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创业维艰
在晋中一带,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常家其实不是榆次车辋村的老坐地户,他们是从吕梁山的常家沟逃荒到榆次车辋村的。其实这样的说法也不准确,这是那些对常家并不知根知底的人们的说法。事实上,常家也并不是吕梁山区常家沟的人,常家真正的根其实就在晋中的小京城——太谷县。不过这样一说,话可就长了。
明初洪武年间,经过元末明初的连年战乱,中原地区人口流失非常严重,本来人烟稠密的繁华中原,有的地方竟成了千里无人烟的荒芜之地。为此,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断然采取了移民政策,把人烟比较稠密的华北地区的人口,按比例大批大批地强制迁移到中原各个地区。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也是对中国人口分布产生最大影响的一次人口大迁移,即洪武人口大迁移。
明朝政府具体的做法是,首先强制性地将华北地区大批人口集中到山西洪洞县。为了防止不愿意背井离乡的人途中逃跑,就将这些男女老少的双手捆绑起来,由官兵成批成批地押解到将要迁移的地点。于是,在当年的神州大地上就出现了被绳索串成一串一串的男女老少。他们在官兵的押解下,呼爹喊娘拖儿带女疲惫不堪。中途有人要拉屎撒尿,只好央求押解的官兵把捆绑着的手解开,以便于他们拉屎撒尿。以至于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已经习惯地把解大便和小便称之为解手。
当年的太谷县在战乱中所受的影响比较小,因此人口相对来说比较稠密,这就使太谷县成为这次人口大迁移的重要人口来源地之一。虽说不是所有的当地人都会被押解到洪洞县,但当时官府是按十抽其六的办法到处抓人。为了逃避远离家乡的厄运,有钱有势的人家上下使钱,没钱没势的人家只好听天由命。
常家当年就生活在太谷县的城郊,一家人靠几亩菜地生活,算不得有钱有势的人家,上下使钱打通关节想都不敢想的。一来是故土难离,二来是迁移之路遥远艰难,于是常家人想办法逃脱了官兵的搜捕,逃到了吕梁山深处。
当常家一家逃到现在叫常家沟的一处七沟八梁两面坡的吕梁山深处时,那里还是个没有人烟、没有名字的荒芜山沟。常家的当家人带着妻儿老小,站在山梁上,指着眼底下没有人烟的山沟说,人有名就方便称呼了,地方有名也就方便称呼了,咱们以后就把这沟叫常家沟吧。从此,这个无名的山沟就叫常家沟了。从此,常家一家人就在这叫常家沟的地方住下来了。从此,这原来荒芜的地方,就有了人烟。从此,常家就在常家沟一代一代繁衍生活下来了。
再后来,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使山外的一些外姓人家,像常家一样,陆续从山外迁移到常家沟。外姓人多了,但常家沟这个地名却没再变。
常家沟虽说地不肥水不美,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常家沟的人却在常家沟一代代生下来,再一代代死去;新的一代再生下来,原来年轻的一代变老,然后再死去。常家沟的人本来可以一代一代在常家沟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可后来一场大旱灾却打破了常家沟人平静的生活。
十九世纪中叶,包括山西在内的华北地区连年大旱,造成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年馑。
旱情是从上年初秋开始的。八月以后,天空就一直朗朗的,不见一丝儿阴天的意思。一直到了深秋,各家各户都忙碌着耕地耙地备种,就等着一场透雨从天上降下来好播种冬小麦,可是老天爷就是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农人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在干透了的沟底水地里将小麦种子撒下去。可是一直到了入冬时节,老天爷还是一直朗朗地对着没有冒出一棵麦苗的土地笑着,像是在嘲笑农人们的徒劳一样。农人们失望了,他们知道这一年的冬小麦是没有一丝儿指望了。
农人们在失望之余还没有完全绝望,因为整个冬天和春天,只要有一场大雪或者一场春雨,他们就能在经过雪水或者雨水滋润的土地里播种春小麦,夏收还是有指望的。可老天爷又让他们失望了。因为整个冬天,天空就没有挂过云,更不用说是下雪了。到了初春的时候,倒是隔三岔五地从远处飘来过黑云。黑云飘来是飘来了,可这些并不很多很厚的黑云只是和常家沟的农人们打个照面就又匆匆地随着风飘走了。常家沟的农人们有谁不知道春雨贵如油的道理?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黑云飘来,又满脸失望地看着黑云飘走。大家就像商量过的一样,全都打消了播种春小麦的念头。
春小麦是没有播种,到了谷雨前后,虽然老天爷还是没有下一滴雨,常家沟的农人们还是又像商量好了一样,争先恐后地把大秋庄稼播种到干得要冒出烟来的土地里了。大秋庄稼毕竟比麦子要耐旱,只要地里有一些潮湿气,种下去的种子就能发芽出苗。尽管在干透了的地里出苗不多,可还是东一小块西一小块出了一些棒子苗和豆子苗。这些像长在瘌痢头上的庄稼苗,虽说看上去别扭,可多少还是给了常家沟农人们一些希望。但随着盛夏的到来,在炎炎的烈日灼烤下,常家沟农人们的指望也就烟消云散了。
进入盛夏不久,如火的骄阳就把田地晒得干裂开指缝宽的口子,出土不久的、原本就稀稀拉拉的大秋庄稼苗经受不住烈日的烤晒,没几天就都枯死了。随着旱情的持续,到了后来连河道也变干涸了,连根深叶茂的树木也呈现出枯萎的迹象。
这样的灾荒年头,虽说没有农活,常家沟的农人们还是习惯在白天的时候,三三两两走到地头,想象往年一样看看庄稼的长势。可每到地头一次,他们的绝望就又加深一层。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庄稼汉用绝望的眼光望着眼前干裂的田地和枯死的庄稼,叹息声和诅咒声就从他们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
“两年了,一滴雨也不落。唉!看来今年的收成又是没指望了。天爷爷啊!你是忘了咱这一方土地的黎民了?”
