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是大唐的状元,北宋的和尚,明王朝的妓女,大清帝国的留洋博士,当代猴人,数世轮回,生成了这般模样。谁都不要瞎猜,我的母亲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纯洁,像摩耶夫人一样高贵,像附宝一样神圣,像姜原一样好运。不能因为我生在炕上,没生在马槽里,就说我的母亲与人有染;不能因为我从胯下出生,没有从肋下诞出,就说我的母亲没有在月光充盈的宫中做梦得孕,烦闷愁怨,看见无忧树举手攀枝,就一定要与低贱交媾;不能因为我的母亲没有看见电光环绕北斗星,照耀四野,感而怀孕,就说我的母亲是本土的凡妇,不能与天交合,太阳光与她无缘;更不能因为我的母亲踩高跷走路,高跷雕了小脚,踩不上巨人的脚印,就说我的母亲运气不好,撞上了野物的蹄子——谁都不要这么想。我的母亲像嫘祖一样勤劳,像颜氏女一样虔诚。嫘祖养蚕织布,我的母亲在网扣上绣花。颜氏女祷于尼丘,我的母亲在东村集上扭秧歌。母亲生下我来,像黄帝要有子孙一样天经地义,像孔子要有文化一样顺理成章。更何况,我叫他父亲的这个人也是个木匠,他比生在马槽里的那个人的父亲手艺更好,他还参加过战争,不说空话,所以我也不说“要有光”那种大话,我才知道,把世界照耀得一片光明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一个人的嘴巴呢。
告诉你们吧,开天辟地的故事不是真的,鸡蛋大的壳子里诞生不出巨人,凿出七窍死了的也不是混沌,混沌其实就是“没有”,人不可能在“没有”的身上动錾子凿窟窿。那么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呢?那是从零时间到大爆炸之间10的负43平方秒时间内生有的,那个时候产生的宇宙才是一团混沌,一片黑暗。极短极短的瞬间,没有任何眼睛能够看见宇宙的演变。接下来的瞬间仍然极短极短,成为“夸克时代”,说大话的机会这才到来了。天地间的一切大话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说出来的。其实,好多人只是在睁着眼睛瞎说,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太阳还没有产生,还没有任何星斗把黑漆漆的宇宙照亮。太阳诞生在距今五十亿年之前的某个瞬间,没有十颗,只有一颗。人说有一个叫羿的射手放箭射下了九颗太阳,那是假的,人没有力量把箭到那么远,更重要的是,人发明了箭,不是为了射太阳,而是为了打仗。其实连打仗也违背了箭这种东西发明的本意。很古很古的时候,人死了不装入棺材,不埋入坟墓,用白毛子草裹起来扔到野外,孝子不忍心禽兽来食父母的尸体,他们发明出弹弓射击禽兽,保卫父母。后来,又由弹弓发明出弓箭,把禽兽的身体射穿,这就威胁到我们祖上的规矩了,逼得我离开兽类,转生为人类了。
我的远祖还不是猴子,是,生活在亶爰之山。由招摇之山往东走三百里,过堂庭之山,再往东走三百八十里,经猨翼之山,再往东走三百七十里,过杻阳之山,再走三百里,经柢山,再往东走四百里,就是我祖上生活的亶爰之山。招摇之山上有狌狌,杻阳之山上有鹿蜀,山下水里有旋龟,有鲑鱼,都是我祖上的邻居。它们互不侵犯,并不是因为相距太远。鲑鱼生了翅膀,要是好战,由水路由天空,都能够很快抵达攻击的目标。我祖上不好战,也不是因为走不快。它模样像貍而有髦,像小孩额头上垂下头发,风一吹还像大背头向后拢。它雌雄同体,自为牝牡,一身而有男人和女人两套功能,自己跟自己恋爱和做爱,它从来不生嫉妒之心,所以它从来不会攻击别人。战争啊,为一个小官处心积虑啊,合纵连横啊,谈判不成重开战啊,最初的起因还不都是嫉妒之心?雄孔雀把自己的尾巴打扮得比雌孔雀还漂亮,还不是为了把别人比下去,独占花魁?黑狌狌走下了招摇之山,走进森林,公狌狌知道自己长得丑,再打扮也不会讨人喜欢,它就在性具上下功夫,长到最大,集体混交,阴囊大得把别人的精液淹没了,称王称霸。比较起来,只有人类的阴囊大小适中,适合一夫一妻制婚姻。