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斋开完了党的秘密会议,回到家里已经近中午了。上午的会议传达了党中央的最新文件精神,是关于日寇入侵华北后党的工作发展重心,并研究讨论了近期工作的具体安排。文件中说,党中央早就预料到,日本侵略军很快会占领华北,直指各大城市和各大交通干线,如津普线、胶济线。先占北京、天津、石家庄以后,会再突破黄河防线占领济南、青岛。而后很快会占领齐城。因此,党组织现在最迫切的任务:一是尽快组织党领导的军队,和以学生组织为骨干,成立各种形式的抗日武装组织,与一切抗日力量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捐弃前嫌,一致对外;二是在山区、乡村等敌后,迅速派党员骨干和进步青年学生组建抗日武装和敌后抗日根据地,发动群众开展以游击战、麻雀战、破袭战等为主要形式和手段的山地游击战争,以袭扰敌人,分散敌人,牵制敌人。根据这一精神,上级决定,即刻派相关人员到山北地区开展工作,建立武装,并与游击队及八路军会合,建立抗日民主政权,成立自卫武装,建立起广阔的敌后根据地。下午的会议就要研究挑选一批学生骨干到山区去,到敌后去,建立根据地,组织游击战,其中赵启斋班级里选的人员有鲁昶春、向凯、常子英、陈硕铭、张裴娟等等。还要有党的地下组织成员带领。目前形势紧迫,日本鬼子的飞机已经时常在本市上空盘旋,并能听到轰炸声和远处交战中炮弹的爆炸声。学校已经彻底停课了,所以,必须及早做出决定,然后通知并组织学生骨干和进步积极分子快速转移。
赵启斋吃过午饭,打算着下午开完党的秘密会议,就立即去学校,找到约好的学生骨干,商量如何撤离、转移。他想:我党的根据地和抗日组织里若有了这些学生骨干,这些有才华、有文化、有朝气的青年人,我们党的抗日力量就会更加壮大!自己也要尽最大努力,动员和鼓励更多的青年参加到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中来,为赶走倭寇,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和家庭。想到这里,他与妻子商量,都愿意服从党组织的需要一起去山区、去根据地。
在他刚关上门转身要走的时候,昶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猛然见到昶春,赵启斋惊诧了半天,回过神来后他问道:“昶春,你怎么会一个人走出来了?”
“赵老师,我正要找你呐!”昶春答道,然后他就把在常子英家所发生的事向赵老师详细地叙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道:“这事都怪我,我没有隐藏好,使子英也受到了牵连。”
“事情已经发生了,怪有什么用呢?既然你回不去了,正好下午有一批想去山区的学生骨干要到这里来商议去打游击的事,你可以在这里等等他们。我还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参加,你就暂且在我这里等我。等下午开完会,我去学校领他们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如何做。”
“好吧!我在这里等他们。”昶春说完,一起走回了赵老师的家里。
赵启斋向妻子介绍了自己的学生:“这位是鲁昶春同学,是我们的学生骨干。先让他在这里等一下,待会儿我开完会把那些同学骨干也带过来,一起商讨去山里的事。”
赵启斋开完会并将那些进步的、真正抗日的十几名学生骨干带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日落时分了。这些有抗日决心的同学聚集在一起都异常兴奋,他们纷纷都表示愿意到山区去,跟着赵老师去组织游击队,马上跟日本鬼子干。
赵老师打断大家的议论,首先讲话了:“今天在我的家里算是举行告别晚会吧!各位同学提前毕业了,要不是这日本鬼子闹啊,兴许我们还要共度一年半载的美好时光,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日本鬼子距离我们已很近了。各位同学都是有理想有抱负有抗日决心的知识青年,在这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关头,大家能挺身而出,奔赴抗日的最前线,我真的为有你们这样的学生而骄傲。眼下的形势非常紧迫,已容不得我们去多作思量。当前,最新形势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已达成共识,团结抗战,一致对外。我们共产党的主张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结成最广泛的民族统一战线和侵略者决一死战,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捍卫我们神圣的土地。不做亡国奴,拿起枪杆子,保卫我家园。而国民党中也有一部分妥协派,奉行不抵抗政策,如韩复榘的部队没放一枪就把黄河防线让给了日本鬼子,真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他这一撤,使华北防御门户洞开,日本鬼子长驱直入拿下了济南。另一股鬼子又从青岛登陆,两面分进合击,企图打通胶济线,这样我们这里陷落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们就要随时准备出发。”
同学们听到这里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纷纷叫骂腐败的民国政府和无能的军队:“平日里,那些当权者见到好处拼命去抢,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对百姓费尽心机地掠夺、压迫,不管百姓的死活。他们镇压起百姓来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而遇到日本鬼子,就像是秋后的叶子让霜打了,连一点生气都没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些人的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只想升官发财。有些还干脆当了汉奸,连良心都不要了。”
“这些人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呸,真是混账透顶!”
