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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饱吹饿唱

生产队的老驴是新时代第一头被宰杀的牲口。“推完磨杀驴吃”的谚语在这里不好用,其实是没有什么粮食好推磨吃了,才杀驴吃的。驴的年龄从面目上看不大出来,扳了嘴看牙,才能看出它咀嚼过多少沧桑。它不装假牙,就难以伪装,它的齿龄是无法篡改的档案,人家什么时候要看,就可以扳开嘴打开,一一验明,绑上杀场。老驴其实是立了功的,小姑娘乌香桂坐到密密挨挤的麦穗上,笑嘻嘻打过敬礼之后,老驴便拉着耧继续播种,高度密植,麦种一麻袋一麻袋抬到地里。扶耧手播种完了,懒得动,还骑到驴背上让驴驮着走。有人触景生情,怀一怀旧,说曾经有三河县第一美女穿了金子做的小鞋,在中流河岸骑着驴跑,年轻一点的人谁都不相信,连扶耧手也持怀疑态度:那么富的光景不会出现在旧社会,原因很简单,骑着驴不如坐上火箭跑得快嘛!

所以杀驴的时候谁都不心疼,没有人数道数道老驴曾经立过多少功,它即便必然要死,也让它自己老死好了。老驴的哀鸣惊天动地,传遍全世界,才渐渐地消失了。村子中间的碓臼那里,响起了捣骨头的声音。苍老的驴肉没有发挥应有的壮阳功能,男欢女爱的叫声没有传到街上来,夜里的小村街道沉寂如旧,捶捣之声只在白天响起。碓臼一直很忙碌,从杀了老驴开始,先是把老驴骨头捣了吃,再捣老牛骨头、小牛骨头,后来便捣上了苞米棒花生皮。大家都用村子中间还不深的碓臼,村子西头土地庙跟前的碓臼太深了,没有那么长的杵子头,谁都不用。饥饿难耐,捶捣之声不绝,一直等到只剩下人的骨头好捣了,碓臼才闲起来,小孩子撒进尿去,和了泥玩娃娃,抹出薄薄的肚皮像小鼓,翻手一摔,爆出响来,有一些爆炸不响,那是小孩子也没有劲摔泥娃娃了。

除非会杂技,人吻不到自己的肚脐眼,这就是人不能把自己的骨头捣了吃的根本原因。大饥饿的原因却很难说清。食堂里有四把菜刀,匀距离间隔,焊接在一起,把子上拴了绳子,吊在梁上,两个人抓了把子剁菜(谁也搞不清吊在梁上的绳子能干什么)。敲锣以后,没有饼子发给大家,有菜团子长久分发,也不至于让人挨饿。食堂关了门不再做饭,看来就是大饥饿的起因。食堂里做饭的人不承认,他们说,是向前地里赶进牲口去放牧,不打粮食,才关了食堂。这样说很难令人信服,向前地里播进了那么多麦种,麦苗挤得长不开,冬天没过去,就闷死了麻雀,不让牲口吃一吃有什么办法?这就更加荒谬了,麦穗挨得那么密,小姑娘坐上去打敬礼,迎接参观,也没有放进牲口去吃嘛!立过功的老驴这才被人记起来,纵然仍不心疼,也有点惋惜:

“老驴都杀啦,还吃什么?”

功劳赫赫的老驴,连骨头渣子都让人捣碎吃了,人不能一点儿也不怀念它。它的腿部有黑色的圆斑,像战场上枪弹留下的伤疤。它不如火箭跑得快,倾向保守,令人怀疑旧时代的富裕光景,它临终的哀鸣只在人挨饿的时候,才偶尔回响起来,让人觉悟人的肚子不能靠四四方方的小匣子说话喂饱,唱戏也不行,“饱吹饿唱”的艺术经验只适应于专业戏子吹鼓手,普通民众不好用。有多少格言民谚,经实践检验,并不是真理啊!“驴倒了架子不倒”也是如此。剥皮去肉的老驴架子瘫倒在抬筐里拍卖,就此开了未来“投标”的先河,称“叫行”。“行市”就是“市场”的民间称谓,资本萌芽时期原始积累的草根形态,此时却不是为了发财,只为了人生的第一需要,填饱肚子而已。从老驴架子开始,此后的每一副牲口架子,都装在抬筐里,摆放到碓臼周围“叫行”,肋骨脊骨大腿骨,一一拍卖,中标的当即在碓臼跟前排队,不必再费力气搬动。等到碓臼里没有牲口骨头可捣,只能捣一捣苞米棒花生皮了,大家才会无比怀念“叫行”的日子,想起唐家兴的儿子一鸣惊人成为明星的流金岁月。

村民围拢在大街上,碓臼跟前乱纷纷的。抬筐里的牲口架子控制着局面,形销骨立,使“叫行”的情势波澜起伏,蔚为壮观。家家派出代表喊价,女人时常扯一扯男人的袖口,引男人去摸她们的指头,不含色情,只有饥情,男人不摸,也知道价值几何。有人抓起杵子头,在空碓臼里捣几捣,表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他再着急,也得喊一个高价,把别人压下去才中,单凭一根杵子头空捣还不行,他摸一摸老婆的囊中羞涩,就把杵子头扔了。是真正的“此起彼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得胜的当然还是肯花钱的资本主义阵营,嗓门大的往往并不是英雄。这让人很不服气。“叫行”这种资本竞争的市场形式,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在每一个毛孔里装了资产阶级心肠,专为富人的肚子服务,穷人的肚子再饿,也不敢在“行市”上逞雄,硬把牲口架子拿下来捣了吃。不过,新社会已经到来,吃过食堂,又回到各人家里吃饭,大家差不多都是一样穷了,谁也不应该强到哪里去。人人都虎视眈眈,个个都前瞻后顾,人人都铤而走险,个个都徘徊不定。关键时,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叫起来,令所有的人都吃惊,都不服气,两根指头不完整的周江最先说:

“小孩叫行不算!”

附和的声音还没落,大人站出来为孩子撑腰,唐家兴高声宣布:“我儿子说话算数!”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因为肚子饿,周江脾气再暴躁,再愿意打仗,也没有力气动拳头了。唐家兴让一个小孩子出来竞争,好像蔑视对手,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其实,看样子,小孩子是挺身而出,自己主动站出来的,不像是奉了大人的指派,跟乌香桂坐到麦穗上打敬礼不是一回事。他年龄比乌香桂还小,刚刚上小学,才学会了算术。他没有多少算计,他才无所顾忌,张口一喊,就能把别人的喊价打下去,占住上风。只要他看中的牲口架子,他起意想要,任何人都争不过他。他奶声奶气,童牙童口,可把人镇住了。他不懂算计,可他家里的大人应该懂得算账,他童言无忌,依仗了什么?

“他姥爷是地主啊,有蒂把儿呀!”

这样的猜测似乎有一些道理。狗地主把金戒指金耳环,藏到贫雇团搜不到的地方,也就是缝到地主婆的裤裆里,留下“蒂把儿”,未来的富日子会从“蒂把儿”上伸出蔓来,结出瓜,供子孙享用。不过,唐为民的姥爷,也就是唐家兴的岳父,却不像留下了“蒂把儿”的地主。老地主显然被斗得很惨,只剩下了一身破棉袄过冬。老地主也不像从富日子过下来的人,他穿着破棉袄去东村赶集,背一个破篓子,看见一根大一些的鸡毛都要捡起来,积多了,去采购站卖掉,他会有多少“蒂把儿”传给外孙呢?

“唐家兴还上过青岛!”