然而,那也是保不住的事儿,到了求大求粗的世纪,人类发明出手术和药物增大增粗,人就会像黑狌狌一样,以淹没别人的精液称雄,寻花问柳。母狌狌像女人一样有月经,有两个乳房,它走下了招摇之山,就没有原来那么多饰物打扮自己了,再要爱美,得靠公狌狌挣给她们,这也是争战的一个起源。招摇之山多么好啊,多桂,公狌狌轻舒猿臂,可以折下桂枝,编成花冠,给母狌狌戴上。此山还多金玉,暴露于天,公狌狌不必探矿钻探,伸手掰下一块,就可以给母狌狌嵌到肚脐眼上。母狌狌操持家务也很省心,招摇之山上有草如韭,开青色花朵,名叫祝余,捋一把就可以做菜。大狌狌做爱时,要是怕小狌狌看了害羞,可以打发它们走开一会儿,折一段迷榖系到它们胸前的短毛上,迷榖有黑色的纹理,光华闪耀,小狌狌走得再远也不会迷路。走下招摇之山,是狌狌的第一次迷失,它离开了无忧无争的乐园,到不安宁的世界上来了。如果人类的祖先真的是猴子,那么,他的苦难不是从走出森林的时候开始的,而是由走下招摇之山走进森林的那一刻起步的。
我们都不例外,算起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我们全部来自水里。那时候毗湿奴还在海洋边沉睡,地球上没有那么多湿地,光音天的生命之光还没有照到地球上来,世界上听不到生命的声音。空气在流动,没有颜色,把握不到实体,吹窍成风,发出怪声,那不是生命的歌唱,而是寂灭的难耐的叹息。叹息大了聚成团,那也不是会哭会笑的生命,那是尘埃,滚到水里就散了,再也收拾不起来。不要相信“肉腐生虫鱼枯生蠹”的话,那不是生命最初的起源。蠹虫自然会腐蚀了肌体,可是最初的肉和鱼是从哪里来的?鸡蛋里孵出了小鸡,第一只鸡蛋又是从哪里来的?也不要相信陨石雨落到地球上带来了生命,宇宙间所有星球上的石头都是冰冷的,没有足够热的胸怀能焐热它,孕育胚胎。水比石头容易温热起来,水要是变成雨,从无比遥远的某一个星球往地球上落,密密的雨丝穿过大气层,迢遥的途程上勤勉谨重,不慕松快,能捎上的东西就捎上一点,地球上还没有的粒子孢子啊,原子分子啊,哪怕捎来一个半个,只要落到地球上的那一刻,雨丝还会存在,生命的胚胎也就到来了。实际上生命最有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可是,谁看见过第一根雨丝从某一个星球往地球上落的照片呢?没有照片的事实会成为科学吗?不过,科学告诉我们,我们全都来自水里,那么,我们就只得相信,即便没有外星球上的胚胎随了雨丝降临地球,地球上的尘埃落到水里散开泡烂了,就会变种,变成一切物的种子,物种就是这样起源的。亚里士多德说“有些鱼由淤泥及砂砾发育而成”,达尔文说“那些所谓同属的物种都是另一个普通已经灭绝的物种的直系后裔”,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已经灭绝了的一种古鱼的后代,最早的远祖是泥和水。
我们是忍受了多么漫长的进化过程,才成了今天这种样子。因为有了太阳,水不再是冷冰冰的黑暗世界了。那一点化合物在水里漂游着,分解着,聚合着,变化着。接下来还是遥遥无期的生聚、变异,遥遥无期的蠕动、爬行,看不见的微渺的蠕动、爬行,宇宙考验着生命的耐性。到了巨大的爬行物产生,恐龙时代到来,地球才进入了一个大生命时期,没日没夜,满世界充满了恐龙巨大的吼声。那是一种多么丑陋可怕的生命啊,不知道公恐龙依仗着什么优势求偶。我们未能躬逢其时,看不见恐龙有多么巨大的阴囊了,它像黑狌狌硕大无朋,还是像人类大小适中?吾生也晚,不能够领略幽谷艳景了。
除了这一点窥淫欲的遗憾——毋庸讳言,在这方面我们大家都一样——,什么时候都不必渴望那种远古的动物复生,我们都是恐龙灭绝最直接的受益者。恐龙不灭,我等都不可能生存。不必追究恐龙到底是为什么灭绝的,外星球撞到了地球,尘埃碎石遮蔽了太阳,地球上一片黑暗和寒冷,恐龙饥寒交迫而亡也好,恐龙吃东西太多太杂放屁太多,污染了它生存的环境,被自己的屁窒息而绝也罢,总之是灭绝了恐龙,才有了我们。
