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它最甜
周建国坐着锤把,等所万挖完炮眼再干活,他自己细心地打磨手指甲。他的手指甲剪得贴肉,他用指甲剪上的小锉打磨得整齐光滑,像修饰一件工艺品,他却要用这双手干粗活,偶尔拉拉琴。
周建国原本也是读书人,念到了完小,差不多赶上了唐明君。他用玻璃自来水笔写字,玻璃笔尖像一粒枣核镂刻了棱槽,墨水从槽中流下,不快写就会流成一摊,急着要写的时候,往往又早就流干了。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两个村子中间的一片地,土地肥沃,五谷丰登,大饥饿初起的那一年,种了甜瓜。瓜没熟,还是苦的,周建国最早动手,放学路上走进了瓜田。他刚刚伸手把瓜摘下,就被看瓜人抓住了。那不是本村的乡亲,没有乡情,毫不客气把他送到了学校,学校就此开除了他。周建国卧薪尝胆,发誓此生不与庄稼人为伍。可是除了庄稼地,他没有地方干活挣饭吃,他就把手指甲修饰得极好,像做手术的医生拉胡琴的琴师一样——说实话,好多医生和琴师的手指甲还不如他收拾得好呢。他还留了庄稼院里谁也不敢留的背头——唐明君高小毕业进过京都,留的还是寻常的小平头呢。周建国的背头规模巨大,远远胜过了县长唐廷,非京官不配。刮风的天气干活,背头凌乱,头发挡眼不便,周建国戴着帽子,汗水把帽檐湿了一圈,周建国拧一拧再戴上。下工时,两只手不干活了,可以用来料理头发,他才摘掉帽子,拿了扇风。打炮眼,所万把着钎子,他打锤,地点隐蔽,风刮不到,周建国不戴帽子,只在背头上箍了一个条圈,免得掉下头发来挡眼,条圈用棉槐条子编成,像戴了一顶诗人的桂冠,殉道士的荆冠。
棉槐是本地新引进的物种,古来没有。大饥饿时代,烧柴像粮食一样奇缺,灌木丛秋天割完了条林,春天的绿芽还没有发出来,灌木根一墩墩刨起,长了一百年的灌木根像鹿角,像牛头,男人们用镢头劈了晒干,交给女人。等到再一个春天到来,要往地里送粪种庄稼,就找不到编筐的条子了。棉槐就此被引进。拿着截成一节一节像烟袋杆的棉槐条,女人用柔弱的手指,也能别到两根指头间,轻轻一握就折断。经过了刮肠剖肚的大饥饿,灌木林也要像人一样掏空榨干,失去原来的坚韧了,棉槐芯真的像塞了一管棉花,松脆绵软。又坚实又柔韧的蜡条啊桕条啊,从三河的土地上彻底消失了。在小村子说来,这一切似乎都跟周海有关。东村集上扭了那一场秧歌之后,周海跟申兰英一起消失。申兰英回来,生了猴人。周海再回来,就让大家植棉槐。周海消失的时候,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他重新出现在村子里不久,又成了党支部书记。没有人能理清组织上的脉络。大家只知道,他从秧歌队伍中出逃,他就把党跑掉了,他再回来当上党支部书记,是唐廷给他把党接起来了。刨掉了蜡条桕条,他让大家植棉槐,女人的手指也能轻轻折断的棉槐林,能够延续前代的坚韧茁实吗?他还让大家在毛子沟水库坝堤上密密植下,说是护堤,没有人相信不结实的屏障会护住溃决的大堤。周海本人大约也不放心,他周密规划,用心设计,在大坝南头的山体上,挖一个洞泄洪。泄洪道穿过岩层,水库里的水多得盛不下,要漫过大坝了,就从泄洪道流下。泄洪道顶上不挖开,人照样可以走路。周建国和所万负责施工,从春天的第一场雨落下,到伏天的大雨降临,山洞已经挖得能藏下两个人了,水还流不过去。他们每天都打一炮放放。
不管从外地引进的棉槐能不能护住大堤,一节一节的条棍埋下去生了根,还是生成了郁郁葱葱的棉槐林。不知道棉槐这个本地没有的物种,在它的原生地是什么样子。按照达尔文的观点,变种如要在任何程度上变成永久,必定要和这个区域内的其他居住者斗争。落生于本地的棉槐,在跟其他物种的竞斗中茁生起来。植物界的竞争激烈残酷,关系到生死存亡,和平时期的人类却往往习焉不察,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其实看一看水库坝堤上浓密的棉槐林中,蔓草枯黄,萎垂回去,就应该知道,生物界发生了什么样的生存决斗。棉槐林没有引进之前,蜡条林、桕条林,必定也是经过了这样的争战,才繁生起来的,包括野荆和藤蒿。只有庄稼不是,玉米和小麦全都引自异邦,它们有了人的参与,经过人的照料,才没有被野草吞噬,长成了本地庄稼类的大族,人的主食。在未来的岁月里,棉槐将取代蜡条和桕条,成为护堤的屏障,编筐的材料,形式没有多大变化,本质却有了种系上的改变。当然啦,棉槐林长出紫穗开了花,还是很好看的。周建国头上箍的条圈掉光了叶子,他再编一个戴上,没有把紫穗花捋掉,像戴了一个花冠,他却一点儿也不女里女气的。他身上什么也不穿,在坝堤上跳舞,所万眼睁睁看着他越跳越兴奋,男人的气概顶天立地。他其实并不会跳什么舞,他也就是在水库大坝上原地转圈,拼命跺脚。他没有被学校开除的时候,六一儿童节演出,他和三个男同学结成一组,跟一组女同学对唱,就原地转圈跺脚:
哎你说,什么东西它最甜?
