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留学美国期间的日记中,对陈寅恪、汤用彤赞不绝口。事实证明,吴宓是很有眼力的。在三四十年代中国学术界,陈寅恪、汤用彤确实是那一代留学欧美的学者中的杰出者。比较而论,胡适、冯友兰等,但属名家而已。胡适日记中说,汤用彤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虽然胡适也认为这是汤用彤的“谦辞”,但在发明“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个著名的“治学方法”的胡适眼里,以为这个“谦辞”或有微意?抑或胡适在日记中特意记录这个谈话,亦自有微意?胡适的日记中还说:“锡予(引按,汤用彤)的书极小心,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证诸汤用彤著作,此可谓汤氏学术之一大特征也。进而言之,此亦汤用彤与陈寅恪之学术的一个重要区别?陈寅恪之学术固然谨严,其历史研究自有其实证之精深功夫,然而其著作中,中心论点往往先“假设”,而后驱使证据以推论之,此一特征至《柳如是别传》,历历在目,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其李唐氏族“胡化”这一大前提,虽沿旧说,且有新证,亦可谓“史家之想象力”之绝妙发挥也,与“大胆的假设”固不类属,而或胡适有所谬赏耶欤?
但是,诚如王元化先生所说,汤用彤与陈寅恪,思想与学术,最为相通。其《谈汤用彤》云:“他(引按,汤用彤)所具有的深厚的西方哲学功底,倘不细察,是无法从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的。”陈寅恪不也是这样吗?又云:“中西文化融贯说非用彤先生一家之言,他同时代的陈寅恪亦与汤说并同。”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先生之名言也。其论王国维,再三致意,诚可谓心有戚戚焉;论人亦立论,别有寄托,固不当仅仅以论一人一事而视之也。汤用彤和陈寅恪一样,几乎不写学术论文之外的文章,似不屑议论政治、现实;但陈寅恪于序跋诸文中论及当世学者、学术和文化,时有严厉之批评,而汤用彤除了《评近人之文化研究》《文化思想之冲突与调和》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直接表露自己思想的文字。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汤用彤与陈寅恪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十分相通的。只是汤用彤的这个思想,只有细读其《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魏晋玄学论稿》,才能有所体会、领悟。
《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是汤用彤论魏晋玄学的一篇十分重要的论文,对王弼的思想及其在汉魏思想史、学术史上的意义,论述极为精确。然而,容易忽略的是,此文立论之中其实包含了陈寅恪所谓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意旨。文章首先说:
汉魏之际,中华学术大变。然经术之变为玄谈,非若风雨之骤至,乃渐靡使之然。经术之变,上接今古文学之争。魏晋经学之伟绩,首推王弼之《易》,杜预之《左传》,均源出于古学。今学本汉代经师之正宗,有古学乃见歧异。歧异既生,思想乃不囿于一方,而自由之解释之风始可兴起。而王氏之创新,亦不过继东汉以来自由精神之渐展耳。
于汉代今文经学之正宗之外,有古文经学这个异端出现,于是“思想乃不囿于一方,而自由之解释之风始可兴起”,此乃魏晋玄学出现的大前提。可见汤用彤视“自由精神”为思想、学术之新变、创新的重要原因。反之,思想统一,独尊一家学说、一个主义,势必窒息思想、学术的发展。汤用彤从汉魏思想史、学术史的发展、变化来论述王弼的思想特征及其意义,有“王弼之伟业”之盛誉,并且对其“自由精神”再三致意,所谓“其思想之自由不羁,盖因其孤怀独往,自有建树而然也”,当有文外之寄意欤?而这不就是陈寅恪所谓的“自由之思想”的意义吗?
《易》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天道之兴废,士人之出处,此乃魏晋玄学的核心命题之一,亦有其特殊的政治意义。《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一文,以论述王弼的这个思想而结束。汤用彤说:“夫盈虚消息之义,清谈人士之所服膺。辅嗣为玄宗之始,于此曾三致意。”接着连举数例来说明这一点,然后以这样一段议论结束全文:
辅嗣于君子不遇之时,而特重其行义不屈。比于山涛之告嵇绍,不亦胜之远乎。盖玄风之始,虽崇自然,而犹严名教之大防。魏讽死难,汉室随亡。何晏被诛,曹祀将屋。清谈者,原笃于君父之大节,不愿如嵇绍之靦颜事仇也。王弼虽深知否泰有命,而未尝不劝人归于正。然则其形上学,虽属道家,而其于立身行事,实仍赏儒家之风骨也。
这一段话不仅指出了王弼思想的一个极其重要而又被忽略的特征,亦指出了正始、永嘉玄学与魏、晋政治密切相关的一个重要区别,而与陈寅恪的著名论文《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思想是基本一致的。所谓“辅嗣于君子不遇之时,而特重其行义不屈”,这不是表彰王弼特意树立独立之人格的思想吗?而这岂不就是陈寅恪所谓的“独立之精神”吗?
《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与《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思想息息相通,相互发明;汤用彤之推崇王弼,犹如陈寅恪之表彰陶渊明,亦与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说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