招摇之山原本就不是恐龙的栖息地,恐龙不爱美,不需要桂冠装扮披金戴玉。我祖上生活的亶爰之山,也不是恐龙到过的地方。此山多水无草木,恐龙巨大的躯体不能够吃风喝风装填,它一天不吃东西也不行。这么说吧,只要有山的地方就不是恐龙的家乡,恐龙是地球上最大的爬行动物,可惜不能爬山,它的腿只适合在湿地里拨拉着软乎乎的泥水爬行,如果当高跷踩着爬山,什么样的腿也担不住它沉重的身体。恐龙灭绝的一个原因,就是地球上的湿地越来越少,它不能在干干的陆地上走动找东西吃,整批整批饿死了。最后剩下的恐龙应该是母的,像我们大家一样,恐龙也是母的比公的个头小。最后的母恐龙依仗着个头小,身体不那么重,多爬行了几天。它吃完了能吃到的东西,就再也爬不动了。饿急了,恐龙只好吃自己维生,它倒回头来,从尾巴上开始吃,再吃四肢,脸颊上的肉它自己的牙齿咬不到,它举起一只前爪来撕了吃,吃完了脸上的最后一片肉,它的前爪就再也没有力气放回原来的位置了。所以,亿万年后人类挖出的恐龙化石,都是举起一只前爪,只剩下它自己吃不到的骨头。那都是母的。科学发展,人类要从恐龙的化石中找到远古动物的胚胎复生,只需要在母恐龙身上下功夫就行了,生命的胚种孕生之初,就是只植入了母性的体内。
我的祖上雌雄同体,一身兼具公的和母的两种功能,就是吸取了恐龙灭绝的教训,自我完善的。只要它还剩下一个,就能繁衍下去,不至于绝种。分工合作呀,相辅相成啊,人类害怕孤独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害怕灭绝了种系,没有哪一个人能靠自身繁衍后代,他不合作还不成。人类发明出神话安慰自己,他们让女人踩巨大的脚印受孕,让女人做梦星光入怀受孕,那样怀孕不是不可能,而是需要通灵,凡夫俗子可不是人人都能通灵的。问一问你自己吧,五百年前你在哪里?五百年后你在哪里?悟透了你就通灵了,通灵后醍醐灌顶,一道灵光自后脑贯下,通玄关,过灵枢,清静光明,男人也能怀孕,女人无孕也能分娩,大千世界就是这么来的。
这样说还怕辱没了我祖上的高明,它雌雄同体,实在是因为讨厌争斗。到底有多少交媾是爱情的结果呢?又有多少野合是为了繁衍后代?兔子、麋鹿和松鼠,母的一天中要和无数公的交配,每一次交合之后,都要把刚刚还耳鬓厮磨的那一只的精液排掉,以便倒空阴道,跟下一个交配,不管上一个和下一个是谁,一概照此办理。雌蝎子交配刚罢,还会把雄蝎子杀死吃掉,只有机敏清醒不贪婪不缱绻的雄蝎高潮一罢,迅疾收束离开,才能侥幸逃得性命。交合的现实如此残酷无情,傻乎乎的雄性还要为争夺配偶打仗,荒野里的每一次战争,只要是吃饱喝足了发生,都是为了争夺雌性。开拓疆土,占领地盘,也只是为了扩充后宫,安置下更多的嫔妃,万千粉黛。战争与生命同时产生,那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生命分了雌雄,所以要一决高低了。
黄帝发明了指南车指挥打仗,主战场在涿鹿之野。黄帝还制造了夔牛鼓振奋士气,传送军情。夔牛鼓一击,声闻五百里,鼓进则进,鼓退则退,倒没有听说黄帝是为了争夺哪一个女人。黄帝有一个元妃,养蚕织布,是勤劳的祖先,布衣皇后的模范,织出的绸缎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男人打仗的目的自然纯洁。黄帝打仗,十有八九是为了跟蚩尤争盐。蚩尤可不是个玩意儿啊,最初他依仗着运气好,铜铁钢随着山上的水流出来,他打成兵器,跟人打仗,把炎帝都打败了。炎帝本是种庄稼的首领,使用天上下雨一般落下来的种子,他播出五谷,供人吃饭。庄稼人从来不擅打仗,蚩尤带兵,把炎帝的庄稼汉在涿鹿之阿打得落花流水。幸亏黄帝收拾起炎帝的残部,跟蚩尤抗战,不然的话,炎帝子孙就会成了蚩尤的奴隶,能不能代代相传一直传下去,都很难说。蚩尤的血真咸哪,他血气旺盛,流一点鼻血顺着阪泉往下流,流进盐池里就凝成了盐。他一发脾气,铜头铁额往后甩,鼻血不顺着阪泉流,倒挂到山石上结成冰。人间少了热腾腾的咸味儿,黄帝岂能容他。黄帝驯练虎豹熊罴和貔貅,准备跟蚩尤决战。兽类第一次跟人类编入同一支大军作战,这样的事情只有黄帝能够办得到。黄帝可不像炎帝那么傻,他知道庄稼人在平原上种地,不惯爬山,他就把战场由涿鹿之阿挪到涿鹿之野,他指挥作战的指南车,在原野也便于行走。黄帝的大军由北往南打,誓不回头。蚩尤兴云布雪,撒豆成兵,召下大风雨来,冲击黄帝军。黄帝使出绝招,请下名叫“魃”的天女来,止住大雨,打败敌军,捉住蚩尤,把蚩尤砍为两段,埋到两处。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有一座蚩尤墓,山阳郡巨野县,重聚一座蚩尤墓。东平郡的蚩尤墓七丈高,常有赤气冒出来,像当空垂下一匹红绸,那是蚩尤的首级墓,鼻血浩流不止化为气,气冲霄汉展开一面蚩尤旗。山阳郡的蚩尤墓埋了肩髀,比较平静,因为没有了头脑的尸体会忘记仇恨,错认他乡是故乡,埋在哪里都是温柔之乡。