青岛就是令儿子胆壮的资本来源吗?“大跃进”以来,人口流动频繁,劳动力调拨激增,好多人去过龙口,去过烟台,还去过“光华”家“龙茂”家,榨油造机器,并没有带回过多少资产,让黄口小儿斗胆“叫行”,喧声不止。青岛在三河南面三百里外,调唐家兴去的时候,他还不愿意呢。三河的水向北流,入海,青岛的海在南面,方向不佳,海风吹得潮乎乎的,身上生盐。唐家兴回家一次,叫老婆舔舔他的身体,老婆就说咸死了。他告诉老婆,那就是在青岛的盐水里煮过的。他给老婆撒谎了。其实他在青岛过得很好,除了没有女人舔身体,什么都比三河好。他所在的厂子,的确动用盐水和碱水,不过,那不是煮人的身体,是“煮”化工原料。他们生产高级橡胶,用来做照相的底片,拍电影的胶片。厂子年轻,生产出的胶片录下一些长胡子的苏联普通士兵,说话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跟儿子“叫行”的声音差不多,说三河土话,打仗却很凶猛,使用转盘枪,卡秋莎。德国鬼子铺下的钢轨,从厂房外面延伸到海边去。礼拜天唐家兴换一身干净一点的工作服,坐上电车往南走,到海滩去看礁岩上趴的海星。多年来只在烟卷盒上看见的栈桥,就从脚底下移回去。原来印在纸上的光光净净的柱子,现在立在海里,摸一把并不那么光滑,但却是真的。厂子裁减第一批工人,唐家兴名列其中,他比当初不愿意离开三河的情绪更激烈,不愿意离开青岛,再回三河。厂方的理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粮食定量不足,留在厂子里没有饭吃,大家都得饿死。

三河更饿。三河连定量还没有呢。要是能一直在青岛的盐水里煮着,按时回来让老婆舔一舔,心满意足的女人也该能分泌乳汁,哺养儿女。城市大裁员,让大量的人口往农村迁徙,唐家兴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他还没有拖儿带女,一家子全从城里移到乡下呢。从来没离开过农村的女人,比城里女人更有办法操持一日三餐,她们的本事不是来自于天赋,而是来自于土地。她们才真的是在盐里碱里煮过的。春天的地里泛起一片青色,就是她们的身体萌生起活命之资,孩子们扑上去啄食,她们骨瘦如柴,孩子们却赖此活了下去。她们都是母亲,一样的雌性,不像男人们那样好斗,硬要争雄。她们的天资,为母性共同拥有,绝不保守,有发现及时交流。没有牲口架子好捣了,杵子头停在碓臼里久久不动的一天,申兰英当众公布了她的新发现:

“楸树叶好吃哎!”

大家还在将信将疑,差不多跟唐家兴同时,在由城市向农村大转移的潮流中回来的唐明君当即表示:

“这是饥饿时代的伟大发现。”

唐明君从政治中心回来,他的结论自然最接近真理。不过,他接下来的态度就完全走向了反面,他说:

“楸树叶要是好吃,石头也好吃。”

申兰英不理他,有热心的女人站在她一边,反驳唐明君:“楸树叶能咬动,石头咬不动嘛。”

唐明君针锋相对,一个人抵挡众女人:“石头不苦,楸树叶苦啊!”

女人们齐声说:“咱什么苦东西没吃过,还怕苦吗?”

这一来申兰英说出了解决苦的办法:“用水使劲浸浸,就不那么苦啦。”

唐明君不由得感叹:“京师卖楸叶,妇女儿童剪花戴之,乡下人不拿着当花戴,倒拿来填肚子,城乡差别啊!”

女人们不太懂得唐明君的京都文化,不过,唐明君嫌乡下女人不戴花,把肚子看得比美貌重要,她们是听明白了,她们说:“嫌乡下女人不会臭美,赖在北京别回来呀!”

唐明君做不到那般。他不准备再反对女人们吃楸树叶,他告诉女人们,如果肚子里有病,倒可以吃楸树叶治疗,他说:“除脓肿,去瘘痔,可以治一切毒肿。”

女人们不再理他,专心听申兰英介绍经验。大饥饿开始的时候,曾经有人把没有饭吃的原因,归到了申兰英身上,她把花撑子安到田边绣花,让人看跃进花,忘记了种地,她踩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跷跑驴,高跷上雕了小脚,驴屁股翘得太高,让周二曲捡不到粪种庄稼,都是造成大饥饿最可能的原因。她扭完秧歌就不见了,回来后便生下一个猴人,好像她是可以不吃人饭的女人。不过,申兰英活跃乐观,一双解放脚能走遍全村,跟所有的人都说话,大家怀疑她,却不恨她。她并不为生下个猴人害羞,她坦然反对用人的名字给孩子命名,就大大方方地叫他“乌猴”。她自己不避嫌忌,别人也就敢问问她,她扭完秧歌以后,到底去了哪里。她不说具体地址,只说“远了去啦”,谁也猜不透她去的是城里还是乡下,是大泽还是深山。只要乌有道不追究,谁也没有权力,一定要逼她把远去的地址交代清楚。她不辍劳作,花撑子上没有撑着网扣,急等着绣了花当窗帘挂,她和大家一起参加田里的劳动,像没有远去之前一样。二月的一个小阳春日子,大家在麦地里锄麦子,往后退着锄。申兰英说话的嗓门比谁都大,锄一会儿,大家一起直直腰,再退着往后锄。有一阵,大家听不见申兰英的声音了,听见一种叽叽的叫声很惊慌很着急,循着声音看过去,地中间的井沿上,倒挂了一对小脚,乌猴头朝下垂在井筒里,两只手扯着申兰英的手,申兰英半截身子泡在井水里。原来她说话走神没注意,退到井里去了,危急时猴人救了她的命。麦田靠着中流河东岸,井筒浅,要是再深一些,她得有一串猴人儿子手脚钩起来,接成一架梯子救她——猴子们曾经用这样的办法,到井水里捞月亮。

乌猴由人类的母亲生育,他从来不做水中捞月的傻事,他拥有了人类的智慧,便懂得了,水中月镜中花,只能在想望中见到,不能用手摸到,什么样的大手也不行。童话讽刺猴子,猴子却在人类的笑声中发现了狂妄和愚蠢。妄自尊大和愚不可及仅一步之遥。乌猴比纯粹人类的孩子长得快,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地上爬,他早已经会跑了。动物大都这样。小牛刚刚生下来,一睁开眼睛,就挣扎着站起来,一站一跪。人说小牛是拜四方,拜完四方,再走天下。乌猴却不自己跑远,他几乎不离母亲身边。他不会说话,只会叽叽呜呜地叫,像内心独白憋不住,要用特殊的语言表达出来,可惜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也许他用的是史前语言,上古语言,那种语言早已失传,能听懂的人早就死光了,无法破译。他没有尾巴,屁股不红,申兰英给他穿乌仁小时候穿过的裤子,前后开裆。他半蹲下尿尿,翘一条腿姿势不雅,尿完以后颠着屁股抖一抖。乌有道板起脸来,像在冻掉脚趾头的冷战场上打仗,像呵斥一头牲口,教他像人一样尿尿,用手掏,用手抖。他学会了也就没有忘掉。这一来,就一再地炫耀了他与众不同的器官,他小小的身躯,实在不配长那么大,令人看了惭愧。而他却好像浑然不觉,尿完以后,用手拿着抖一抖,呜呜吟哼,天知道他是不是志得意满瞧不起人呢。作为母亲,申兰英同样听不懂他说话,不过却常常能猜中他的心思,看他跟乌有道学会了像人一样尿尿,却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就给他早早地穿上了不开裆的裤子,免得他不尿尿的时候,让人看了嫉妒。他不愿意麻烦,用手乱抓,爬到树上去,顺着裤腿往下尿。他独特的天赋这才表现出来了,人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可不会爬树,更不能爬到那么高。

申兰英却就此发现了楸树叶好吃,像唐明君说的,做出了饥饿时代最伟大的发现。

当然啦,乌猴既然不长尾巴,穿上了人的裤子,他就要像人一样挨饿。就连一只老鼠,它只要在人的家里打洞住下,人没有粮食吃,它也不能幸免。乌猴叽叽叫,尿尿的时候不再呜呜吟哼,申兰英知道他也饿得跟大家一样不自在了。不管是什么人,要自在,都得是不饿肚子的时候。依仗会爬树,乌猴自己找东西吃。他身子轻,小树干只有一把粗,他爬上去也压不断。榆钱长得还没有小指甲大,他一片一片掐了吃,嘴巴嚅动得极快,吃饱了,就抱着树干睡过去了。小树摇摇晃晃的,他用腿勾住,用胳膊搂住,睡多久也掉不下来。榆钱吃完了,榆树叶还没有长出来,他爬到桃树上,摘过冬的桃子。桃子硬得咬不动,他咬一咬龇龇牙,从牙缝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好像怕酸怕冷。他连越冬的桃树鳔都刮下来吃了。桃树鳔过了冬,仍然粘牙,他舌头乱伸乱舔,用手挠抓,像吃了热辣椒一样。他爬到楸树上,摘了楸树叶填进嘴里,嚼一嚼,一咧嘴吐了。楸树不长鳔,除了叶子,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他只好再摘楸树叶,再嚼再吐,他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可是嘴里只要不停地嚼着,就好像吃着东西不饿了。申兰英听不见他叽叽叫,挖不着野菜,来找他,看他在树杈上坐着吃楸树叶,大嚼大吐,就张开衣襟,让他吐进母亲的怀里。他遵命照做。申兰英从衣襟里捡起,填进嘴里。猴人儿子只长到了人类的纯儿子还在尿炕那么大,就开始反哺了。母亲没用再费力,轻轻一嚼咽下去,品一品,惊喜地说:

“好吃嘛!”