“这地干球的,连草都死了,连树叶叶都黄了,还能种庄稼?有气力也没地方使。唉,等死吧。”
就在他们的叹息抱怨和诅咒声中,远远地从村口传来了送丧的哭声。站在地头的众庄稼汉们抬头顺着哭声向村口看去,就见出村的路上,缓缓地走来一队出殡的人群。两个汉子用一块木板抬着一个死人走在头里,木板上的死人用草席盖着,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女人和孩子都穿白戴孝,女人一边跟着走,一边哀痛地哭着数落着:“他爹哎!你这一去,留下我们娘几个可就没法过了。你咋说走就走了?……”
一个老汉直直地望着送葬的人群远去,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前走了两步,干涩的眼就有一点湿润了:“谁能想到像牛一样壮实的铁牛也会饿死。唉!”
另一个老汉跺跺脚,恨声地说:“死了的死了,没死的等死。”
站在两个老汉身后的一个汉子倔强地哼了一声:“常家沟这一方水土不养咱了。在这地方是没活路了。既是没活路了,那咱就走。等,就是等死。走,也许能走出一条活路来。”
其他人听了汉子的话,没有一个人吭声,一个个看着渐渐走远的送葬的人群,又向远方望望没有尽头的山路,目光中就都流露出期望和迷惘。他们都知道汉子的话在理,可山外的世界是个甚,他们这些山里汉子谁也不大清楚。他们生在常家沟长在常家沟,山外的世界,他们打心里就觉得怕哩。
庄稼是都枯死了,可山坡上和沟底里总还是零星长着一些特别耐旱的野菜和野草,树上的叶子黄是黄了点,到底还没有完全枯萎干死。这些野菜野草和树叶,就成了常家沟人最后的赖以活命的吃食了。挖野菜割野草搂树叶向来就是婆姨娃娃们的营生,男人们从来就不屑做这些营生,就算是在这大荒年。于是,从入春地里冒绿后,这些野菜野草和黄树叶子,就成了常家沟的婆姨娃娃们每天忙碌的中心了。
清明开始,常进柱的婆姨三妞就带着儿子常时话、常时留和最小的女儿小小,从早到晚在山坡上和沟底里四处挖抠能进肚子的各种吃食。
往年的常家沟,漫山遍野都是野草野菜。可是今年不同于往年,各种各样的野草和野菜刚刚冒出地皮,就被常家沟饥肠辘辘的村民们填进肚子里了。常家沟的人把蒲公英叫作苦苦菜,这是一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植物,往年这种野菜到处都是,这种谁也看不上眼的野菜今年倒成了稀罕货了。到了这个时候,常家沟瞪着眼睛四处找寻野菜和野草的婆姨娃娃们也就不挑选了,能挖抠到一些能下肚子的吃食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敢挑选。
三妞带着常时留、常时话和小小夹杂在村民中挖抠了大半天了,可小小手里的小柳筐里也只装了小半筐野菜。小小的小手爱惜地轻轻扒拉着刚刚盖住筐底的野菜,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还在四处找寻着野菜的影子。
孩子的心如同清晨鲜花上的露珠儿,纯洁得不沾染一丝儿人间烟火。忧愁和烦恼与他们无关,思虑和惆怅更是与他们不沾边儿。就算是在大饥馑的年月,除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无助地喊几声饿之外,他们的心啊,依然整日荡漾在鲜花的芬芳中,觉醒在晨风的轻抚下。
小小刚刚三岁,将近一年半饥半饱的日子,使她看上去面黄肌瘦,但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依然整日闪烁着天使般欢快的神采。对她来说,跟着妈妈和哥哥们挖野菜,完全是在进行一个有趣的游戏。
她还太小,那颗稚嫩的心完全体会不到人世生活的艰难!
这时小小手里提着小柳筐,一边四处找寻着野菜的踪影,一边就奶声奶气地唱起了三妞刚刚教给她的童谣:
春天里哎花儿开,
我给妈妈采一朵,
我给妈妈头上戴。
对着小河照一照,
妈妈妈妈你喜爱不喜爱?