因为黄帝帮我们夺下了盐地,人间的菜肴再也不是没滋没味的寡淡汤了。我们吃上了美味佳肴,把鲜肉割下来腌了吃,不再有人为闻不到盐味白了头发,白头发的人只是因为好饭吃不了愁的,他们看着戏,扭着秧歌,怎么也想不出下一顿饭是吃饺子好呢还是吃面条好。人间的白发三千丈愁肠不断,都怪黄帝带兵在涿鹿之野打那一仗,从蚩尤手中夺下了盐池。其实黄帝并不好战,他一边打仗,还一边修炼学仙。涿鹿大战之前,七十一战不能决胜,黄帝趁机修仙。天下名山有八座,三座在蛮夷,五座在中国。蛮夷没有开化,神仙原始落后,黄帝不去。黄帝只上华山首山太室山,还有泰山东莱山。黄帝一边修仙,一边打仗,能召下名叫“魃”的天女止住大雨,打败蚩尤。黄帝知道他修仙将成了,就下令把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缴上来,在荆山铸成九鼎镇国,永保和平。第九座鼎铸成的那一天,荆山的上空五彩缤纷,垂下了龙髯,龙髯像登天的梯子,黄帝踏着登上去,骑到龙头上,后宫嫔妃和大臣又随着上去了七十多人,骑在龙背上。龙背上坐满了,小臣子上不去,就拽着龙髯。龙髯再结实,也像人的胡子一样,不是钢筋。龙髯拽断了拔光了,小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神龙忍痛负重,只驮着黄帝和嫔妃大臣飞走了。
都怪接黄帝成仙的神龙胡子不结实,背也不够阔大,它载不走黄帝的所有小臣子,就给人间留下了战争的种子。荆山之下,中原之上,谁都想问一问鼎。九鼎只要尚存,天下就不得安宁。黄帝铸完鼎,就去当神仙了,倒让后世的皇帝追慕他,向往不已,仰天叹息,要学他的样子,视去妻子如脱屣耳,对国家大事更加不负责任。其实后世皇帝也只是这样说说罢了,要他们丢掉儿女去当神仙,他们或许会像丢掉一双鞋子一根高跷一样不心疼,要是让他们连老婆也丢掉,他们恐怕就舍不得了,他们是看着神龙连黄帝的嫔妃也一起驮走了,才故意这么说说的。把话说到家吧,踏着龙髯梯子上天当神仙,真正无牵无挂的,只有我那雌雄同体自身牝牡的远祖。我那远祖要上天,也不必求助别的什么人,他拽着自己的头发就能成,他自己跟自己交媾,头发梢流汗就成了仙。
有一些鱼羡慕我的远祖。鱼没有头发,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上天,它们还是要依靠别人协助。它们硬要体验做雌又做雄的双重滋味,只好改变自己的器官。红鳍鱼大鳍鱼啦,鹦嘴鱼隆头鱼啦,原来是雌性的变为雄性,细鳍鱼海鳝鱼啦,雀鲷鱼海葵鱼啦,原来是雄性的变为雌性。蓝条石板鱼游移不定,不知餍足,变过来变过去,短暂的一生要变五六次。它们在黄昏之际变化,正是人类也进入交欢之时。变来变去的蓝条石板鱼,夜幕下交替品味雌雄两性的激情和风流,等于活过了好几辈子,漫长的进化史在它们的身体里翻来覆去,莫衷一是。算起来鱼类还是我们共同的祖先,它们真不该为了一己小小的性欲,追慕我的远祖,向往它们的后代,强扭着变性。连牡蛎也不甘落后。看一看牡蛎长了多么丑陋的壳子吧,它居然也雌雄互变,变来变去的不坚定,它那肉乎乎软囊囊的身体,即便雌性变成了雄性,又能英武到哪里去呢?这真是难解的动物变性之谜!远古的动物化石像牡蛎的壳子,失去了肉囊囊的生命谜底,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片茫然。地球的年龄大约是四十六亿岁,在最初的十六亿年里没有草,没有树,没有母牛,没有兔子,会生长的活物什么也没有,只有死寂,不,连死寂也没有,没有活,哪来的死?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荒凉的地球,在宇宙间滚动,不息地滚动,泥和水里的一点蛋白核酸沉睡、苏醒、聚散、发酵,慢慢地长出一点藻类,浮游在海面上,到了漫漫长夜的某一刻,才出现了第一条鱼。想一想走过来的遥远途程,那条鱼真的不该有贪欲的心思,在性上变来变去,它守住一性一体,能繁衍子孙也就足够啦。