同学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再谈起不久前镇压抗日游行活动的当局官员们,都是只会镇压学生的无耻之徒,真的是让人恨透他们了。
赵启斋也愤慨道:“这些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家伙,我们就要同他们进行坚决的斗争。我们还要争取那些善良的人们支持和帮助我们,用我们的全力和实际的行动,去争取抗战的胜利。”
昶春最后鼓起勇气问道:“赵老师,您是共产党吗?”
同学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到赵启斋的脸上。
“你们看呢?”
“我看您是共产党!”昶春虽然期待着赵老师肯定的回答,但还是先说了出来。
赵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跟定您了。我们要跟您一起去打日本鬼子。”同学们叫嚷着,呼声更加迫切了。
赵启斋连忙劝止说道:“大家先静一静,听我先说完,好吧?既然大家热情这么高,那我就带领大家去南山峪外的侯寨参加山北起义,一起成立我们的抗日游击队。要是大家同意的话,这两天我就能带大家去,你们要准备准备,两天后就启程。”
这时一位同学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昶春面前说道:“说到上南山,我忽然想起了前天你的家乡来人了,捎来口信说你父亲被人打了,伤得很重,让你立即回去呐!”
一听到这话,昶春的脑子“嗡”的一声像空白了一样,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他转过脸去看着赵老师。赵启斋也已经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他用信任的眼光看着昶春说:“你应该马上回去看看老人家。这样吧,我给你写个信,你可以直接去侯寨那里。”
“那好吧,我不与你们一起走了,我先回家看看,再动身找你们。”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今晚就在这里打个盹,养精蓄锐,明天一早赶路。”
“不了,赵老师!我主意已决,马上就走!”
“马上走?那好吧!我立刻写个信你带着,到时我们在侯寨等你,我们一起参加起义。”
不一会儿,赵启斋将信写好,又拿出食物,交给昶春,他握着昶春的手说:“再见!这点干粮带着路上吃。我们侯寨见!”
“同学们,再见了,我们侯寨见!”
告别了老师和同学,昶春带上了赵启斋写的信和干粮,没有顾上看,往肩上一背,没有耽搁,马上启程,踏上了回家的路。
几天以后,昶春回到家,见到了被吴八打成重伤,已快康复了的爹爹。看到爹干活走路已不瘸拐了,昶春揪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他急切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心想这吴八欺人太甚,总想找到吴八理论理论,想着收拾收拾这混蛋无赖。鲁老汉劝道:“他们人多势众,咱抵不过他,暂且忍耐了吧!这家伙心狠手辣,他得罪了那么多的人,人们迟早会算总账,会收拾他的。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这些恶人,一定会得到报应的。噢!对了,揍了吴八后,你哥已出去很长时间了,瞅空你多打听着点。也让你姐、姐夫勤打听着,碰到去南山里村子的人也多打听着点,寻问一下他的下落。”
“好吧!爹,您就放心吧!”