春天里哎花儿开,
……
三妞听到了小小的歌声,抬头看一眼面黄肌瘦的小小,心里不由一痛,无奈地长叹一声,两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不远处是常时话低着头弯着腰四处找野菜的身影。突然,常时话抬起头,对不远处的小小兴奋地喊:“小小,快来!我这里又找到了一棵苦苦菜。”
小小答应着,放下手里的小柳筐,一溜小跑到了常时话身边,蹲下来。于是四只小手就开始小心地挖那一棵又黄又蔫的野菜。
三妞暗自擦干眼泪把眼向山坡上望去,山坡上已经没有野菜的踪影了,便对常时留说:“留儿,上树去,再搂点儿榆树叶。”
常时留默默地点头,卷起裤腿,露出又黑又瘦的两条腿,三下两下就爬到一棵榆树上。在三妞不无担心的注视下,常时留一手抱着树干,一手开始摘着黄蔫蔫的榆树叶。常时话和小小早就把小柳筐提到了树下,抬头兴奋地看着树上的常时留。树上,常时留一边搂树叶,一边将搂下来的树叶撒到树底下。树下,常时话和小小拍着手,兴高采烈地捡拾着纷纷飘落下来的榆树叶。看着眼前的三个儿女,三妞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在这大荒年,常家沟别的人家都断了顿了,可唯独常进金一家的日子不但不受一丝儿影响,反倒过得更美了。粮屯里的粮食堆得满满的,当然不会为吃食犯难。让常进金一家感到美的缘由不是有吃食,而是在这大旱年头,粮食金贵,地价下跌,这正是低价置办土地的好时机。从打入夏后,常进金已经以低于正常年景五成的价格又置办了十几亩山坡地了。有的时候,常进金甚至想,就这样旱下去吧,让那些穷鬼为吃食着急上火吧,一直旱到常家沟的土地都归到我常进金的名下后再下雨那才好哩。
常进金说起来还是常进柱的本家子兄弟。同是一个祖宗的后人,由于先人留下的遗产不同,就形成了常进柱和常进金两个本家兄弟的不同命运。常进金靠着父亲留下的几十亩沟底的水地和几十亩山坡地,成了常家沟的大户。而常进柱的父亲只给他留下二亩沟底的水地和六七亩山坡旱地,在常家沟最多也只能算是勉强维持温饱的人家。常进柱和常进金虽说是本家子兄弟,可是平时并没有过多的来往,同在一个村子里,见面的时候少,相互躲避的时候多。
这是为个甚?因着三妞的缘故,这兄弟两个早就有心病了。
对常进柱,常进金当然是能躲着不见面就尽量躲。可对三妞,常进金有事没事总想凑上去搭讪几句。常进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贱,可没办法,他就是管不住自己,他就是一见三妞就忍不住要犯贱。年轻时候堆在心里的块垒,想要搬掉的确太难了。
十八年前,三妞正当二八芳龄,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把常家沟的年轻后生全都迷住了。那时候常进金刚刚十八岁,不但是常家沟大户人家的独子,人也长得细皮嫩肉,相对于其他山里的后生来说算是长相白净的。那时候大人们都说常进金和三妞是天生的一对,常进金自己心里也早就认定了三妞早晚是自己的媳妇。常进金的心思三妞当然清楚,可三妞打心里就从来没把自己和常进金拉扯在一起。什么原因?三妞心里也不知道,只是一看到常进金心里就不舒坦。后来三妞做了常进柱的媳妇之后才慢慢地知道,是常进金的那双看上去很秀气的眼睛让她心里发慌。从常进柱的眼睛里,三妞看到的是真诚和坚定;而从常进金的眼睛里,三妞看到的是蛮横和阴险。
三妞明白常进金的心事,可常进金却不清楚三妞的心意。当常进金央求着他爹到三妞家提亲的时候,让常进金父子俩意想不到的是三妞死活也不愿意这门亲事。更让常进金父子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家提亲被三妞拒绝后不久,三妞居然嫁给了家境并不宽裕而且看上去木头木脑的常进柱。在常进金想来,不嫁我常进金也罢了,你要嫁就嫁远点,像三妞这样的山里美人嫁到山外大户人家也不为过,可你三妞怎么就嫁到我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是嫁给了常进柱。就因为这,常进金和常进柱就有了谁也清楚,可谁也不说出口的心病。
常进金后来虽然也娶妻生子,但心里还是一直放不下三妞。他是真的打心里喜欢着三妞,就算是十几年过去了,原来像一朵鲜花的三妞变成了半老徐娘,他还是喜欢着。就因为常进金这喜欢,结果给常进柱一家带来了滔天大祸,也给常进金自己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常进金身穿雪白的绸衫,在自己家门前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悠闲地坐着纳凉。儿子大海在大门前嘻嘻哈哈逗着他家的大黄狗玩耍。
三妞带着三个孩子从村外走来。一看到三妞走近,常进金眼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串串的火花。当常时留带着常时话和小小一溜小跑,打打闹闹地从常进金面前过去后,常进金不失时机地站起身来,迎着三妞,笑嘻嘻地慢步走上前去:“嫂子,这大热天也不在家歇着。”说着已到了三妞面前。
三妞强笑着:“闲着也是闲着。这不,刚搂了一点儿榆树叶。”
常进金皮笑肉不笑地干笑几声:“哦,没粮了?你说一声,还能饿着你?”伸手在三妞的小柳筐里抓一抓榆树叶,装作无意地趁势摸了一把三妞的手,“这咋能吃?”