不,不能把我的远祖雌雄同体跟某些鱼类的变性类比,我的远祖不是为了贪欲,而只是为了自给自足不必争斗,才进化成这个样子的。自从地球上有了无花果,就有了交配,自从地球上有了鱼,就有了争斗。地球活到四十亿岁那么大年纪,进入了寒武纪。地球上发生了生物大爆炸,水中地上就再也没有过安宁。鸟儿原本并不会飞,始祖鸟在地上爬行,像长了羽毛的蜥蜴。蜥蜴不准许始祖鸟在自己的地盘上捕食,要把始祖鸟咬死当食物,始祖鸟被迫爬到树上去。树枝上没有足够鸟儿吃的东西,鸟儿吃厌了树叶和果子之类的素食,还想吃一吃荦腥,它在树枝上攀缘,从这根树枝滑到那根树枝上,啄小虫子吃。它滑动时张开羽毛,让风吹着省力气,滑来滑去,羽毛越长越长,长成了翅膀,它就飞起来了。鸟儿学会了飞翔,开辟了地球上的第二战场,为了争食物,为了争配偶,都会由陆地打到天上,由天上打到水里。叼鱼郎由天空中俯冲下来,长嘴如剑,插入水中,叼起鱼来,躲到一边慢慢吃,完全忘记了鱼本是鸟的祖宗。叼鱼郎还不是最没有良心的,它吃鱼,是因为它压根就没有想跟鱼做爱。有一些螳螂狼心狗肺,饥不择食,竟然会对前来求爱的螳螂狠下毒手,雌螳螂把雄螳螂当点心吃掉。螳螂才长了多么大的翅膀啊,薄薄的翅子上连毛还没长呢。叼鱼郎也不是会飞的鸟类中最凶残的,有一种鹰能在天空盘旋,专吃猴子。它蓝色的眼睛目光敏锐,带钩的锋喙尖利无比,发现了小猴子在林子里蹿跳,它疾冲下来,先啄瞎猴子的眼睛,再扭断猴子的气管,叼到枯树杈上放好,慢慢晾着吃。倒是长了翅膀也不会飞的鸵鸟性情温和,它在沙漠上奔跑,大翅膀像船上的帆,有风时打开。它阔大的背能供两个人乘坐,有些人家饲养了当交通工具。它一般不欺凌弱小,有狼崽子豹犊子要侵犯它,它才抬起大脚猛踢一下,致敌于死命。它的脚只长了两个脚趾头,以少胜多。
为了打仗,鹿长出了角顶在头上,又妩媚又雄壮。秋末冬初,鹿角长硬,鹿和鹿开始了厮杀,角和角咔咔相撞,纠结难分。这是雄性的战斗,不长角的母鹿在一边看着,安闲地吃草,吃一口抬起头来看看,无动于衷。角最硬的那只公鹿,把另一只鹿不太硬的鹿角撞断,在脖子上戳出窟窿,母鹿便停止吃草,跟硬的交配。鸟儿不能在头上长出角来,就用智慧竞斗,一口气长出九个头,每一个头里都装满鬼心眼,所以它除了名叫仓鸟、虞鸟、九头鸟,还叫鬼车鸟。它九个头长成一簇,互相联结,互为补充,一个头受伤,还有八个头用计,一个头死了,还有八个头动阴谋。它头多,尾巴自然也大,不像孔雀尾巴那么好看,因为它从来不打算靠屁股取胜。它的大尾巴张开像车轮,旋转而飞,载着一车鬼点子。“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九头鸟生在洞庭湖一带神农架周围,高洁的屈原与它们同属一个区域,鹤鸣九皋,还是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倾向于卑鄙阴毒。
我的远祖孤独地生活在招摇之山以东的亶爰之山上。鹿蜀之嘶可闻,像人的唱歌,玄龟之鸣遥响,像斧头破木。猼长九条尾巴四只耳朵,两只眼睛长在背上,能耳听八方,看穿天上的密谋。鸟像小媳妇不大害羞,头发向后拢,有大大的眼睛,双眼皮浓眉毛,叫着自己的名字,呼号自爱。早就听说了昆仑虚北,有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豹尾虎齿而善啸。有三青鸟为她取食,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山下有弱水之渊环围,投进一根羽毛也要沉下,水外有炎火之山作坝挡水,投进一块石头也能燃着。我的远祖不向往西王母水火相容的神仙日子,仍然生活在他自己的山上,雌雄同体,自食自足,自为牝牡,自娱自乐。我的远祖不向往别人,也没有想过背叛自己,它痛恨变节行为。黄帝跟蚩尤大战时,有窫窳国负贰大臣,先是跟着黄帝打蚩尤,随着黄帝的指南车往南打。黄帝陈兵涿鹿之山,三争九战而城不下,负贰大臣投了蚩尤,倒过矛枪,迎着黄帝的指南车又往北打。西王母只留下两只青鸟为自己取食,派一只青鸟,驮了九天玄女,飞临涿鹿之山,向黄帝传授兵书。两只眼睛长在背上的猼看穿了天书里的战策,想跑去报告蚩尤。呼叫着自己的名字自爱的鸟,叼住它九只尾巴中的一只拽住它,天机没有泄露。黄帝在涿鹿之野,打败蚩尤将其杀掉,捉住了变节的负贰大臣,负贰大臣跪下去叩头,哀求饶命,修仙将成的黄帝不忍杀叛徒,把他流放到疏属之山,传下圣谕:“若有明君,当得出外。”
