈放火的常时友的脑袋就打了下去。
常时友顿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腿一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常进金抬起脚正要用力踢已经倒在地上的常时友,站在常进金身后的常时留见常进金把大哥常时友打倒在地上,顿时急红了眼,用的力气足,下手又准,照定常进金的后脑就是一铁锤。
火光映照下,常进金的后脑冒出了一股鲜血。
常进金想要站稳,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晃了几晃,终于腿一软仰天倒了下去。常进金躺在地上定了定神,刚刚想要再站起身来,脑门上却又重重地挨了一锤,两眼一黑,顿时昏死过去了。
片刻之后,被常进金打倒在地上的常时友醒了过来,睁眼定定神,转头一看,见常时留左手錾子右手锤子,对着倒在地上的常进金的头,咬牙切齿,像剁肉馅一样拼命乱捶。而常进金的头已经像是秋后的西瓜——烂成了一堆。
常时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来,一把拉住常时留,压低声道:“别打了。人早就死了。”
常时留一愣神道:“死了?”抬脚照常进金的身体踢了一脚,“便宜你狗日的了。”
见火势越来越大了,常时友急急说道:“快走。”便拉着常时留向后院跑去。
就在这时,常进金家里的穿好了衣服刚刚出了房门,见两条黑影在火光中向后院跑去,低头看时却见火光照得分明,常进金倒在地上龇牙咧嘴面孔狰狞。
常进金家里的尖叫一声,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满是粮食的村路上,常时友和常时留急急地跑着。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片火海,火光照得漫天通红。
当常时友拉着常时留跑到自家院子里时,已经能听到村里人们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和叫喊的声音:“失火了!”“快救火啊!”
叫声在静静的夜空中显得分外清晰。
常时友和常时留回头望去,一片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常时友和常时留兄弟两人喘了几口气,轻手轻脚走进家门。刚刚进门,兄弟两人就愣在当地。
窑洞里昏暗的油灯亮着,父亲常进柱端坐在炕沿边上,嘴里抽着烟,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刚刚进门的兄弟两人。
第二天,当常家沟饥饿的人们用村路上捡来的粮食将肚子终于填饱的同时,发现常进金家里的疯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时而面露惊恐之色说:“死了,死了。你给你爹喝了砒霜,他就死了。”时而又哈哈大笑,嘴里嘟囔道:“火,火!也死了。”时而又会显现出哲人的神气说:“这是报应,这可真是老天爷对你的报应啊!”
村民们接着发现常进柱家早已经人去屋空了。谁也不知道这父子四人究竟去往何处,但是有一点却很清楚,是常进柱家人放火杀人的,也是常进柱家人把粮食撒在村路上让他们填饱肚子的。
直到十几年以后,常时友回到常家沟迁母亲三妞的坟墓时,常家沟的村民才知道,常进柱一家当年是一路逃亡到榆次车辋村,并在那里慢慢地发了家,最终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户。
虽然说常家沟是个山高皇帝远荒凉而偏僻的地方,可常进金之死也是一件人命案子。半年之后,几个官差赶到了常家沟。这几个饿得面黄肌瘦东倒西歪的官差,肚子空空的根本就没心思办案。他们完全是应付差事地找来几个村民,随便问了几句当时的情况,到了常进金家的一片废墟上扫了几眼,然后就打道回府交差了。
一来常进柱父子早就人去屋空没了踪迹,二来大饥馑年月,正常饿死的都无法计算,常进金一个人的死确实也没有放在官差们的心里。因此常进金这件人命案子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犯了人命案子,匆匆逃离常家沟的常进柱父子对这些情况可不清楚。因此他们一直不敢与常家沟的故人有任何音信往来,更不敢回常家沟。直到多年之后,一个智者的一席话,才了结他们的忧虑,他们才敢光明正大地回到故土常家沟。当然,这是后话,容后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