三妞心里厌烦着,但还是强自忍耐住,一边从常进金身边走过,一边苦笑道:“饿了吃着香着哩。”
常进金嘿嘿地冷笑着,看着渐渐走远了的三妞的背影,心里想这么好的婆姨怎么就没嫁到我的炕上?唉可惜啊可惜,你三妞给常进柱做婆姨,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堆牛粪上了。要是能有那么一天,我能和三妞……
山里的汉子是铁打的,有铁一般的脊梁,有铁一般的意志。就在人们绝望的叹息和诅咒声中,常家沟的十几个硬汉子联合起来在打井能手常进柱的带领下,还在咬着牙一口一口地打井,还想从地底下挖出水来,也挖出在这一方土地上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来。常时友虽说刚满十七岁,但在父亲常进柱的言传身教下,也已经是一个打井好手了。
这几个月,在山坡上和沟底,他们已经打了十几口井,虽然只有一口沟底的井见水了,其余都是干井,但他们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于是在他们忙碌过的地方,就留下了十几口干井,还有他们撒在干井周围土地里的汗水。
眼下是他们在山坡上打的第十三口井,虽然明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人们还是一直用焦渴的眼光看着黑咕隆咚的井里。隐隐地从井里传来常进柱的沙哑的喊声:“上啊。”几个汉子用力地摇着辘轳。井绳一圈一圈缠着,井口慢慢地露出沾满泥土的常进柱的脑袋。
常进柱刚刚在地上站稳,众人就急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见水了?”“有指望?”“还得再挖?”
看着众人焦急的眼光和干裂的嘴唇,常进柱苦着脸,默默地用双手拍拍身上的土,从常时友手里接过一条看不出本色的布擦了一把脸,抬头默默地看看众人,然后缓缓地摇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从身旁一个汉子手里接过来一只烟袋,装上烟叶,点着了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袋锅里的火一闪,接着从烟袋锅里冒出一缕青烟。常时友等人绝望地看看常进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都蔫了。有的坐在了地上,有的躺在刚挖出的土堆上。常进柱抽了一口烟,用烟袋指了指不远处的沟底:“这坡上肯定是打不出水了。唉!幸亏沟里的井里还有水,要不咱连吃的水都没了。”
常时友生气地骂一声:“日他妈的。”一脚将一只柳筐踢出了老远。
众人木然地看着柳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山坡下,黑瘦的虎子吃力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艰难地走着。车上坐着脸色憔悴的五婶。
虎子是常时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虎子是个苦命娃,刚刚十岁父亲就撒手离开人世了。母亲苦熬着把他拉扯到十七岁,眼看着就快能过上好日子了,可又遇上了这场天灾。虎子家孤儿寡母过了七八年,本来家境就不宽裕,遇上这场罕见的天灾,没多久就断顿了。不得已,虎子和母亲决定到山外投亲想找条活路。
前一天,虎子已经把自己要带着母亲出山的决定告诉过好友常时友,因此常时友一见虎子推着独轮车,就明白他们母子要走了。
“虎子。”常时友大喊一声从山坡上往坡下跑去。
虎子在山坡下抬头向山坡上看一眼,擦一把汗,停下了脚步。
常时友跑到虎子面前,喘着粗气:“虎子,这就走了?”
虎子点点头,眼含泪水:“早年听我爹说,我舅爷爷在太谷城。找到了他,也许能有事干。”
常时友无奈地叹口气,看着车上病歪歪的五婶:“五婶,路上慢走。”
五婶强睁开眼,茫然地看了一眼常时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唤了声“友儿”便又闭上眼,低下了头。
虎子神情黯然地低声道:“我走了。”
常时友默默地点点头。
虎子推车向前慢慢走去。
常时友眼含泪花,顺着虎子走的方向望去。
眼前是一条漫无尽头的山间小路。
好赖常进柱家算是小有粮食积蓄,野菜树叶搅拌着一丝儿粮食,半饥半饱总算是熬过了夏天。进入初秋,家里的粮食终于见底了。眼看着大秋也没指望了,以后的日子怎么熬下去就成了常进柱日思夜想的问题了。
常时友眼看着爹妈整日价愁眉苦脸,心里也愁得像滚油浇一样。常时留和常时话年龄毕竟还小,倒是没有太多的愁心事,只是整日的饥饿让他们受不了。小小就更不知道什么叫个愁,只是看到爹妈没有了以往的笑脸,心里有点怯怯的。
看着家里的娃娃们挨饿,常进柱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那天晚饭的时候,当一缕青烟从烟囱冒出时,小小忍不住饭香的诱惑,早早地端着一个大碗,走到锅台边,对正掀开锅盖的三妞说:“妈妈,我饿了。饭好了没有?”
