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河在这儿转了个弯》
读田东照的中篇小说《黄河在这儿转了个弯》(《中国》文学双月刊1985年第2期),我们马上被带到一个波激浪涌的感情世界。
小说一开始,是一张风俗画,两三千字,写尽黄河风情。然后引出主人公赵大。这个全村最能干的汉子,现在却过着“死水”一样的光棍生活,吴有贵给他找下致富之道,他说“我不想发财”,因为“他发愁的是没人花钱呀”。这确实是新时期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矛盾。深入发掘形成这种不完整的生活的历史的、社会心理的根源,构成这篇小说的框架和意蕴。
赵大是一个不幸的人,活到四十多岁依然光棍一条。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孤僻,或者不需要爱,不懂得爱,而是残酷的现实剥夺了他爱的权利。赵大的脖子上套着两根绳子,一根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乡俗,一根是极“左”路线。如果说他跟狗旦的恋爱悲剧是对极“左”路线的血泪控诉的话,那么以后妨碍他真诚地爱别人的,就是可恶的民情风俗在作梗了。极“左”路线只能逞凶于一时,而民情风俗却能统治人心于久远。旧的乡俗要求人们必须结婚,“否则,死后还得受到风俗的惩罚”。旧的乡俗又给人们自由寻找配偶设置重重障碍,新月庄的人们就挣扎在这个矛盾的世界中。中华民族既有悠久的令人骄傲的文化传统,也逐渐沉淀出一种极其落后、野蛮、不合人性的风俗。小说以中华民族这块古老土地的文化积淀为背景,就使人们感到它的传统力量多么强大。推倒极“左”路线易,推倒旧乡俗难。把两根绳子扭合起来,着重暴露旧乡俗的罪恶,是这部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的原因所在。
赵大同时又是一个有着像黄河一样刚烈、强悍的性格的人,是与旧风俗进行抗争的勇士。赵大一生,有过两次“疯狂的固执”。第一次是娶死妻。这是对极“左”路线执行者米来昌的一种公开的敌视,又是对旧乡俗的挑战。娶死妻是乡俗所允许的,“丧事喜办”则就有一种作弄的意味。第二次是跟沈玉兰结婚。由于沈玉兰是死妻的妈,他们三人的关系变得复杂了,旧乡俗的维护者们便用“辈分不对”阻挠。这一次已没有了极“左”路线,他完全是跟旧乡俗作战。这是小说的“重头戏”,作家细致地描写了赵大的思想斗争过程。经过兴奋——动摇——朱导演支持——沈玉兰细诉衷肠,他的思想受到启迪,斗争意志趋向坚定。他前后两次与赵天堂相见,态度不同,思想也不一样。他没有为旧乡俗所折服,而成了旧乡俗的改造者。作家纵横捭阖,大起大落地写了赵大敢于爱和敢于憎的感情起伏。鲁迅说:“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赵大即是这样。他对狗旦和沈玉兰的爱,都是真爱,是无所畏惧的爱。正是他对狗旦的无所畏惧的爱,才引动沈玉兰对他的爱。唯其爱得深,他才对旧乡俗恨得切。当“别人也都涌过来劝说,要他在这事上让让步”时,赵大“脸上倏地有了颜色,两只大手搓了几下,走前几步,好像要同谁打架,大声吼道:‘甚乡俗!乡俗是人留下的,我这也是乡俗,是我的乡俗!就这么做!’”这是一个多么感人的强者形象。
沈玉兰也是一个敢于爱、敢于跟旧势力抗争的人物。作家赋予她的性格基础,是出生于中学教师家庭,从小在城市生活过,又具有中等文化程度。这样的生活环境和文化教养,使她跟多少年传下来的民情风俗有了一定距离,同时也决定了,她有比较进步的婚姻恋爱观。“她恨死了不合理的旧风俗”。“不合理”就在于不科学。她具有科学思想,科学精神。赵大跟旧乡俗的抗争,仅仅处在捍卫个人幸福的层次上,沈玉兰却是在用一种科学态度、科学精神向旧风俗发动进攻。是她,给了赵大以跟赵天堂抗争的思想武器,使赵大变得坚强有力。赵大与沈玉兰的结合,是感情与理性的结合,是一种崭新的婚姻形态。小说中的其他几个人物也写得不错,特别是青青这个形象。她不满足于自己的婚姻,而是希图一种大胆的爱,一种对损伤了的心理的补偿。难得的是,作家没有把这个人物轻浮化、庸俗化。她在得知赵大决定跟沈玉兰成亲后,立即退出。这个形象是对沈玉兰形象的补充,也告诉人们,农村妇女中正在升起一种新的爱情观。
小说的题目富有象征意义。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弯,黄河岸边人们的生活、感情、文化心理也要转弯。新的农村经济政策带来的人们生活的改善,必然要求意识领域发生一次“造山运动”。大学生赵维、退休回村的朱导演,都给古老的土地吹来清风。沈玉兰的存在是“古老的黄河古老的人”中的新因素。赵大则有一种天生的叛逆性格。刘双喜是赵大的积极支持者。青青也在觉醒。这几股力量结合起来,造成了一种对旧乡俗摧枯拉朽的气势,使赵天堂所坚持的乡俗发生了动摇。是的,黄河苏醒了,黄河儿女苏醒了。
小说的缺点表现在主要人物形象不够丰满、突出。小说中的几个女性——沈玉兰、青青和狗旦——用笔都不多,但性格鲜明,形象逼真。赵大是作家描写的重点,用笔几倍于以上三人的总和,但形象显得平实。其原因,一是缺乏深邃的心理刻画,二是足以显示人物性格的富于力度的典型细节不足。养牛几次提到,但跟情节关系不大,它只是主人公光棍生活的一个点缀。
198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