女同学一跺脚唱道:
自古俗语说得好,
蜂蜜和冰糖它最甜。
周建国他们使劲一跺脚,给予无情的裁判:
哎嗨哟你说得不对了。
对方反诘:
为什么?
周建国他们转一个大圈,跺脚回答:
蜂蜜和冰糖怎能比得上啊,
公社的生活甜。
那时候周建国封闭严谨,穿着裤子,白小褂装在裤子里,袖口的扣子也扣上。他还没有长大,不泄春光。现在他一丝不挂,刚刚在水库里洗过,纤尘不染,戴了花冠,生命本体的欲望,像棉槐林深植在肥沃的土层里一样茂长,他转圈跺脚,大叫大嚷,只能使他青春的身体更加无法安顿。他穿上裤子,吹起了口琴,才稍微平静一些了。他两只手捧住口琴,在嘴上滑动,两只嘴角割出血来。他把口琴交给所万,叫所万吹一吹。所万接过口琴,在棉槐叶子上擦掉血迹,按到嘴上,刚刚吹出像春天的夜里大风刮着篱笆墙上的高粱杆啸叫的一声,周建国又把口琴要过去了,说:
“不行,你不刷牙。”
这未免令所万惭愧。周建国是刷牙的。村子里的男人,除了进过京的唐明君,还有闯过关东的周邦成老头,大约只有周建国是刷牙的。所万为了吹周建国的口琴,即便想刷牙,也不会被父亲批准。周建国的父亲在第一批水肿病中死掉,只剩下了母亲,儿子自然会得到各方面放纵,拉琴哪,刷牙啊,吹口琴哪,跳舞啊,都有自由,性的想望也大胆恣肆,能够发展出高度的想象力。周建国的手指头并不是适合拉琴的那一种,长得粗大茁重。他善加保养,把指甲修饰得光滑贴肉,他常常用来做阴茎勃起状,一根指头斜斜地竖起,一勃一勃地动,谁看了都说很像,像极了。所万有时候也想学他的样子抖一抖,把指头一竖,自己就觉得不像。所万的指头没有肉感,像一节瘦骨嶙峋的桃树棍,先天不足,不堪修饰。所万只好在精神上向周建国看齐,他把周建国当成精神领袖,周建国洗澡上来不穿裤子,他也不穿裤子,周建国光着着屁股跳舞,他也光着屁股跳舞。他器质有缺,天赋不够,所以他总也没敢留起背头。达尔文说,生命水流在一个时期从北向南流,在另一个时期则从南向北流,在两种情形下都曾经流到赤道,但是生命的水流自北流者,其力量较大于自南流者,结果它就能比较自由地在南方泛滥。毛子沟水库,异地物种引进来长成棉槐林做屏障护堤的毛子沟水库,在它的汪洋大水里,会有多少生命水流南北交流汇成一片呢?大坝南边,青春健旺的周建国和所万要挖一个泄洪洞,以便水大时泄掉盛不了的水,水库北岸,周邦成老头正在挖窑泥,制成陶罐盛水。周邦成老头脱掉了上衣,只穿一条黑裤子,大镢头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刨下去。他年老依然健壮,脊背黑黝黝的,闪闪发光。周建国隔着一片水向他大喊:
“过!”
老头停下大镢也喊一声:“重过!”