再吃一口,惊喜的心情有增无减,说:“好吃哎!”

运用在麦田边安了花撑子绣花的创造精神,利用在大集上踩了高跷扭秧歌跑驴的不竭热情,申兰英以猴人儿子的反哺为起点,继续向前推进,要用苦唧咧咧的楸树叶哺养全村小孩,以至大人。她由儿子的咀嚼,创造出楸树叶的吃法,就是搓揉细了用水浸泡。自从人学会了用火烧饭吃,用水之法也随之发明了,申兰英尚不算首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月,人为了尝尝新鲜野味,捋柳树芽掐马咂草吃,也是用水反复浸泡之后,再举烟火。荒年到来,饥不择食,人还是把要吃的植物用水浸过来浸过去,再下锅。水总是不缺的,乡土有井。要是井里连水也没有了,家乡便不再是人住的地方,离乡背井成为唯一的选择。用不着任何人引路,沿着干涸的河床走,找到有水的地方再住下好了——“乡井”,就是挖出来的那一汪活命之泉。申兰英是本土女儿成了母亲,她没有过拖儿带女迁徙的经历,她的用水之法便没有多少人类学意义,只是源于女人做饭的本能。她由猴人儿子异样口齿咀嚼的经验出发,告诉大家,楸树叶要搓揉细了再泡,没有被人采纳,女人们舍不得汁液,谁都知道好东西都在汁液里,大家从来不把汁液随便浪费掉,不管什么叶子什么菜,要是搓揉细了再泡,宝贵的汁液也随着水跑了。

申兰英不能越俎代庖,替大家做饭吃,她把“饥饿年代最伟大的发现”公布于众,就尽到了她一个本土女人的责任,人家舍不得楸树叶的汁液,不肯搓揉细了再泡,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家家动用了大盆,男人们到井上挑水。山岭的楸树上,吊满猴子一样的人。不会爬树的,拿了特制的钩子,钩子绑在竿子上,凌空举起,把树枝折断。以唐崮庙的废墟为起点,呈一个大弧往南往西划过来,小村子的疆域内,很短的时间里,全部楸树被剃了光头。人人都拿定了同一个主意,捋下的楸树叶三天两天吃不了,就储存下来慢慢吃。好多人还在小村的领土上持了钩子转悠,两眼看天,先驱者申兰英早已经趟过了中流河,爬到西流河楸树上了。西流河风习淫荡,不尚俭朴,人民还没有发现楸树叶好吃,他们的物产已经成了别人的果腹之物。申兰英的爬树本领可谓高矣,她脱下鞋来,露出解放脚的本色,五根指头并着,正好适合扒紧树干。她往手掌心吐两口唾液,搓一搓抹到脚心,抱着树干爬上去。她踩了世界上最高的高跷摇晃身子,放眼四望,楸树叶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远,只能看见猴人儿子爬到了细一些的树杈上,捋了叶子往下扔。她嘱咐儿子小心,乌猴却抓着树枝一荡身子,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朝她龇龇牙,模样像笑。树底下有人来了,乌猴才叽叽地叫两声报警,模样有些害怕。申兰英捋叶不辍安慰他:

“不怕,饿死人的年头,填肚子不犯法。”

树底下的人听见了她说的话,这才明白了女人为什么会爬树,明白了爬树与踩高跷的关系,明白了没有饭吃的时候,楸树叶好吃,于是,“饥饿时代最伟大的发现”这才传到了淫荡的西流河,再驾着一阵风往东传,传到妄自尊大的东流河,在东流河两岸分头南下和北上,传遍整个三河流域,传遍全中国。

大盆里泡的楸树叶还没吃完,女人们最先胖起来,她们亮晶晶的面孔,好像是用水泡过了好久似的。同时光亮发胖的还有肚子和腿脚,用手指头在腿上按一下,深深的坑窝半天起不来,撩进泡楸树叶的水盛了试一试,肥嘟嘟的汁液洒不出来。大家几乎变得互相认不出来了,软绵绵地坐在门口,相互掀了衣襟,按按肚皮,才认出都是曾经生养过儿女的肚子。非常奇怪,水肿病大规模爆发,袭击的大都是女人的身体,谁也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如果女人天生汁液饱满,容易鼓起来,再也容不下楸树叶的汁液了,可是她们天赋的汁液已经哺养了孩子,理应得到补偿,她们不应该成为汁液的牺牲品。村子里第一个死亡的女人,是胀破了肚子,流出了花花绿绿的汁液。后来相继死亡的女人也是同样的情形。由村子通往墓地的土路上,顺着棺材板流下的汁液,使黄土结成一片一片的,暴起来像枯干的树叶,碾碎后,又恢复了黄土本色,除了墓地里多起了坟堆,死人的痕迹也就荡然无存了。大家明白,是楸树叶夺去了众多女人的生命,可是没有人怪罪申兰英的发现,只有申兰英本人痛心疾首,怪自己没把责任尽到底:

“就是没有搓揉细了用水浸哪!”

这个结论是推不倒的真理,申兰英最先吃了楸树叶,却没有水肿,就是铁证。她还是像原来一样瘦瘦高高的,必要时仍然能踩了高跷跑驴。她一个男人乌有道,四个孩子乌仁、乌香桂、乌香叶、乌猴,都活蹦乱跳的没有死。更加令人惊奇不已的事情,在冬天里楸树只剩下枯枝的时候发生了。夜里的西北风正紧,从村子西头的土地庙附近,传出了婴儿的哭声,驾着凛冽的寒风传遍全村。一个时期以来,土地庙那里哭声时常爆发,那是死亡的报告,不是新生的呐喊。可是申兰英,她吃过了搓揉细了浸泡的楸树叶,没有水肿,没有死,她肚子大了是怀胎,流出了汁液是分娩,她在饥饿的年月又生了一个儿子,跟乌猴不同,完全是人形。

睡莲

不能不思索生命的来由了。在饿死人的年月,还能有孩子出生,不是因为男人极度好色忍不住,就是因为女人的肚子没有水肿,还有空间孕育胎儿。小村子在大饥饿时代,只有两个人出生,一个是申兰英的儿子乌义,另一个是唐明君的女儿,叫婉儿,名字好像是来自书上。

如果说好色跟好书有一些联系,有没有道理呢?“妻书子墨”可以由此解释吧?唐明君从北京回来,一个柳条箱子装了睡觉的被褥和衣服,另一个帆布覆面的箱子就装了书。他的书,长时间内秘不示人,好像金屋藏娇。听他说话,才知道他经常浸润了什么。脂粉和琴箫,是双手抚弄一张嘴呵嘘的物事,他不掩饰,谁都知晓;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藏在肚皮里头,他不剖示,谁都看不清。听他言说,方知他的藏书里似有一本《说岳全传》,是他极其珍爱的。抗金英雄精忠报国的气节,他不常吐露,却常常念叨岳家军的子孙们不像前辈那样一心征战,不近女色,倒常常在战场上打着仗,就吊起了膀子。当了俘虏,还会钻进敌人女儿的绣楼上,看见帷帐里那郡主露出一身白肉,恰似酒后贵妃。他大概还有一本《青春之歌》。民族存亡,正在危急关头,他不赞赏林道静投身革命队伍游行,呼吁救亡,倒说林道静嘴大,化了妆出去贴传单,唇红齿白就很好了。林道静挽留革命引路人说,“真的,你不走啦,那就不用走啦”,人家留下来,分明要策划更大的游行,他却说林道静离开了男人参加革命,日子未久就熬不住了。他振振有词,色情洋溢,只有乌仁敢反抗他一下,乌仁说:

“革命自然也性交,但性交不耽误革命,这是鲁迅说的。”

唐明君从北京回来,自然瞧不起乡土的乌义,尽管乌义在念师范了。他反驳说:“你算了吧,鲁迅说是战士。”

乌义跟他抗辩,说:“战士性交更棒!”