三妞怜爱地看一眼小小:“好了,好了。小小把碗给妈妈。”说着接过小小手里的碗盛饭。
小小高兴地拍着小手:“噢,吃饭了,吃饭了。”说完爬到炕上,坐在饭桌旁。
饭桌上,昏暗的油灯下,六只粗碗里是黑糊糊的野菜汤,中间一只碗里是两个掺了野菜的窝头。
三妞拿着一把筷子走到炕前,对正蹲在炕沿上抽旱烟的常进柱道:“友他爹,吃饭了。”将手里的筷子放在饭桌上,拿起一个窝头,一分为二,给常时话和小小一人一半。
常时话和小小接过来窝头,迫不及待地咬一口,香甜地大嚼起来。
三妞看着最后一个窝头,犹豫了一下,拿起来,分成了三块,分给了常时友、常时留和常进柱。
常进柱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常时话和小小,把手里的窝头放在桌子上,吃了一口碗里的野菜,一边嚼一边问三妞:“家里还有多少粮?”
三妞叹了一口气:“就剩一把玉茭面了。”
常时友掰了一小块窝头缓缓塞入口中,把手里剩下的窝头放在三妞面前:“妈,我不饿。你吃吧。”
三妞疼爱地看着常时友:“傻娃子,你还在长身子,不吃东西咋行?快吃吧。”说着又把窝头放在常时友面前。
常时友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吃碗里的野菜。
常时留大口地吃着窝头,抬头猛地看到了只顾低头吃野菜的常时友和眼泪汪汪的三妞,他懂事地把手里剩下的窝头悄悄地放在饭桌上,三口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野菜,抹一把嘴:“我吃饱了。”下了炕走出窑洞。
三妞看着二儿子常时留的背影,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流下两行泪。常时友也吃完了碗里的野菜汤,默默地放下碗筷。
饭桌上只有常时话和小小还在香甜地吃着。三妞低头低声抽泣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常进柱抽着旱烟,眉头紧皱,看着饭桌上常时友、常时留留下的两小块窝头,深深地叹口气,然后就做出了一个搁在平常他死也不会做的决定。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常进柱一脸木然地出现在常进金家的大门前。此时常进金正在牛棚里喂牛,而他的儿子大海正在院子里逗着那条大黄狗玩。
“啪啪啪”三声敲门声后,传来了常进柱木然的声音:“进金。”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那条大黄狗从院子里一下扑到大门口狂吠起来。
常进金从牛棚里走出来,一边向大门口走,一边扒拉开对着大门外大叫的大黄狗:“大海,把狗看住了。”拉开门,看到门外的常进柱。一愣之后会意地笑了笑:“是柱子哥,今日个咋没去打井?”
常进柱无精打采地应道:“别提了。哎呀!这天旱的,就是再打也打不出水来。”边说边跟着常进金进了院子。
俩人在牛棚前站住。
常进金回头看一眼常进柱,常进柱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因为自打常进柱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来由了。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来由,他就不急着说话,他心里有底嘛。再说,这一刻他心里是得意的,得意得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你常进柱不是能耐嘛,你不是把我想娶的女人娶回你家里了嘛,可你现在终于求到我的门上来了,你的能耐跑甚地方了?
常进柱呆呆地看着牛吃草,迟疑半晌,刚要开口说话,常进金嘴一撇倒抢先开口了:“柱子哥,两年没下雨,打的井又不见水。整整一年了,地里一点收成也没有。这不,我的大青马也卖了。咳!一咬牙就卖了。不卖不行啊。我家里人都快没吃的了,还能再养马?你说是不是?”说完就直直地看着常进柱,心里却在想,我就是要先把你的嘴堵上,让你说不出话来开不了口。
听了常进金的话,常进柱不由自主地一怔,随后脸就变得黑红黑红了。这时,旁边的大海正在拿着窝头喂狗。常进柱黑红着脸,扭头看看吃窝头的狗,苦笑道:“你家这狗真厉害。”
常进金却又装作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样问道:“柱子哥,你今日个来可是有甚事?”
常进柱嘴哆嗦了一下,尴尬地摇摇头:“没……没甚事。闲着随便走走。”拍了一下吃草的牛,无奈地转身向门外走去,“进金,我走了。”
常进金漫不经心地应道:“哎。”将常进柱送出大门,回身把大门关上,转过身就忍不住暗自得意地笑了。
常进金家里的从正屋走出来,紧皱着眉头,朝大门努努嘴:“他来干甚?”
常进金瞥一眼自己的婆姨,不无得意地说道:“没说。不过看那样子像是来借粮的。能有这样的便宜事?哼!被我几句话给堵回去了。”
就这样,常进柱咬牙做出的决定,刚刚实施就被常进金几句话给堵死了。
傍晚,当常进柱无精打采地回到家的时候,羞愧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迈进家门了。因为他到常进金家之前,已经和三妞商议过这事。三妞清楚,自己的男人不到不得已是死也不会求到常进金的门前的,可她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几个娃娃跟着大人挨饿吧。
三妞抱着小小,嘴里哼着小调在哄小小睡觉。
小小半睡半醒,嘴里含着根小手指,时不时吸一下,含混不清喃喃道:“妈妈,我饿,我饿。”
三妞慈爱地看着小小,俊美的脸憔悴而又充满忧愁:“小小睡,小小睡,睡着了有大白馍吃。”
渐渐地小小睡着了。睡梦中,也许小小真的梦到在吃大白馒头,小嘴一直在香甜地咀嚼着。三妞看着睡着了的小小小嘴还在蠕动,不由叹息一声,流下两行泪。
这时,常进柱硬着头皮推门进来,蔫蔫地靠着炕沿蹲下,掏出旱烟点着了,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
三妞将睡着的小小小心地放在炕上,低头问蹲着的常进柱:“去了?”