像土匪的黑话,不在行帮的人谁也听不明白。周建国和所万沿着大坝走过去,叫周邦成老头歇歇。周邦成老头应邀放下大镢,走进棉槐林里。周建国叫他大爷爷,要求大爷爷再讲讲逛窑子的故事。周邦成老头呵呵发笑,点上一袋烟,重新讲起他已经讲过了二百遍的故事。
看一看周邦成老头直直壮壮的身板,就知道他不逛窑子不行,也知道他逛的窑子并不算多,到底没有被妓女掏空了身子。跟周邦成老头年龄差不多的人,同样经过了可以逛窑子的时代,可是有过难忘经历的老头却不多,好多人都是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死在自家的炕上。有人放荡过,荒唐过,也紧紧地闭住了老嘴不说。周邦成老头可不是那样,他放纵地挥洒了,尽情地消受了,他把它变成了资本,在人前炫耀。老年人听见他说,会把老鼻子一嗤,说他老没正经,哼哼着走开,他不在乎,照样讲给年轻人听。他冬天穿一件大皮袄,皮袄的光板朝外,来自关东。他讲着讲着,让年轻人把手伸到大皮袄里面,摸摸他的身体热乎乎的。他夏天不穿上衣,只在肩头搭一条毛巾,必要时扯着毛巾擦一擦汗。他从村子中间讲到村子西头,拍一拍土地庙旁边废弃不用的大碓臼,告诉年轻人,那是周家先人当帽头戴着,从西流河举回来的。洪武年间西流河庙会唱戏,下起了冰雹,大姑娘小媳妇头发上的绒花被打烂,周家先人把庙门外边和尚用的碓臼举起来,当帽头戴着护头。走到村头的土地庙跟前,雹子停了,周家先人把碓臼一丢。五百年过去了,碓臼还是周家先人丢下的那个样,斜斜地躺着,谁也没有用——为什么?凡人没有和尚那么长的杵子头嘛。也不要说好东西都让和尚吃了,有些人长了一把力气,练了功夫,就专吃好东西。周邦成老头讲到村子东头的场院里,教年轻人站桩,专练骑马登山式,用一只脚尖在年轻人的腿弯上踢一踢,不打弯,才教下一招。没有人能经得住老头的脚尖一踢。老头打一个哈欠回家睡觉了,周建国和所万几个最热心的弟子,还在场院里站着。他们深知回家睡不着,就在场院的麦草里睡。蚊子叮咬,他们把一个条编大囤子翻过来,钻进去,老桕条气味带了过去时代的沧桑,拥抱着他们。第二天浑身刺痒,浑身抓起疙瘩,连隐秘部位也未能幸免,鸡虱子爬满了衣缝裤缝。他们不对周邦成老头隐瞒,脱了裤子让他看看,老头略略一看,吓唬他们:
“完啦,窑子还没逛成,得病啦。”
他们问是什么病。
“花柳病嘛。”
老少两代笑成一团,周邦成老头重新开讲逛窑子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主角都是他本人。他闯关东,在码头上扛大包,帮头里排行老九。老大把大包扛在肩膀上,他用一只胳膊一夹,驮到屁股顶上,扭呀扭地上了桥板,把包一丢,扯着毛巾擦擦汗。关东妓院冬天烧棒子取暖,老鸨穿着大皮袄,叼着水烟袋,棉裤裆能装下小孩,里面很暖和,逃跑时装了金银细软。老鸨有妓女挣钱,为什么要逃跑呢?嫖客争红姑娘,大打出手,老鸨找错了靠山嘛。老鸨当然都是婊子养的,认钱不认人。妓女可跟老鸨不一样,她们喜欢嫖客有力气,会玩,功夫练到家,你好好跟她玩一玩,玩高兴了,她不要钱都肯跟你干。最要紧的,是你得有一口好牙齿,男人牙不好,再有钱,也失去了逛窑子的资格,妓女嫌恶心。女人也是如此,牙不好,脸子再好看,也打了折扣。听故事的年轻人想起了周邦成老头的老伴,老太太个子矮矮的,镶了金牙,问老头那该怎么讲。老头说,这个你们又不懂啦,四十年前,时髦的娘们儿把好牙齿敲掉,换上金牙吃好东西。年轻人不明白,吃好东西为什么要用金牙,老头冷不防朝年轻人的裆里掏一把,说:
“好东西都是硬的嘛,戴着金牙啃得动嘛。”
年轻人笑得打滚儿,要求老头赶快讲逛窑子的故事。
老头在窑子门口打转,半天不进去。他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找一个中国妓女,还是找一个白俄妓女呢?俄罗斯妓女人高马大,怀揣着最寒冷地带的功夫,中国功夫骑马蹲裆式,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俄罗斯大奶子一手一个握不了,倒不是十分要紧。关东窑子房,中国妓女和俄罗斯妓女平分天下,论起来,还是中国妓女更占上风,因为说话能听懂。当然啦,玩起来,要的是身上的功夫,沉默是金,不说话也中。不过,要玩得高兴,还是要听得懂脏话,兴头上,婊子嘴里越脏越好,俄罗斯妓女光嚷嚷“大瓦哩唏哈了烧”还不行,她们自己的同志能烧透,中国同志隔了一层。中国妓女的缺点是贪图享受,喜欢闭着眼,你玩不好,她瞧不起你,闭着眼不睬你,你把她玩好了,舒服了,她同样把眼闭上了。俄罗斯妓女就不这样,你玩得越好,把她玩得越痛快,她两只眼睛瞪得越大,直勾勾狠巴巴痴呆呆地瞅着你,两眼冒火又流水,恨不能一口吃了你。你叫她那么瞅着,不发疯不发狂那就怪了,再不发疯,那不是功夫不济,就是力气不够。俄罗斯妓女喊起来,嗓门也大,震得铁皮屋顶哗啦哗啦抖,可惜就是喊什么脏话你也听不懂,她那里大嘴红通通的,叽里哇啦啊呀大叫,听不懂令人着急。周建国忍不住急切地问:
“那怎么办?”