唐明君微微冷笑,说:“那可不一定。”

唐明君也是当过兵的,他可以瞧不起土生土长的乌义,他可没有理由蔑视战士。战士自有战士的品格,性交也是武行,猛冲猛打。唐明君当兵,干的是文书,才会花拳绣腿,言不及义。他当兵之前,干的也是文事,倒常跟女人打交道,浸染甚深。他在三河县城的供销社卖布,衣领里插一把尺子,尺子头上吊一块红布缕,从他的耳朵旁垂下来,像军人腰间带枪,枪把上垂下一根皮条。是县长唐廷帮他找了这么个职业。他高小毕业,父亲求唐廷拉侄子一把。唐廷不是他的亲叔叔,没有让他进机关,给他找了一个过早接触女人的职业。三河俗谚“要看媳妇卖绒花”,卖布也是脂粉行当。花枝招展哪,高小刚毕业,还没长成完整的男人,他可受不了晃悠。他心旌不稳,想出风头,想学成熟的卖布郎那样给女人们扯布。他从衣领间拔下尺子比量,量好布,用尺子头上镶的刀刃,割一个小口子,哧地撕一个大一点的口子,再把两只胳膊大大地一伸,一扯到底。他还没有长成劲儿,两只胳膊用力不匀,布扯斜了,人家女人不要,还要他重扯。他恨不能把斜布蒙到自己脸上遮羞,越是女人多的时候越是这样。老卖布郎不说他胳膊劲小,却笑他腰中无力。他的文化,刚好能明白男人的腰力表现在哪里。他浑身脱得一丝不挂,拿了尺子比量,自信长得比任何男人都不差,只不过有了裤子遮蔽,不能够比一比罢了。男人的比量,不在战场,就在裤裆。夜里挑灯看剑,心中有数。

军营广阔而雄壮,唐明君入伍,丢下尺子拿起枪,却从来没有打响。他当文书在营部,比在供销社卖布看见女人的机会少了,连营部的电话员都不是女兵。只有到团部去报个材料,送个报表,才能看见女电话员腰间束了皮带,长头发戴军帽,青丝掖不住,飘下一些在肩头,穿男电话员不穿的皮鞋,从团长身旁咯噔咯噔走过去,害唐明君扑通扑通心跳。回到营部,又是平平静静的老样子了,波澜不惊。军区的文工团下营演出,女演员换下皮带束腰的军服,穿上朝鲜女人穿的小袄长裙,直筒筒的没有了腰身,两只手拍打腰间吊的长鼓,裙子下摆旋成巨大的蘑菇状蒲团,战士们没了命地鼓掌,唐明君也一鼓再鼓。营长却不以为然,说真的朝鲜女人转圈,圈子底下什么也不穿,你知道那叫什么?唐明君想一想,说:

“睡莲。”

营长说:“扯蛋,那叫风流。”

唐明君不相信,朝鲜女人会裙子底下什么不穿跳舞,她们纵然风流,也会怕冷,乌有道说过,第一批过江作战的中国士兵冻掉了脚趾头。不过,营长在朝鲜战场打过仗,勇立战功,他看到的情景即便有假,至少也让冰天雪地的战斗,有了女色的想象。夜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难道不是狂放的情夫吗?他要是不喜欢女人,就不看剑了。营长也喜欢女人。营长说,他的营长从朝鲜归国时,带了一个大大的木箱装行李。回国后打开,大家才知道那里面装的不是行李,而是一个朝鲜女人。营长因此被撤职。原来的连长当了营长,后悔自己的胆子不够大,没有带一个朝鲜女人回来,裙子底下什么也不穿跳舞看。

不,朝鲜绝不是开放的民族,他们的袄那么小,裙子那么大,封闭甚严,不可能显豁裸裎,暴露那三千里江山的真面目。连他们的文字都划圈甚多,重重围裹。他们也是长于游行的民族,长裙曳地,帽顶上挑起一根长长的绸带舞动,取代中国的特色高跷。唐明君的营长帮人家打过两年仗,就想学他那营长的样子,要人家的女人报答,参战的目的显然不高尚。其实,有我们自己的民族犒赏他,就行啦。他有功劳,腰间一直带枪,脸黑,令女人害怕,可是还有漂亮的女人肯跟他。他的老婆比他小十多岁,漂亮,随了军,穿便服常常布带碎花,令唐明君想起卖布时光。营长住在战士伙房的后头,唐明君有时候从伙房里抓了馒头,踏着板凳,从墙头上探起身子,把馒头扔过去,营长老婆两只手撑起衣襟接馒头。唐明君知道营长老婆保持了农村本色,大衣服底下什么也没有穿,可是方向不对头,他看不见营长老婆的真山水。尽管营长老婆白吃了战士的馒头,笑得很欢,唐明君还是不敢跳过墙头去,从下面往上看。他知道他要是看一眼,营长就会在他身上打出十个枪眼,营长的枪,可不是单单在夜里掏出来看一看的玩意儿,那是真家伙。

科技进步,让指挥员的枪进入了新阶段,战士还只能在墙头的这一面,隔了衣服老远看看,这不公平。唐明君想起他的卖布时光,看营长老婆在墙头的那一面,撑了碎花布衣襟仰了脸,馒头滚入怀里,裂帛之声入耳,他把那一身碎花扯裂了无数遍。饥饿岁月还没有到来,唐明君的饥渴时代过早地降临了。军营里盖起了新房子,战士帮营长搬家,大件由野战兵士搬走,文书和通讯员负责内务。掀开营长的床铺,棉垫子底下,床板上面,有营长和老婆睡觉的照片,有一些已经被汗渍污染,有一些不明晰不清爽,好像是刚刚过去的夜晚照下的。营长的脸那么黑,老婆的身体那么白,难怪他会有这样一份浪漫情怀。营长老婆从农村来,像无数支援边疆建设兵团的农村姑娘一样,怀揣着热情和纯贞,谁会想到她还能淫荡成这个样子,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做出各式各样高难度动作呢?她像用脚蹬坛子一样,她像屈着身子用嘴叼花一样,她像横着走的蟹子一样,她像跷起一只后腿撒尿的母狗一样。唐明君和小通讯员简直看呆了。他们知道,营长买了一架照相机,可以“自拍”,可是,战士心灵纯洁,想不到营长会拍下自己的房事最淫秽的照片。又惊讶又慌乱,又害怕又不甘心,唐明君出主意,跟小通讯员讲好,两个人各挑两张,其余的给营长原样放回。小通讯员试探着问,可不可以再多挑一张,唐明君坚决地说不行,他说了一个理由,很简单:

“营长有数。”

唐明君实在是错估了营长,和平时期,马放南山,老婆随军,性交无数,营长的照相机只要不坏,安到三脚架上,支在床头,他有多么浓厚的摄影艺术爱好,就会有多么丰富的照片压在棉垫子底下,时常温习,数不过来。他不打仗不骑马,大腿长肉,只能简单地配上女人那美轮美奂的肌肤罢了。认真地说起来,营长的嗜好无可厚非,他无意传播淫秽,他从来没想过用他和老婆睡觉的照片赢利,他只是想把房事跟艺术联系起来,让淫秽升华到美的境地,自我欣赏,像一个人透视自己的灵魂一样,在秘密的月光下,丑陋也会变作美好,甘之如饴。可是,营长的照片到了战士手上,意义就发生了变化。唐明君没有跟小通讯员交流,他自己的体会是:“欲罢不忍,欲干不能。”营长老婆住得远了,他不能从墙头上往下扔馒头,看营长老婆撑起碎花衣襟。他摊开照片,把营长老婆一次次剥光,他挑灯看剑,有了具体的刺杀目标,每一次,都把营长老婆蹂躏成照片上活脱脱的那副样子,他自己一泄如注,瘫软得像一堆棉花。看一看小通讯员下连队送信跑不稳,两条腿膝盖颤颤抖抖直打弯,不必交流,他也知道小通讯员跟他一样了。看着照片,他作了比较,营长的剑还不如他的剑长。上帝啊,就这样在造人时给了战士和平民以安慰。官大却不一定配了好剑,脱了裤子可论长短,谁都不要妄自尊大。