常进柱缓缓吐出一口烟:“去了。”将烟袋锅在地上磕一磕,又装上一袋烟,抽着了,叹一口气。“狗日的拿窝窝喂狗,却说他家也快没吃的了。”
三妞失望地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这可咋办?大人还能再熬几天,娃娃们可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常进柱低着头:“没法了。”顿了一下,无奈地叹口气,“把咱家那两亩水地给他吧。我清楚,他早就惦着咱家坡下的那两亩水地了。”
窑洞外,常时友听到父亲的话就着急了,推门走进窑洞:“爹,咱也就那两亩水地算是个地。这两亩水地卖了,以后咱自己种甚?”
三妞叹口气:“友儿说的也在理。现在粮贵地贱,两亩水地也换不回多少粮。”
常进柱站起身来,在地上转了一圈:“顾不了那么多了,想不了那么远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得有吃的。总不能眼睁睁一家人都饿……饿死嘛。”
这个时候,常时友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琢磨良久的想法。他轻轻咳嗽一声,试探着说:“爹,我是说咱不卖地。咱也走!”
常进柱一挥手,断然道:“走,走,走。往甚地方走?咱几辈人都在这常家沟过活,你说走就走了?再说,你能走,我能走,你妈和小小能走?这……这……这一大家子在外面,又住甚地方?”
常时友被噎得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月后,常进柱的两亩水地的主人姓是没有变,可名字却换成了“进金”。
那夜,月光如水洒在常进金家院子的地上。
正屋里,穿长袍长山羊胡子的中人指着八仙桌上两张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契约,眯着眼对分坐在两旁的常进金和常进柱摇头晃脑地说:“两位贤侄,契约你们都看过了,若无异议的话,就请签上各自的大名。”
常进柱紧锁眉头,眼含泪水,看了一眼契约,接过中人递过来的笔,咬着嘴唇,很费力地在两份契约的卖主款下各画了一个圈。
常进金得意地瞥一眼常进柱,接过常进柱手里的笔,在买主款下很轻松地划拉了几下,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中人接过笔来,在中人款下工工整整写上他的大名。中人放下笔,从长袖中一摸,摸出一个印泥盒子。
三人先后用食指蘸了红色印泥,在两张契约上按了下去。于是八仙桌上那一式两份的契约上就有了六个血红的指印。
屋门口是早就摆放好的两个装满玉米的口袋,口袋的口敞开着,露出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荧光的玉米。
进入深秋了,旱灾在持续着,常进柱站在山梁上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土地依然裂着指头宽的口子。
田地里没有庄稼,也就没有劳作的庄稼汉。
地里野草不多了,零星的树叶子快没了。可即便是这样,山坡和沟底依然有几个女人和孩子提着柳筐,低着头在地里找野菜。而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手里拿着镰刀,费力地扒着树皮。
荒芜的山坡上,这半年来突然多了几十座新坟。风刮得很大,在刚刚落就的几座新坟前,纸钱被风刮得漫天飞舞。呼呼的风声给本来就阴森的气氛更添加了一丝恐怖不安。
一道缓坡上,一个年轻后生神情木然,僵直地跪在一座新坟前,如果不是眼睛被风吹得不时眨动一下,倒活脱是个泥胎木雕。良久,年轻后生才缓缓站起来,向前走去。突然,他那眼角积结着眼屎的本来木然无光的眼一下亮了起来。不远处一棵枯黄的苦苦菜在迎风晃动。年轻后生一个健步跳过去,挖出了苦苦菜,随便一抖,就连根塞到嘴里大嚼起来,脸上露出非常满足的神色。
年轻后生的脚下就是通往山外的山坡小路。山坡小路上,是三五成群的逃荒的男女老少。这些骨瘦如柴的男女老少身穿破旧的棉衣,背着脏而破旧的行李,互相搀扶着,在呼啸的秋风中脚步踉跄地走着。
路边,一个死去的老者趴在地上,一只手还拿着一只破碗。
逃荒的一个女人看到了死去的老者,停了一下,低声自言:“二舅也没了。”眼里就流出两行泪来。在这大饥馑的年头,就算是至亲亲人的死亡,也不能引起生者太多的伤悲和眼泪。
其他几个逃荒的男女都叹息了几声,一个个表情凄凉伤悲。
弯弯曲曲的山路,无尽无头伸向远方。
风还在刮着。
常进柱明白,比对起来,自家的情况要好一些。初秋时用两亩水地换来的两口袋玉米,让这一家六口饥一顿饱一顿总算是熬到年底。一个秋天和大半个冬天是熬过去了,可一想到从祖上手里传下来的那两亩水地,不用说一家之主的常进柱,就是身为长子的常时友也心痛得像刀割一样。