亲亲的,我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黄帝的英明,没有黄帝,我们早就披发左衽了。有了黄帝,我们才成了梳辫子的裹小脚的峨冠博带的穿长袍马褂的子孙。黄帝自己修仙,要乘龙上天,他并没有丢下人间的事情不管,他连叛徒都给设计了出路,留下了出头之日。严格地说起来,汉宣帝在历朝历代的皇帝谱系中,只能算中不溜儿的皇帝,算不得明君,他连圣人垂训任德教用周政的传统都要怀疑,要以霸道王道杂之。可是就在汉宣帝时,有人居然在疏属之山的石盖下,得到了负贰之臣,脚上钉了镣铐,两只手背在后面,跟头发绑在一起,留了山羊胡子,闭着嘴,系在木桩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千年,黄帝在天上当神仙,也白了胡子,没有人认识系在木桩上的人了。押到京都长安,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变成了石头。皇帝召集群臣,让大家辨认。此时儒学复振,方术衰微,汉朝廷广揽博士,用儒术跟吏治相援。名叫刘向的博士认出了石头人,他说出了负贰大臣叛变被俘流放的原委,还说了黄帝“若有明君,当得出外”的给出路政策。汉宣帝不听阿谀,“巧言令色,鲜矣仁”,他不想纯以德教治国,也信服孔老夫子的这句话,懂得花言巧语好看的脸色后边往往藏着恶毒之心,少有仁义。他把刘向捉拿下狱,说刘向是妖言惑众,道理很明显:变节的贰臣首先是烂透了肠子的,石头人会被砸碎头颅,就是烂不了铁石心肠。刘向说有办法让负贰之臣活过来,揪出肠子,办法很简单,就是用七岁女子的乳汁喂他。
汉后宫嫔妃无数,班婕妤、赵飞燕都曾是天下著名的美人儿,可是她们入宫时都很大了。孝惠皇后张嫣是皇帝姐姐的女儿,与皇帝成婚时刚刚十岁。合卺礼后,皇帝端了蜡烛照着看,诸体皆妙,“两旁口辅微晕如指痕”,如豆英,皇帝不忍下手。后来竟一再蹉跎,戊寅日皇帝崩于未央宫,二十三岁的皇帝一辈子也没动过皇后,“宫未央”。皇后四十一岁逝去,死时异香满宫。装殓时侍女为皇后沐浴,验视皇后的下体,皇后原封未动,还是个处女。处女皇后的裸体美艳惊动了内宫,侍女们舍不得把她包起来,就那样光裸着整整看了一天。细心的会写字的宫女,用尺子认真地测量皇后身体各部位的粗细长短,直到隐秘处,赞叹不绝,一丝不苟地记下,成为后世宝贵的资料,传遍世界。高手匠人便以此作依据,为万千残破不堪的丑态修补如新。处女皇后生在前代,她就是能像负贰之臣一样,在石棺里不烂,她入宫的那一天跟皇帝交欢,有了乳汁,她也不能让石头人复活,因为她也大了。七岁能产乳的女人,还需要到更广大的民间寻找。倒也不难。物阜民丰,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康加马托有六尺长的翅膀,却不长羽毛,通体肉红,像史前动物翼龙,靠不长毛的翅膀飞行。有一种恐龙长不大,就成了后来的鸟儿,恐龙和鸟儿都凭下蛋孵生后代。火鸟六、七月间交配,雄火鸟用长喙把雌火鸟的嘴钳住施暴,雌火鸟那么小,看样子好像是不情愿的,其实它也获得了享受,叽啾乱鸣。七岁产乳的女人,终于在长安西南郊上林苑边的小村子找来。金殿挤乳,喂进石头人口中。果然不负此乳。负贰之臣睁开眼睛,慢慢苏醒,像恐龙化石复活了,咣啷咣啷拖着脚上的镣铐往前走,背缚的双手没有解开,扑通跪下去,用黄帝那个时代就习用的话,口称陛下,讲述自己的来历,跟刘向所说一一相符,要求归顺,为汉朝廷效力,把头磕出血来,叩谢皇帝不杀之隆恩:
“吾皇万岁万万岁!”