可是吃饭呢?大饥饿时代到来的时候,官长会和平民一样饿肚子吗?离开部队几年了,营长的新房墙头上长出了野草,会不会有继任的文书爬过墙头,去送馒头呢?申兰英发现了楸树叶好吃,营长老婆会命小通讯员爬到楸树上,捋下叶子,扔到她怀里吗?其实,大家把发明的目光,盯到所有可能会当作吃食的东西上,唐明君也注意到了又肥腴又嫩润的楸树叶,除了色调不一致,它可真的像营长老婆秀美可餐的肌肤。营长老婆可食,有照片为证,可是楸树叶能否食用,还没有资料证明。唐明君从他带回的书中寻找。林道静到定县发动农民暴动,正值麦收时节,贫苦农民没吃过楸树叶。回溯历史,岳飞被秦桧害死在风波亭上,岳家满门三百余口发配云南充军,进入蛮夷地区,步履艰难,也没吃楸树叶。小梁王的儿子为报当年的杀父之仇,要灭尽岳家后代,听了他贤惠寡母的劝告,深明大义,倒跟岳飞的儿子结为异姓兄弟,延续下岳家根脉,一直吃得很好,楸树叶从未上口。唐明君查阅《本草纲目》,时珍曰:“唐时立秋日,京师卖楸叶,妇女、儿童剪花戴之,取秋意也。”唐时当花戴,为了美的向往,今时当饭吃,为了填饱肚子。楸树叶即便能下肿痈,也应该用来擦脸擦身体,让女人的面皮更光洁,肌肤更滑润,不应该吃进肚子里涮肠子。道理很明显,涮空了肠子,肚子就会用气鼓起来,身体不肿就怪了。唐明君守定爱美爱色之心不动摇,不让老婆捋楸树叶吃,就保证了他的老婆没有水肿,脸上的雀斑还像苍蝇翅儿那么薄,没有像蝴蝶斑一样厚起来,黑起来。他认定梧桐叶可吃,没有声张,先看看李时珍老头怎么说。不看倒罢了,一看就喜欢上了这种又肥又大的叶子。书上说“三月桐始花,堪作琴瑟”,“花如百合,实堪糖煮以啖”。又是“琴瑟”,又是“百合”,那都是男女和好如糖似蜜大啖不厌的好吃物嘛。而且梧桐叶还能治发落不生,能使发白染黑,普济方,皆妙用。开了花结子更好,“状似诃子而粘,房中肉黄色”。最后一句最令唐明君喜爱,他掰开看,果然是这样,“房中”理当如此,本草千年不易。唐明君也让老婆用水浸泡了吃,不揉碎,不漉去汁液,吃的就是那又浓又稠又黏乎又滑润的质地。他还让老婆挖过石蒜吃,虽然李时珍说石蒜有毒,不过,老头又说“而救荒本草言其可炸熟水浸过食,盖为救荒尔”,吃了料也无妨。他猜测,书上的“白茅”,就是本地的毛子草,书上叫“茹根”、“兰根”、“地筋”,都是坚韧不拔可以信赖的名字。他到毛子沟水库沿上去刨,吱吱啦啦地扯出长长的茅根,让老婆把毛皮搓掉,捣碎了吃。老婆还向前推进一步,把一时吃不了的晒干,磨成粉,掺到梧桐叶子里,做出了甜丝丝的梧桐叶菜团。人家看他老婆脸上的雀斑颜色深起来,肚子往外鼓,怀疑他老婆也患了水肿病,他不无得意地说:

“你按按试试嘛。”

不管跟他说话的是女人还是男人,他都这样说,令人为难。待他老婆生下了婉儿,大家才深深地钦佩他了,把他跟乌有道归到了一起。他可不肯跟乌有道为伍,他用鼻子冷笑,说:

“乌有道算什么!”

人家说:“申兰英也生了儿子嘛,饿肚子的年头。”

他摇摇头,仍然不认为乌有道也值得男人们钦佩。论军龄,乌有道属于营长那一代,曾到冰天雪地的大江那边打过仗,没有冻掉脚趾头,学会了当木匠。乌有道的木匠手艺,只用来把炮弹箱刨光滑,没有做一个大行李箱,装回个朝鲜女人,倒也可以原谅,因为战士归国,大都是空手而回的;不过,他要是那么做,毕竟会更方便,他无所作为,就算不得有识见。他既然有匠心,就应该朝艺术方面走一步,把木工工具换成照相机,拍下饥饿年代生儿育女的房事照片,留下男人们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令后代信服。

迁徙不定,世事转辗,有多少记忆多少照片,都随着时间消逝了。和平与战争,玉帛不存,片甲不留。裂帛之声在哪里?馒头入怀在哪里?从部队转业,到了炼钢厂,炉火熊熊,大汗淋漓,唐明君居然把营长和老婆的淫秽照片弄丢了,像秋风扫落的一片树叶,不知道被哪一副浪漫情怀夹到文化里,做了书签,那个人连营长的床铺都没搬过,不劳而获,他可真有福消受了,但愿那是个有了老婆的人,不必自慰自虐。唐明君真诚地祝福那个不识面的同好,过了好久好久,才把营长老婆慢慢地忘了,彻底交给了别人。在京都炼钢,不乏旺火,前朝的古城墙已经扒掉,炼钢工人进驻八旗子弟的老营房,搭起钢管吊铺,床铺下放了陶瓷的暖水罐,冬天里灌进热水,搂着睡觉,产业大军梦里的战场,常常是温柔之乡水泄花落,一片旖旎春色。

香冢

确切地说,唐明君只知道炼钢能把人烧出汗来,到底有多少人在炼钢,他并不能说清楚。看了报纸上登出的照片,他才知道,炼钢炉已经立到了庄稼地里,中南海的机关干部也点了火。干部的脖子上围了洁白的毛巾,防火镜架在帽子上。炼钢炉像四口之家做饭的炉灶,炉口只能安下一口小锅。干部不穿防火服,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弯下腰去,用大锤砸碎铁锅,把铁片投进炉子里。照片上的干部要是没有饭吃,他们所在的区域就没有多少野物可吃了。故宫里古柏森森,遮天蔽日,柏树枝可不可以吃呢?“五月五日,采五方侧柏叶三斤,远志(去心)二斤,白茯苓(去皮)一斤,为末,炼蜜和,丸梧子大”,成神仙服饵,可治中风不省,退风和气,使不成废人。此物是药不是食,得了风症有效,饿了无用。要是有合欢就好喽,夜合青裳,萌葛乌赖树,安五脏,和心志,欢乐忘忧,得所欲,“叶似皂角,互相交结,每一风来,辄自相解了,不相牵缀”,是多么善解风情的尤物啊,这才是真正的“神仙服饵”呢。

神仙照相,肯定是用法眼,把镜头架在凡人到不了的山上,照一些仙人在里面练功的洞口,云雾缭绕,照一些炉子不炼钢,专炼丹丸。失去了营长和老婆淫秽的照片,唐明君找不到替代品,他只好迷上了看戏。不好色的奸雄曹操嫖上了张绣的婶子,大白脸上的眼睛也会色眯眯的,朝着后台招招手,张绣的婶子流水小步跑上来,进了帷帐。此时的照相机应该架在帐子里边,看张绣婶子解了罗裙,是不是真的细腰一握。宋江也是个不好色的英雄,阎婆惜姘上张三,那是自然的。官府的照相机要是个肉体凡胎,它就应该看到,那婆娘跟张三搭上,火块一般热,不该只盯着梁山好汉劫走生辰纲。戏院门口的海报上,画的彩旦像真人一样大,唐明君打眼一看,就知道有假,画出来的口唇艳红欲滴,可是没有照片上润泽,手感肯定不佳。好像是有意抚慰唐明君,保君满意,演戏的照片很快印出来了,随着戏票一起卖出,一张张只有巴掌大,尺寸正好,唐明君一一买下,揣摩再三,感觉仍然不真切。戏里的万般风情千种风流,都被画出来的脸子做出来的服装遮住了。假戏真做,只是戏子们圈里的事情,外行人雾里看花,影影绰绰,难以把摸。