再心痛也没办法,眼下是活命要紧咯。
就算一家人节省着吃,可两口袋的玉米总有吃完的时候。当年关接近的时候,常进柱一家又要断顿了。常进柱愁得眉头整天打着一个结,三妞则不时地看着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娃流泪。倒是常时友和常时留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为这个家满山遍野找吃食。常时话缠着大哥常时友也想要去,可常时友嫌他小,不但帮不上忙反倒碍手碍脚,就不带他。常时话不能出门,就只好留在家里给小妹妹小小编瞎话讲故事玩了。
就在常时话在窑洞里给小小编瞎话讲故事的时候,村外的山坡上,常时友和常时留趴在一个土坑里。常时友手里抓着一根线,凝神静气看着前面。线的另一头是用一根小木棍支起的一个柳筐,柳筐下有几粒米。
荒芜的山坡上冷冷清清,不时有一股寒风刮过。
几只麻雀东张西望、蹦蹦跳跳向柳筐靠近,眼见就要蹦到柳筐下了。
常时友和常时留眼里同时流露出焦急与期望的目光,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几只麻雀。常时友抓线绳的手在微微抖着,而常时留则攥紧了拳头,在暗暗使劲。
突然,一阵风呼地一声将柳筐刮倒了,几只麻雀一惊,都飞走了。
常时友和常时留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闭上了刚刚还充满希望的眼,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常时友猛地抬起头,呼地站起身,两步跑到了柳筐前。常时留也随着常时友跑过来了。俩人小心地拿开柳筐,一颗一颗地把被风吹散的米捡到一起。他们都知道这年头的米,比金子还要贵重哩。
再一次,当一群麻雀又蹦跳到柳筐底下的时候,常时友瞪着眼猛地一拽手里紧攥着的线。用木棍支着的柳筐随之倒了下来,两三只麻雀受到惊吓,随着一股扬起的尘土飞走了。
常时留高兴地欢叫着,一下从土坑里跳起来,扑到柳筐上:“噢!扣住了,扣住了。”
常时友从土坑里爬起来,快步走过去。
往年,他们兄弟俩也会在闲得没事干的时候耍这样的游戏,但不是遭受到大人们的白眼就是呵斥。可在这大饥馑年头,当常时友和常时留拿着捕捉到的两三个麻雀回家的时候,得到的是弟妹的欢呼和爹妈的赞许。
就在常时友和常时留兄弟两人捕捉麻雀的时候,常进柱和三妞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在满山遍野找寻着能进嘴的吃食。
山坡下,寒风中,是几棵迎风晃动得很特别的榆树。这几棵榆树其实就是普通的榆树,可看起来就是特别。特别就特别在这几棵榆树从下到上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一丝树皮了,从树梢到树根精白尽赤。这些榆树的树皮早就被饥饿的人们刮下来,下到锅里,吃到肚里了。
常进柱和三妞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围着这几棵精白尽赤的榆树扒刮了半天,也只是得到连皮带木头的一点点收获。
回到窑洞后,三妞就赶紧生火,然后把刮来的一点点榆树皮用刀费力地切碎。常时话和小小饿是饿得惶惶的,可还是懂事地在一旁安静地耍着,只是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开始冒出热气的锅。常进柱靠着炕沿蹲着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烟一闪一闪,发出的亮光映出他忧愁的脸。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常时友和常时留高兴地说笑着向窑洞走来。
窑洞内,小小听到了常时友和常时留的声音,高兴地一下从炕上跳起来:“大哥和二哥回来了。”
窑洞的门吱呀一声响,常时友和常时留进了窑洞。
常时友得意地看着小小:“小小,你猜,大哥手里拿的是甚?”
小小眨了眨大眼,认真地猜起来:“窝头?”
常时友摇摇头。
小小抓抓后脑勺:“苦苦菜?”
常时友又摇摇头。
常时话装出一副大人样子:“这是冬天,咋会有苦苦菜。我看呀,一定是榆树皮。”
常时留在一旁得意地一晃脑袋:“哎,这回你猜的……嘿嘿,也不对。”
小小急了:“这不是,那也不是,还能是大白馍馍?”
常时友高兴地摸摸小小的头:“是雀儿。”说着摊开两只手,一只手上躺着一只麻雀。
小小用小手摸着死麻雀,低声道:“咋是死的?小雀儿,真可怜!”
蹲着抽烟,一直没有在意他们的常进柱这时却有点兴奋地站起身来:“噢,是雀儿。两只啊!”
在锅台上做饭的三妞这时也回过头来:“后晌抓的?”