负贰之臣不死,就有了秦桧,有了洪承畴,有了吴三桂,有了《贰臣传》,还有了《四郎探母》。靠负贰之臣打开关门入主中原的满族人,剃去一半头发,让关外关内的凉风吹着光溜溜的脑瓜保持清醒,他们明白,负贰之臣今天跪下去给你磕头,明天就会跪下去给你的敌人磕头,所以他们把负贰之臣一个个列入《贰臣传》,昭示世人。唯一幸运的是杨四郎,他在北国做贰臣,当了驸马,有敌人漂漂亮亮的女儿陪着。蛮夷公主穿木头底靴子,像踩了高跷招摇,抱着孩子,杨四郎头插野鸡尾巴羽毛,抻破嗓子“叫小番”,他可真烧得不轻。还是不能怪黄帝不杀负贰之臣,黄帝要成仙,黄老无为,他自然会软了心,不开杀戒。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不能倒回头去埋怨祖宗。只怪戏台子上演的戏不公平,不投降的苏武牧羊,穿着破棉袄,赶羊的鞭子只剩了一根光杆没有毛,抱在怀里冻得发抖,杨四郎在宫中跟公主调笑,大风吹不着,还用野兽尾巴围了脖子,红袍子里面显然也附了毛皮。这样的戏演来演去,就难怪东洋人的大炮打破国门,成千上万的二鬼子迎上去了。二鬼子正是负贰之臣的子孙,用七岁女人的乳汁喂大了。洪承畴投降敌军之前,曾经绝食,皇太极的盖世艳妃用参汤喂他,他慢慢地吮一口,参汤里有美貌女人绝尘的体香,他决定为此活下去。
男人们变节投降,不是因为怕死,就是因为舍不得女人。价值体系在生命的根本上发生了动摇。他眷恋的东西总在身外,不像我的远祖自给自足,不依靠身外之物,自己就能解决问题。造物出了纰漏,分了男女,有了雌雄,它让天下气节不保纯贞难固了。
大禹治水,让人懂得了害羞。人不是吃了树上的果子才懂得害羞的,不是。树上的果子只要没有经过漂亮女人加工,它就不含诱惑,只包有自然和纯洁,谁吃了都不必害羞。大禹是打通了辕山导水入海,让女人送饭吃,他变作熊,要吓唬吓唬老婆,开个小玩笑,涂山氏看见了男人的熊样子,才羞愧难当,跑到嵩高山下,变成了石头。大禹随后追来,禹步登山,高叫着“还我儿子”,石破生启,成为第一个继承父位做皇帝的儿子,涂山氏还是满面羞惭,不肯变回来重新做人。涂山氏变成石头,不是黄帝的旨意,没有什么方子能让这块石头变成人,给我们述说害羞的历史。害羞因此和无耻共存,平安的后面潜伏着危险。大亚马逊河不经治理,大禹的小腿长茧,脚受伤,他发明的独特禹步走不到那里。河水暴涨时,角雕依然自天而降,俯冲攻击,捕食负鼠、浣熊和猴子。菲律宾南部的热带丛林中,食猴鹰还会从高空袭下,啄瞎猴子的眼睛,把猴肉当作美餐。
猴子聪明,在兽类中最先懂得了死亡的意义。招摇之山上,黑狌狌性器巨大,活到了五十岁,幸福无比。死了以后,再大的性器也萎缩回去,成了没有用的臭皮囊。招摇之山上,没有角雕的威胁,没有食猴鹰的威胁。蠱雕在鹿吴之山,凶残可怕,但相距遥远过不来。当然啦,同样过不来的还有瞿如和凤凰。瞿如三条腿,一出生就愁白了头发,从不远行。凤凰在丹穴之山,是一种大鸟,长了华丽的羽毛,羽毛长成了文字,写了儒家的信条,头上写“德”,翅膀上写“义”,背上写“礼”,胸上写“仁”,肚子上地方大,写了最难守住的“信”。凤凰比孔子生得晚,是一种外表华美内容充实的大蛋生出来的。可惜它不到招摇之山上来,看不见老狌狌死了以后,小狌狌为老狌狌守丧,难过得吃不下东西,毁坏了“哀而不伤”的儒家信条。
哀就要有伤,乐就难保不淫。雄鹿为了打仗,长出角顶在头上。人把雄鹿角上的茸割下来吃了,为了淫乐。人还把雄鹿的性器割下来泡酒喝,从来就不想一想,人要是喜欢大的,黑狌狌的更大,更像人的样子,泡酒更好,为什么不用?难道就因为猴子是人的祖宗,不便下手,不便借用吗?