戏,原本就是这样一种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景啊。戏里头千娇百媚莺啼鸟啭,只把人的想望热情勾起来,它就落下大幕不管了,成了一种最不负责任的无情游戏。只有极少数人,比如军阀呀,权贵呀,才能把看中的小旦唤到堂会上去唱,描眉画黛,翘两根指头,唱出真事。男旦也照此办理,贵妇和豪绅看中的往往是同一个人。不过,还幸亏有了戏,有了戏的照片,唐明君在失去营长和老婆的照片的日子里,没有绝望,没有断了炊饿肚子。他在炼钢炉旁,让熊熊的大火烤着出汗,强筋骨,炼出法眼,能够像神仙一样,把不管什么朝代的衣服一一剥去,还原为营长和老婆的样子。出塞的昭君和散花的天女,都是刚刚生出来的模样,不管昭君的脖子上已经围了野兽的尾巴,也不管天女的臂弯上挂了完全没有必要那么长的绸带,一概如此,绝不啰嗦。他依仗卖布时光里扯碎花布的本事,他依仗当文书把馒头投入营长老婆怀中的技巧,他依仗文化的引领,书的指导,在应该饿肚子的时候餐风饮露,在别人吃楸树叶水肿的时候,播下好色的种子,生出婉儿。新的粮食刚刚打下来,他吃过了三天不掺杂菜杂草的饭,就把看戏当饭吃的滋味忘了,他把别人的饫甘魇肥,当成了自己吃饱了不饿,大吹他在京都看的一些好戏。

他说他看过梅兰芳演戏。梅兰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演出,拍成了电影,大家在银幕上看见过,头顶上戴了雉鸡翎的穆桂英,大风一吹,肚子瘪回去,大风再一吹,肚子又鼓起来了。他看到的穆桂英,肚子却老是那么鼓,脸上很年轻。他解释说,拍电影的时候演员化妆,梅兰芳用布带,从头顶往后勒头皮,硬是把脸上的皱纹抻开了,扮出了年轻俊俏的穆桂英,演员本人很满意。村子里没有人曾经走到离梅兰芳那么近,看真人演戏。乌有道曾经有过机会,又因为做木匠活太用心,失去了。乌有道在冰天雪地的大江那边打仗的时候,梅兰芳曾经率剧团去慰问演出,连队里选派一个代表去看戏,乌有道正在做一个像小旦脸皮那么光滑的炮弹箱,没有参加连队的选拔大会。在朝鲜前线,梅兰芳演的是《贵妃醉酒》,看了杨玉环因公公爹不跟她睡觉,心生哀怨,酗酒闹事使性子,不知道出生入死的战士会怎么想。战士要是为那样的皇帝打仗,江山再锦绣,也不值得用生命去保卫。马嵬坡赐死,是自古至今浴血战士的一致要求。当然啦,唐明君不会那么想。他当兵没有打仗,和平时期产生不了同仇敌忾的壮烈。只要是美人登台,抹了漂亮的脸子,不管跟什么人吊膀子,他激发的都是同样的风流情怀。他怜香惜玉,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他说梅兰芳演《黛玉葬花》,扛的小镢是檀香木做的。大家怀疑木头镢挖不开墓穴,林黛玉扛了镢是骗人的,葬花有假,故作张致。他分辩说:

“香冢嘛,用不着挖嘛。”

大家不明白“冢”就是“墓”的意思,坚持说林黛玉要是不挖墓穴,就不必扛着一柄镢头骗人,她要是真的葬花,她就该扛一柄真的镢头。这一来唐明君心疼美人了,他说:

“林黛玉病恹恹的,你打算累死她呀?”

他的态度把大家惹恼了,没有一个人服气他,都说:“梅兰芳那么个大老爷们,连一柄镢头扛不上吗?”

他辩解说:“梅兰芳演的林黛玉,一口气儿就能吹倒。”

大家惋惜说:“女人家连柄镢头担不上可不行。”

他说:“台子上看看也舒服嘛。”

大家没有走到京华的戏院,没有看见连一柄镢头担不上的林黛玉,能让人如何舒服,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只有乌仁对唐明君看到的林黛玉不以为然,他不相信,会像唐明君说的那么好看,他说:

“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

唐明君说乌仁说得不对,葬花的林黛玉不是那个样子。

乌仁说,“不是那个样子就对了,林黛玉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不应该像麻姑有些福相。”

唐明君坚持说,他看见的林黛玉绝不是那个样子。

“你是没看见照片。”乌仁不容置疑地说,“鲁迅看见了黛玉葬花的照片,就这么说。”

照片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多了,唐明君简直不愿再翻腾它,那令人伤心。唐明君退后一步,坚守自己的领地,说:“反正男人女人都爱看。”

乌仁说:“当然爱看啦,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

唐明君估计,如此深刻的话,大约仍然是鲁迅说的。他的文化纵然经过了京都之水浸泡,也不敢拿来跟鲁迅抗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鲁迅为什么看不中戏子呢?鲁迅的话被乌仁拿来当武器使用,那是因为乌有道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做光滑的炮弹箱,耽误了看《贵妃醉酒》,前代的恩怨被后代继承了,六军不发,江山和美人不能同时保有。日本鬼子占领中国,梅兰芳也曾蓄须明志,不给侵略者演戏看。鲁迅已逝,唐明君未逢其时,都没有见过梅兰芳留胡子的照片。看了那样的照片,鲁迅和唐明君会生发如何不同的感想呢?

京都的戏院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演出,“男人扮”的女人留起了胡子不登台,“女人扮”的女人回眸一笑更实用。日本鬼子像中国男人一样捧角儿,他们的小胡子抹得像一把鞋刷蘸了油,叫小旦摸摸东洋毛硬不硬,还让中国天女把晚香玉花瓣撒到弹性极佳的大床上。唐明君在京都看了最后一场戏,迁徙回三河。戏是日本人演的。日本小旦穿白缎子衣服,从徐徐启开的墙壁夹缝中走出来,微微俯首,轻轻一跳,像立起了一只东洋仙鹤。唐明君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也看清了那是真的女人,跟丈夫吃饭的时候,没有骨碌碌转动喉结,销骨窝很深很白,唐明君猜到那是抹了粉的。日本女人演戏,原来是连身体都化了妆的,可惜她们卖戏票的同时不卖照片。日本女人演戏,只说不唱,吃饱了肚子大约也无妨。中国人演戏无论“男人扮”,还是“女人扮”,都要求吃不饱,撑饱了肚皮唱不好。不过,要是没有饭吃,需要凭一本《本草纲目》指导吃树叶吃草,恐怕也没有力气唱出来。京都居民大迁徙,戏院里不辍演戏,想必是要省出一些饭来,给戏子们吃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这或许也是鲁迅憎厌戏子的一个理由:无论饿死了多少人,京华的大戏院里,总是有人在演戏,天女照样散花,龙凤照样呈祥,男人扮的孙尚香,肥胖的腰肢都扭不动了,还在一板一眼撒娇卖俏,牙齿那么黄,居然不想一想皇叔会不会恶心。

乡村演戏,还是要等到肚子不那么饿了,才重新开始。风习淫荡的西流河一定是等不及了,他们不等到冬天,天气炎热的暑季就上演了。西流河属于三河县的另一个语音系统,他们说话腔不直,故意拿捏调门,正适合唱戏扭捏作态,一句话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迂回缠绕,半天叫人摸不着头脑。西流河临近古莱国,是东夷的西边,齐和鲁都挂了一点边。乐而不淫纯洁高尚的韶乐到不了那里,什么样的杂乐却都能在那里找到土壤,生出西流腔,就是又淫荡又风骚又粉饰又雕琢妄自尊大瞧不起人的西流毛病,这一切,在戏里能够看得更清楚。他们等不到冬天,就在河滩上扎起了台子,大肆演出,实在是他们在饿肚子的时代憋得太久,满肚子的西流毛病像水肿病一样炸开了,流出了花花绿绿的肠子,满台飘舞。

离开京都,唐明君久不看戏,他分明知道,西流河的戏远远不如京都演得好,他也非要去看看不可。诱人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西流河来了票友,是远方的男旦,扮相俊美,从来没有人听见他放屁。连念师范的乌仁都不知道,人家听不见放屁的男旦有什么好。唐明君神秘地笑一笑,只说“男旦龙阳放屁不响”,拒不泄密。接受了大饥饿的教训,人懂得了没有粮食吃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吃菜,就不在地里密植麦子,让小姑娘坐到麦穗上供人参观,改为大种萝卜。向前地分成一档一档,种成菜园,长出了一片萝卜苗。在地里间萝卜苗的时候,打好了伴,唐明君和大家约好,吃了饭就走,赶到西流河,去看下午和晚上的戏,看完两场戏,连夜返回来,误不了第二天上午再间萝卜苗。约定时,准备去看戏的人很多,到了真的上路了,却只有唐明君、周二曲、唐明君的弟弟唐明禄,还有唐家兴几个人践约,唐家兴还带了他的儿子唐为民。