“还有就是周家小姐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人家那边可是催得火急,要不,我和你爹就应承了?”昶春妈又插过话来问道。
“等等再说吧!我还有事出去一下。”刚才听到让姐夫打听哥的事,昶春猛然想起赵老师写的信,他急忙到屋子里掏出了赵老师的信一看,竟然是写给姐夫的信。当时他只是考虑老爹被打的事,心不在焉,没想到赵老师与姐夫是同学,都是共产党,这确实令昶春吃惊不小。
昶春的姐夫叫蒲志烈,家住东山峪的蒲村,早年与赵启斋同在省立师范读书,他们是同班同学,并一起加入了共产党。“九一八”事变参加学生运动后,两人又同回齐城,都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赵启斋在城市里,而蒲志烈则来到离家不远的侯寨镇建起了学校,当上了校长。蒲志烈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方脸,两道浓眉下双目炯炯有神,脸面稍白,脸上还有儿时得痘疹留下的稀疏麻点。他身体健壮,也是因为喜好打长拳,闲暇时就锻炼一番所收获。他穿上长衫也有文雅风度,但又不是想象中的文弱书生。论长相,昶春的姐姐梅春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净,朴实大方,有朴素的美。她虽念过五年私塾,但要论文化水平和学问那就没法与志烈比了。当初,侯镇的亲戚介绍时,她首先是被蒲家老太太相中的,蒲老太太直夸奖她人长得白净好看,就订下了这门亲事。闺女嫁给教书先生,鲁孝儒和老伴心里自然高兴。只是蒲老太太还担心,儿子脸上因痘疹留下了小孔孔,唯恐闺女家看不中。岂料梅春一看就答应了。亲事订下不久两人就拜堂成亲,年后又有了儿子,小名叫宝儿,“七七”事变爆发,取大名叫蒲抗生。上次梅春回来见老爹被人打了,她多有无奈,一个女人,不能跟无赖较劲,丈夫又在学校正忙于起义事宜,更何况就是丈夫来了,一个外地人也不能去把个地痞流氓怎样,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再说蒲志烈是个文人,还没经过大风大浪的考验,这就像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别说是遇上恶霸。梅春看见只好忍气吞声,所以就干脆没有声张。这也因为蒲志烈还有更大的轰轰烈烈的事要做,那就是抗日武装起义。他每天都要跟来自各地的抗日志士谈重要的事,组织人力、物力,准备成立共产党的地方组织和游击队,忙得不得空闲。梅春只得无奈地自己伺奉老爹,在娘家住了好一阵子,待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后才离开。昶春回家的时候,梅春正好刚走了没几天。
看到信,昶春也犹豫了好一阵子,找姐夫参加抗日游击队起义的事也不能向父母明说,只有托词称找姐夫做事了。
第二天一早,昶春对父母谎称去姐夫那里找事做,就出发去了侯寨。中午时分,他赶到侯寨学校时,看到学校里人来人往,人很多很热闹。见到姐夫,看见他正与两个背枪的人在谈论着什么。看到昶春来了,蒲志烈让昶春先进屋,等与那两人谈完之后,他进屋来问道:“昶春,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姐前几天刚刚才从家里回来,父亲被坏人打了,听说现在好多了。”
“是的,我刚回来两天。现在父亲的伤基本痊愈了。”昶春有些拘束地回答。
“我们这里正要举行抗日救国武装起义。还要成立这里的抗日政权,所以事很多很忙。”
“我已经知道了,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的。”昶春平静地回答。
“你是怎么知道的?”蒲志烈很惊讶地问。
昶春连忙从口袋里把赵启斋的书信拿出来,递给姐夫,说道:“这是赵启斋老师给你的信。”
蒲志烈借着窗边夕阳的余晖将信看完,笑道:“原来赵启斋是你的老师?他介绍的人我可真的表示欢迎了。已经有好多赵老师介绍的人来啦!我们都表示欢迎。”说着,他将手中的信放下,双手伸向昶春。
弄得昶春怪不好意思,他说:“姐夫你还客气啥,咱不是一家人嘛!”