猴子变成人,可不像子孙们想得那么简单。不错,有一些猴子是被角雕和食猴鹰吓坏了,才走出了大亚马逊河荒原,才走出了菲律宾热带丛林。有一些狌狌,是为老狌狌的死亡难过坏了,才走下了招摇之山,游过了弱水之渊,跳过了炎火之山,朝它们世代为邻的鹿蜀玄龟们挥挥手,义无反顾地朝前走。过诸夭之野,没有理睬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它们见惯了我的远祖自娱自乐,不为没有用的歌舞动心。经白民之国,看见乘黄长得像狐狸,背上有角,跳上两只角之间骑一骑,能活两千岁,它们想活得更长久,达到永生,实现不死,就没爬上乘黄的背。它们乘风而来,还要乘风归去。它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有一些腊玛弟兄,走到肯尼亚的特南堡、希腊的比格洛斯、匈牙利的鲁达班雅、巴基斯坦的波特瓦高原,不肯再走,亿万年后变成了石头。它们服从自己的心愿,没有背叛别人,也没有背叛自己,负贰之臣的复活方法不好用,它们就一直压在大山底下,关在玻璃柜子里,像恐龙一样不能复生。它们的再生方式是延续,是繁衍,是把自己的生命移植到下一代身上,不绝的种子撒遍全世界,最根本的办法还是雌雄交媾,像没有走下招摇之山的时候一样,像没有走出大亚马逊河荒原、没有走出菲律宾热带丛林的时候一样。当然啦,继续往前走,会有一天不需要交媾就能生育,从大山底下扒出石头,放在玻璃管里就能复生,大面积繁衍,再多的角雕凌空而下啄眼睛,也吃不尽无数猴子的后代。可是人类发明了飞机,俯冲扔炸弹,比角雕啄眼睛更能够造成大规模杀伤。想一想走来走去,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果,最初远行的那一批猴子会后悔吗?它们上路的时候,就曾经遭到过同类反对,保守的同类挽留它们,撒沙子迷它们的眼睛,企图让它们在山林里迷路,走不出蒙昧的森林,然而它们还是无怨无悔地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又说到那该死的箭了。孝子不忍心父母的尸体被兽类吃掉,发明了弹弓守护,还由弹弓发明出了箭,射穿兽类的身体,这就断了我那祖先的食路。我那雌雄同体自为牝牡的远祖安分守己,看见招摇之山的狌狌朝它们挥挥手走了,也安静如此,不思远徙。比起来,它们的脑袋更大,更能留起大背头,思谋远大的事情。它们自给自足,不需要找别人交媾,就断了妄想,再大的脑袋也不想身外之物。要是我那远祖一辈子小心谨慎不受伤,一辈子捧着卵子过河不出错,我就会在亶爰之山一直活到老死,志得意满转生再成。可惜劫数到了,无量亿劫之数的一个礼拜天,我那远祖爬到树上去捉一只虫子吃,一只爪子没抓紧,胖大的身体顺着树干往下滑,雌性器情况紧急之下往里缩,安然无伤,雄性器无遮无拦,被树杈剐伤。我那远祖知道招摇之山下面有丽之水流出,却不知道水中有育沛,摘一片带在身上,就可以无瘕疾。我那远祖知道柢山下有鲑鱼,长了蛇尾巴,翅膀长在胁下,叫声像牛叫,却不知道这种鱼吃了无肿疾,也可以疗伤。它那么个大脑袋简直是白长了,大背头也是白拢了,它任凭剐伤的性器流血流水,后来流起了脓,流来流去烂掉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烂掉了雄性器的我那远祖,伤好以后,烦躁不安,同类中没有谁能伸出援“器”,帮帮它解除烦恼,大家都是各顾各的。我那不幸的远祖被迫下山,找遍海外海内大荒南北,要找一个适合它的配偶消受。在濒临北海的北号之山上,它找到了,猲狙体形像狼,红头鼠目,叫起来像猪,看到了我的远祖,它就像杀猪一样叫着上了身。我那远祖饥渴难耐,不再顾得上挑剔对方贼眉鼠眼,心狠手辣。
你猜得不错,猲狙是吃人的。北号之山绝不是善山,此山上的鸟儿也吃人。鬿雀白首鼠足而虎爪,黑夜里在本山的树上栖息,树上结的果子像枣没有核,味道甜酸,吃了不虐,能生善心,鬿雀不吃。猲狙也不吃,它们专门在大白天袭人,吃人不止。我那失去了雄性器的远祖,为了解躁,为了求一时之快,找猲狙交配,受孕后产下的后代,就带了吃人的本性,雌雄同体不生嫉妒的天性消失了。不过,它还不能像猲狙那样凶残吃活人,它要等人死了再吃,孝子们发明的弹弓啊弓箭啊,就成了天敌。它希望人只拿了弓箭去打仗尽忠,从蚩尤手中夺下盐池,为它备下足够的食物,不要拿来尽孝,没有意义地守尸。它不能吃活人,只吃死人,千百年来真是吃够了腐肉。又经过了无量亿劫之数,生死轮回,像车轱辘一样转圈,有一天转到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就成了大唐的状元,北宋的和尚,明王朝的妓女,大清帝国的留洋博士,当代的猴人,最初的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想尝尝新鲜肉的滋味,用盐腌了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