千山那个万水

唐为民远远没有戏子的命运那么好,有一些戏子的腰肢都扭不动了,还可以进皇宫当妃子,唱一个字喘一口气,再喘一口气唱一个字,一字一喘唱给皇家听;有一些戏子头发全都白遍了,还可以穿一个大红袄,假装小姑娘,娇滴滴跟人说话,让人捧到手心上;差一些的戏子做了男旦,放屁不响了,还可以当票友游走四方,诱了人丢下农活去看;他呢?生产队的牲口宰完了,叫行投标,碓臼里捣完最后一副牲口架子,他的明星生涯也就结束了。除了极少数对大饥饿刻骨铭心的人,没有人会再记起他一鸣惊人的辉煌。他只剩下了一个鼓鼓的大肚子,成为一个时代留下的生命记录,不胜其负。

无论大家怀了什么样的猜测和不平,说唐为民的姥爷是地主,有“蒂把儿”也好,说他爹上过青岛,给了儿子胆量也罢,反正在大饥饿之初的一段时期里,唐为民的母亲严淑华,是在村子中间的碓臼里最经常捣骨头的人。严淑华好像不是那个穿了破棉袄捡鸡毛的老地主的女儿,她要是老起来,倒像个货真价实的地主婆,头发上别了雪亮的簪子,冷不防拔下来,朝丫环的脸上扎一下,嫌丫环给她捶着腿睡过去了。她刚刚从中流河上游嫁过来的那几年,正是村子里演戏治“裳”“一封书运动”不那么奏效的时期,她演过《孟姜女》里的一个仙女。她没有从地主的家里穿着绫罗绸缎上天,她穿着很家常的新媳妇红袄,腰间系一条包衣服的白包袱布,遮不住膝盖,在台子上转圈。没有人怀疑天上不会有胖乎乎矮墩墩的仙女,可是人人都相信她救不了苦命的孟姜女,因为神仙绝不会贫穷,像大家穿的一样,神仙不吃饭,餐风饮露,大灾荒的年景,也可以省下钱来治“裳”,买一身飘飘摇摇的好衣服穿。穿家常衣服,腰间系一块白布,仙女果然只在台子上转了几个圈就走了。冰天雪地里,孟姜女依然冻得发抖,咬破手指,把血滴到骨头上,辨认她椎心泣血牵肠挂肚的亲人。严淑华的演艺生涯,像仙女从台子上飘过去一样短暂。她不是职业戏子,也不是票友,她彻底告别了舞台,没有留恋,没有回忆,她自己和别人都忘记了她也曾经演过戏。她捣骨头,完全是生活的现实手法,不讲艺术的空幻浪漫。儿子把牲口架子叫行叫下来,她就捣碎了填肚皮,掺进大量的杂菜杂树叶,无限充实。她利用捣碎的骨头天然的粘性,掺进碾碎的苞米棒花生皮,有一回还掺进过木渣。她住在申兰英家东边,两家的房子合用一堵山墙。她听见乌有道在家里做木匠活,她走过去讨回一瓢木渣,说是填进灶里热炕。乌有道怀疑,天气尚热,人不需要睡热炕,看看她矮墩墩的身子,还是给了她。她此项发明,从未对人说,自己也只用过一次。有一天,她发现儿子挺起了大肚子,不由得惊叫起来:

“妈呀,孩子这大肚子呀!”

她当仙女腰间系了白布,在台子上转圈,看见了孟姜女受尽人间疾苦,她也没有叫出这么大的声音。她担心儿子也是得了水肿病,用一根指头按一按,儿子的肚皮像小鼓,紧绷绷的,硬硬的,她按不出坑来。她问儿子痛不痛,唐为民什么话都不说摇摇头。

人的肚子要是大起来,除了怀孕,除了水肿,就是富裕。怀孕和水肿的大肚子都会消失,在生命诞生与灭亡的同时也就完成了。富裕的大肚子,要跟身体的其他部分同时膨胀,包括心灵,“脑满肠肥”就是这种状况,发生了,一般来说就将伴随终生。可是,唐为民的大肚子不属于这几种情况,他四肢瘦细,肋骨像粗条子编的小篓,兜着一个鼓鼓的大肚子,看上去要把小篓撑碎,也要把两条腿压垮。捣完了牲口架子,村子中间的碓臼常常会闲起来,中午或者傍晚,唐为民往往站在碓臼跟前,迎着那条南北长胡同,看干活的人下工回家。走到跟前,人的心情稍微好一些,就会弹一弹他的肚皮,弹出砰砰响声,问他肚子里装了什么,他微微发笑不回答。有人弹一弹,说他肚子里装了牲口架子,他才矢口否认,说他肚子里装的是另一种东西:

“木渣。”

就是把仙女打死,让她用人间的脑子思维,严淑华也不相信,儿子的肚子是被木渣撑大了。人的肚子哪怕吃下的是钢铁,只要能咽下去,日子久了也会消化。有些人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咬钢嚼铁,就是依仗着这种能力,度过了终生。西流河的人肚子刚刚不饿了,就开始演戏,等不到冬天闲散的时候到来,靠的也是这种驴倒了架子不倒的咬钢嚼铁劲头。唐家兴跟唐明君约好了去看戏,唐为民也要跟着去,唐家兴不想领他,担心他瘦弱的两条腿拖着个大肚子,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想不到,本应该更为体恤儿子的母亲,却持相反意见,严淑华一定要唐家兴带上儿子。唐家兴颇为烦恼,说:

“你以为那是当个仙女呀,转几个圈就算啦?”

只有自己的男人,还会记得女人那短暂的演戏岁月,连严淑华都不为勾起的回忆而激动。浪漫无边,她关注现实的事情:“你带着他走走好啊!”她解释一句说,“大肚子,就是走走能消化。”

严淑华必定是用神仙的目光,从世外俯视人间,她才会一眼看穿,未来的人间将会被大肚子愁坏,就此为万千愁肠指出了仙家妙方。神仙们游走不定,所以总是轻悄悄飘然来去,从来没有被大肚子拖累。唐为民只要还没有成仙,只要还在人间看戏,他的大肚子就会影响行走。上路不久,不胜其负的大肚子,就把大家拖累了,人家不得不放慢脚步来等他。周二曲一条腿瘸,扭秧歌跟在跑驴后头捡粪,踩着高跷不停地捣动,还显不出劣势,真要赶路,他还是不如两条腿都好的人,不过,他也比唐为民走得快。唐明禄是比唐明君小了十几岁的弟弟,刚届成年,不善言辞,常带微笑,能走很快,也不为唐为民拖累了大家而恼火,放慢脚步等待的时候,一句埋怨的话不说微微笑,撩动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嘴咧得很大。唐家兴莫可名状,唐为民是他自己的儿子,拖累了大家走不快,他要恼火,只会让人家更不愉快。他鼓鼓劲,想背起儿子走一程,儿子爬上他的背,刚刚走了两步,就嚷叫着肚子挤得受不了,挣着滚下来。唐明君是这一趟看戏的发动者,兴致最高。他穿了干活时不穿的裤子,是村子里谁都不穿的土黄色,裤缝在柜子里压得很直,白布小褂装在裤子里,束了皮带。他在京华看戏,大概也是这副扮相。唐为民走不快,他也不恼火,兴致一直很高。他教给唐为民能走快的法子,就是“竞走”。他扭起来走,土黄色裤子里边的屁股,扭动的幅度很大,让人看了难受。唐为民学着走了两步,就扭不起来了。周二曲断定,这种扭屁股走法,只有女人才能走得来,唐明君说不,竞走比赛,男人女人都有。周二曲同意了,说男人演了小旦,自然也是扭着走,扭半天扭不到台子中间。唐明君对此又说不,他说正相反,竞走的目的就是比赛谁走得快。周二曲一条腿瘸着扭几步,声音大得像吵架,说:

“要看谁快,跑就行了嘛,还走什么?”

唐明君哈哈大笑,说:“你正好说错啦,你一跑就犯规,就罚你下去!”

周二曲绝不服气,说:“哪有那么多穷规矩,咱就是要跑过帝国主义,赶上英国超美国!”