“不一样,你是赵启斋介绍来的,是客人,是同志,同志啦!”蒲志烈更握紧昶春的手,语气越发诚恳起来。
“哎,姐夫,赵老师怎么没有来?”昶春很奇怪地问。
“嗯,是这么回事,赵启斋同志不能来了,组织上临时决定他留在城市中,因为上级决定得太突然,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只能服从组织的安排,这也是斗争的需要。”
“那我们的那些同学们来了没有?”昶春担心地问道。
“来了,来了!也正好,北山特委敌工部廖部长去市里联系工作回来,将他们带到山里整训去了,他们回来要成立游击队也就是县大队。现在形势发展很快,起义斗争非常紧迫。不知你听说没有,日本鬼子已经占领齐城了。等全部占领胶济铁路之后,会很快组织兵力向南冲来,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组织好起义的各项工作,还要成立抗日政权也就是特别县委。举义之后我们须得快速撤往山里去,时间很仓促。我们要赶在小鬼子来之前,完成好一切工作。我们原有的人又加上你们的同学,组织百十号人的游击队不成问题。等他们培训之后,立刻回来与我们汇合,一起进山。”
“那赵老师留在齐城不会遇到危险吧!”昶春非常关心在危难之时救助过自己的赵老师的安全,他关切地问道。
“不会的!这日本鬼子也不是神仙,他们要立足也要靠中国人。要是把人都杀光了,他们怎样生存、立足?所以,我们的地下斗争就是利用这个,把自己保存下来,发展自己,也是为以后更好地斗争。光有外线的武装斗争,而没有内线的配合,什么样的斗争都是不能成功的,以后随着抗日斗争的深入发展,你慢慢会明白的。”
听了蒲志烈的一席话,昶春觉得姐夫口气坚定,判断准确,目光长远,有着领导者的能力和天赋,也有很强的鼓动力,他是个知识人才,他的文采和才分,对这十里八乡人的影响力很大。昶春也知道,姐夫是这镇上及这附近有名的文人,会讲道理、出点子。在这种时候,很多人看到鬼子要来,都不知如何应对,从心底里恐慌,这也给抗日组织工作带来了挑战,而姐夫没有退却,而是更积极地组织引导大家。有些当地的煤矿、瓷窑已关闭了,矿窑上的工人没有活干,断了生活的来源,他们恨日本鬼子,也强烈要求加入到抗日组织中来,再加上有姐夫这样有知识的人的引导和鼓励,是一定能干成大事的。这些是姐夫与他谈话后,他了解了情况所得出的结论,他的信心更加坚定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直接说了出来:“我就跟你干了,跟你打鬼子,参加游击队。”
“好!我们也欢迎你加入到抗日组织中来。”蒲志烈直接表态,表示欢迎。不过他也担心二老的态度,毕竟他们年事已高,身边需要人照顾,于是他对昶春说:“老人同意不同意还是个问题,你先回去做做二老的工作。过几天,让你姐也一起回去,你们同时做工作,估计他们深明大义会同意你出来抗日的。先回去准备准备,等说通了他们,一旦日本鬼子来了,我们就拉上山,去东山峪打游击,也好与山里的八路军相互配合。现在队伍正在积极筹建,枪支也不多,等各路人马到齐了,要开起义誓师大会正式宣布。”
走在回家的路上,见逃难的、散败兵和车辆很多,吵嚷拥挤,昶春只得向东绕道而行,也好考虑用什么办法劝动父母,同意他出来跟着姐夫他们参加抗日队伍。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他走的,弄不好甚至会以死相威胁,要真闹到如此程度,真还不知如何是好。一路上他边走边想,冥思苦想始终没有想出好的主意。绕路过陆家村时,他还在考虑着。忽然,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是鲁昶春吧,昶春!”
昶春转身顺着声音的方向定眼望去,见到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不觉吃了一惊。
“是子英!”昶春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面站着叫自己名字的人就是子英。两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拥抱在了一起,过了好大一会儿,昶春两手撑开子英的肩膀,面对着她的脸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们是从市里逃出来的?你的家人呢,他们在哪儿?”
“我姑妈住在这个村子里,姑父开了一家煤窑。”子英又指着东边很远像土丘一样黑色的石堆说道:“那个煤窑堆就是他的。在城里时,黑夜里我们还在睡觉呐,鬼子就打进来了,整夜的枪炮声,我们家还没顾上收拾东西,就跟着国军退到这里来了。刚才,我父亲要向南撤和省政府会合,他和姑妈商量要我嫁给那个国军秦团长,我不同意,父亲说: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不打算带我走了,让我跟秦团长走。我想:父亲不要我了,我也不同意跟姓秦的走,就跑出来了。”
常子英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常子英,常子英,你在哪里?”
“那边是谁在叫你的名字?”昶春着急而又担心地问道。
“是我表哥陆长纯,来叫我回去的。”子英回道,她还没来得及问昶春的情况,追来的表哥陆长纯已带着两名国军跑到了子英的面前。
表哥没容分说,连看都不看昶春一眼,拉着子英就往回走,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你说你跑什么,刚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害得我们到处找,这下可找到了。人家秦团长也等急了,还派这刘副官来,向他下死命令要找到你。”
子英无奈地一边跟着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了昶春几眼,转弯走进了另一条街不见了。昶春在后面六神无主地望着,心口里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一样,不知是啥滋味。这偶然相见又突然分离,让昶春感觉到无以名状的失望和无奈。他不能追赶,更不能将她拉回来,只能承受这命运的摆布。他莫名地摇了摇头,对着子英去的方向喊了一声:“子……英……再……见……啦……”然后就猛然调转头朝着回家的路狂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