常时友点点头。
三妞舒心地浅浅笑了一下:“友儿,你收拾雀儿。留儿,你来烧火。”
常时友收拾麻雀。常时留在烧火。三妞还是在费力地切榆树皮。
常时留卖力地拉着风箱,大铁锅就腾腾地冒出热气,切碎了的榆树皮倒进去了,一把切碎的麻雀倒进去了。锅灶里的火苗一蹿一蹿,锅里的热气就更浓了。这一顿是有了着落了,常进柱和三妞的心也就稍微松快了一点。
常进柱吐出一口浓烟,随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妞回头沉重地看了一眼常进柱,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又在为往后的日子犯愁哩。
就在常进柱一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的时候,一场灾难也在越来越临近这个原本幸福的六口之家。
那天,寒风呼呼地刮着。
常进金穿着厚厚的棉衣刚走出大门,正好看见三妞从家门口经过。常进金一双细眼顿时放出淫邪的目光,紧走两步迎上前去:“嫂子,大风嚎嚎的,这是要干甚去?”
一股风刮来,三妞冷得缩紧了身子,叹了一口气:“唉,找着刮点榆树皮去。家里接不上顿了。”
常进金夸张地点点头:“哎呀,咋又断顿了?”
三妞一边走一边搭讪道:“我家娃娃多。”
常进金嘿嘿笑着向前紧走两步,壮着胆伸出手放肆地摸了一把三妞身上:“看把你冷的,让人心疼。”
三妞心里非常厌烦,但也不想撕破脸皮,毕竟大家是本家子亲戚,就一把推开常进金的手,从常进金身旁走过:“今日个风大。”
常进金皮笑肉不笑地冲着三妞的背影喊道:“嫂子,没粮了就到兄弟家里拿。兄弟能忍心让你饿肚皮?”
几声狗叫从常进金家的院子里传出来。
常进金几句调戏的话,却让绝望中的三妞看到了一丝儿希望。明知道常进金的话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她真的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几个娃饿着,尤其不忍心看着刚刚三岁的小小饿着。于是就在当天晚上,三妞和常进柱商量着要到常进金家去借粮。
漆黑的夜晚,寒风呼呼地刮着。
常进柱家的破窑洞里,昏暗的油灯下,全家人正在吃饭。
小小呼噜呼噜吃完了,把小碗放在饭桌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三妞:“妈妈,我还饿。”
三妞停下了筷子,正要把自己碗里的饭往小小碗里倒,小小身旁的常时友已经把小小的小碗拿开,把他自己的碗放在小小面前:“小小,给你,吃大哥的。大哥吃饱了。”
小小又端起来面前的大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三妞疼爱地看着常时友,想说什么,但张张嘴却没有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常时友心事重重地看看父亲常进柱,小心地试探着父亲的意思:“爹,我看……我看咱家要是再这样熬下去,那……那可真不是个办法了。”
常进柱停止了吃饭,一边把自己碗里剩下的饭往身旁常时话的碗里倒,一边叹了一口气:“那你说该咋办?”
常时友胡噜一把脸,尽量装出一副大人的口气:“爹,你看,以前咱也有几亩地。可是谁知道会碰上这年馑。咱的地一点一点卖了。今年夏天把坡下的两亩水地也卖了。好了歹了总算是又熬了半年。可是眼下又没吃的了,想卖地也没地可卖了。往后吃甚?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常进柱知道儿子的说法对对的,可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地点点头道:“是啊。再有两天就到大年了,这可咋办哩?”
小小已经吃完饭,听到要过大年了,拍着小手高兴起来:“噢噢,要过大年了!要过大年了!”
三妞看着小小天真的样子,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
常时友沉思着,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早就有的想法又说了出来:“眼下没别的办法了。在常家沟咱们没活路走了。爹,我看……我看咱们也只有走……”
一听儿子又在说外出逃荒的事,常进柱一下就又火了,一挥手打断常时友的话:“又是走。走,走,走,这寒冬腊月的,往甚地方走?”
常时友心里头可真是不服气了,头一次顶撞了父亲:“不走?不走又能咋样?咱的地都卖了,明年种甚?再说,明年的收成谁知道好不好。”说完,赌气地扭过头去。
面对儿子的顶撞,常进柱无言以对,他不怪儿子的顶撞,他知道儿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可真要离开从小生活的这常家沟,常进柱还是下不了决心。他默默地低着头,没有说话,装了一袋烟抽起来。
三妞看着低头抽烟的常进柱,张了张嘴,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白天就产生的想法说了出来:“友他爹,要不咱再找进金去借点,也好把这年过了。”
常进柱深深抽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着烟说道:“我不是早去过了吗。狗日的把我给堵回来了。还能再去吗?”
对常进柱和常进金的心病,从大人们的言谈话语中常时友也大约知道一点点。常进金趁着荒年把自己家的地一点点划归到他的名下,常时友是亲眼看到的。因此常时友对常进金这个本家子叔叔真是没有一丝儿好感。“咱家的地都给他了。他恨不得咱家都饿死哩。狗日的,还能借给咱粮?”常时友的语气透露着自己对这个本家子叔叔的不满。
三妞知道儿子说得对,可还是瞪了常时友一眼:“友儿,你咋能这么说你叔?咱家给人家地,可人家也给咱粮了嘛。”停了一会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又对常进柱说道:“友他爹,要不明天我去一趟。”
她可不知道,她这一去会给这个家带来怎样的灾难。
昏暗的油灯,漆黑的夜。
呼啸的寒风中传来了几声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