唐明君连连摇头,不再跟周二曲争论,自己也放弃了怪怪的扭屁股走法,像大家一样走,慢慢地等着走不快的拖着大肚子的唐为民。唐明君在京都看过戏,自然也看过京华别的游戏,有一些游戏规则,永远也不能拿到乡村的山路上来执行。从淳朴的中流河,到淫荡的西流河,差不多就是跨越了两个世界。旧社会,中流河人到西流河淘金,工房子里推大磨女工天不亮离家上路,担心误了上工,能跑就跑,能走就走,谁都不会因为你跑快了,罚下你来。只有到了工房子抱起磨棍,大家才需要一样走法,谁也不要想跑到磨道外边去。唐明君进过京都,就离开了三河的轨道,一个人走远了。直到再过四十年,三河人通过四四方方的屏幕,看到那些扭着走比赛谁快的男女,走着走着被人罚下来,摆摆手苦笑一阵,然后大抹眼泪,还是不明白,订立那种规矩的人安的是什么心肠:你到底是要不要人快一点走到头呢?

因为唐为民拖着个大肚子走不快,到了西流河,戏早就开演了。戏台子搭在河滩距村头比较近的地方,演戏的有树荫遮凉,看戏的晒在太阳底下。观众远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多,台子底下稀稀拉拉的。观众不大声说话,看形貌猜不准他们都来自哪里。三河人安静的时候大致还是一样的,看戏也大都习惯张大嘴巴,一场戏看下来很少合上。唐明君经过了京都浸染,骨子里的三河根性仍然没有改变,嘴巴张得像大家一样大,有时候还下颌蠕动嗑几下,好像把戏骨头磕碎了品味。远方的票友一登场,他就嫌站远了看不清,绕到了台子一侧跟前去。他在京都看戏,莫非也是在戏院子里绕来绕去,就近端量吗?周二曲和唐家兴他们,没有切近的要求,站在原来的地方不动,只有唐为民跟着唐明君往前走。尽管是从侧面看,远方票友转过脸来的时候,还是看得比原来清楚。听他用假嗓唱和说,知道他是“男人扮”,看他抹眉画黛,粉白娇红,就是个“扮女人”了。他扮的女人比戏台子下面真的女人好看,嫩润白净,连下巴也是嫩嫩的,可以赏玩。最可叹的是他扭得好。他穿了靠子,是一员武将,他扭呀扭的,却像不能打仗,只能撒娇。唐明君看着看着叫了一声好,他叫得孤零零的,没有响应。票友向他深情瞥一眼,扭两扭,兰花指一伸指向他,捏着嗓子叫一声:

“小贱人哪啊——”

能掀翻台子的叫好声这才爆发出来。

用唐为民童真未琢的目光来看,远方票友无论如何值不得叫好。他扮的女人固然美丽,可是经不住想象,他扭得再好,只要一想,千娇百媚的衣服底下,藏的是个男人,那就大失所望,索然无味了,激不起一丝性的冲动。唐为民爱看戏,最早的性冲动就来自于戏台上的杨贵妃,那是县剧团的小旦,真的女人。杨贵妃身体向后屈,头朝下叼起力士手上的酒杯。唐为民看着她柔嫩的脖子,油然而起,下体抽搐,第一次觉醒了性意识。男旦再好,他不喜欢。他童稚的心灵浑朴未琢,不能被假的美丽蒙骗过去。美,如果失去了真实为基础,就是欺骗,艺术和性都是如此。戏台子一侧掌鼓的老鼓手,大概也跟唐为民怀了同样的心理,对男旦不感兴趣。他肚子上有毛,像唐为民的肚子一样鼓得很大。不过,他的大肚子显然没让他不舒服,他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肚皮完全袒露,毫不保留,好像自得,好像不理睬人,任扮女人的男旦扭过来扭过去,他不动声色,打一下板击一下眼,不露一丝激动。倒是拉胡琴的歪了脑袋,紧紧地盯着男旦,撕捋出如啸如叫的锐亮琴声,激情汹涌。唐为民渐渐地被拉胡琴的迷住了,移动脚步向他靠近,不是被他的琴声迷惑,而是被他的姿态吸引。在戏剧生涯中,人如果必定要登台,与其粉墨华裳装扮起来以假充真,倒不如在台子一角操琴,热眼旁观,不管台子上扭来扭去的是不是真的女人,都可以不顾一切撕拉一场,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

黑夜将临,唐家兴买了个小蟹子给唐为民吃。小蟹子只有脚趾头肚儿那么大,西流河女人把它腌得极咸。吃过了小蟹子,唐为民去井上喝凉水。西流河男人在井沿上卖水,用麻绳吊了罐头小桶,放到井里,打上水来,一分钱管够喝,什么人来喝,都把同一只小桶用两只手捧着,西流河男人牵着麻绳不放手。夜里的戏乏善可陈,吊在台子口上的汽灯常常冒起红火,接着又冒起烟来,远方票友的脸黑乎乎的看不清,连唐明君都不再叫好,没等看完,他们就往回走了。

家在东方。离开淫荡的西流河,背对着西风东渐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到民风淳朴的炕上躺下,就可以进梦乡。归程好像无比漫长,一上路就觉得很累,想一想家里没有票友,唐明君不再使用“竞走”步法,周二曲一条腿瘸常常走在前头,唐为民也差不多能够跟上队伍了。路程走了不到一半,唐为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他根本来不及跑到沟里去,就在路旁赶紧蹲下。像一场大戏锣鼓喧天开了场,不倒完肚子就难以煞下了,你想着不唱都不行。抒情之路,顿挫抑扬,生旦净丑,文拉武唱。大幕刚刚拉开又闭上,一场之后又接一场,唐为民的手只能短时间离开腰带。开场的响动总是很大,到后来渐渐地柔和下去,那就是小锣呔呔,青衣出场了。有时候还出来个老旦,嗓门很大用真嗓,绝不做作,节奏也像一个年轻人,气力十足。彩旦就是流水了,花架子不小,实际内容不多,也就是沥沥啦啦地洒一圈,草叶葳蕤,知道她走过了。大花脸出来惊天动地,铜锤架子都是硬家伙,老天爷知道,嗓子眼只能那么粗了。像是一场不合时令的戏一样,刚开始,大家还有耐心等一等,到后来,人家急着回去睡觉,即便不使用“竞走”的步法,也会走远。唐为民拉完最后一场,收拾好裤子的时候,只剩下他爹一个人等他,唐家兴也大张着嘴巴,在浩茫的天空底下打哈欠。星辰寥落,天快亮了。

唐为民进了家倒头就睡。他好像睡了整整一个世纪,睁开眼打量,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黄昏。恍恍惚惚听见,妈在埋怨他爹叫他吃了小蟹子喝凉水,爹申辩说:

“你给我带的干粮不够吃嘛。”

原来,爹买个西流河女人腌得极咸的小蟹子,给他吃了喝凉水,还不是为了让他拉空肚子,而是为了让他把肚子填满。饥饿恐惧,让父爱变得像戏一样强烈变形了。

唐为民却并不怨恨爹。他慢慢地爬起来准备吃饭,西流河的小蟹子,带着淫荡的西流河风习,能掏空人的肚子,自然不能够一劳永逸,让人永久不饿。他下炕走出去,在门口伸一伸懒腰,放下双臂,妈往灶里填一把草点着,看看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惊叫起来:

“哎,你看看孩子的肚子!”

唐家兴在那边的炕跟前看一眼,似乎没有看出究竟。

严淑华继续惊叫说:“孩子的肚子没有啦!”

母亲的判断往往会有失误,因为她太爱自己的孩子,会夸大一些事实。唐家兴走过来一看,得出的结论就比较客观:

“就是小了吧。”又感叹道,“要是没有了,还好了呢。”

唐为民明白爹的意思,那是跟吃小蟹子喝凉水源于同一种饥饿恐惧,他绝不怨恨爹。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平坦了,用手指头按一按软软的,他自己也感到轻松,像卸下了一个时代的重负。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到街上走一走,很想让人看看他的大肚子没有了。街上没有人,有琴声从村子东头传过来。循着琴声走过去,他看见周建国坐在门口拉胡琴,反反复复只拉一句,是大家都会唱的一句歌:

“千山那个万水呀连着天安门……”

周建国膝盖抖动,琴筒子抖动,琴声不稳,像远方的票友男旦扭呀扭的。唐为民盯着他的手指头,看他的手指头按下去又抬起来,默记在心。周建国忽然停了拉琴,弹一弹他的肚子,说:

“你的大肚子没有啦?”

唐为民不回答,伸手说:“我拉拉。”

周建国把胡琴给他,他坐到周建国坐的凳子上,拽动琴弓,拉出半句:

“千山那个万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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