老头豪壮地大笑:“这就没有办法啦?”
进得妓院,可别着急,性急逛不得窑子。老鸨巴不得嫖客像流水一样流过呢。有一些贪心的妓女图挣钱,也希望你急得像个猴儿,抓抓挠挠,三把两把玩完。你得像个大爷,冬天捧个手炉,夏天摇把纸扇,进去先让她点支烟,玩一玩烟圈儿。她要是小嘴噘得像个小鸡屁股,嘘一口烟线,从你的烟圈里钻过去,你就算没被她小看了。你还得耐下性子挑一挑,脸蛋啦,身上啦,都得用心看一看。穿了裤衩,不戴奶箍,站成一排,老鸨喊一声:
“过!”
一个个从你眼前走过去,看好看不好,你都可以伸手摸一摸,捏一捏。不过,你最好别捏,一捏就被她小瞧了,你得装着不在意,全都没有看在眼里。过完了,你把头摇一摇,老鸨大喊:
“重过!”
再出来,就一丝不挂了。
讲到这里,老头就不讲了。
周建国热切地问:“往下呢?”
所万也受不了延挨,眼巴巴地问:“往下呢?”
周邦成老头把烟袋杆插进嘴里,再湿漉漉地拔出来,哈哈笑,说:“往下就那么回事了。”
鼻孔冒烟,拒不泄露淫秽。
年轻一代总想知道得更具体一些,细节捉摸不到,想把握数字,问老头玩过多少,老头磕磕烟袋站起来,自豪地说:
“七八个。”
认真地说起来,七八个真的不能算多。不过,在女人就等于老婆、性事就等于婚事的时代里,大家都遵守着一夫一妻制婚姻制度,每一个男人都只有一个老婆,周邦成老头曾经玩过七八个,还是令人钦佩羡慕的。周建国刚届婚龄,就说周邦成老头有福。瞻念前程,周建国断定,自己这辈子是赶不上周邦成老头了,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妓女是旧社会被迫卖淫的女人,是社会腐朽的产物,新社会不会再有了。周邦成老头说,这种讲法不对,有一些有钱人家的女儿,有一些念了书的洋学生,不缺吃的不缺喝的,也进了窑子,你不让她干还不行呢。周建国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周邦成老头一针见血地说:
“阔小姐开窑子,不图挣钱图快活嘛。”
即便如此,周建国还是断定,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周邦成老头的福分,即便有一些女人还会图快活,也没有窑子让她们开了。周邦成老头为周建国指点迷津,他说,有一些喜好的女人,在自己的家里开。周建国请老头看看小村子,哪一个女人在家里开窑子,老头想也没想,就说出一个人来:
“水里红。”
老头勉励说:“你要是有心玩,练好功夫找她吧。”
年轻人还未表态,老头神往了:“那可是个玩家呀。”
张开大机头
闯过关东,逛过中国和俄罗斯两国妓院的老头,必定具备了能穿透世事烟云男女大防的眼光,直达人间核心,人性本质,他看到的深密内藏不会有错。水里红也是下过关东的人,虽然没有走远,只到过大连,可是关东的大炕还是给了她不同寻常的影响。大连的石头房子里面,可不像外头看上去那么冷硬,里面是软玉温香。水里红的姨生了小孩,她去给姨看孩子,过了足足两个月,才习惯了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担心滑倒了。姨夫是驻军的团长,坐吉普车上班,吉普车的帆布篷上,有大连的夜里降下的寒霜。屁股上挂了枪的小兵把门拉开,姨夫坐上去,小兵再跳到车上。姨夫坐车跑去的那边,有叮叮当当的电车擎起两条铁臂,傍晚时擦出一闪一闪的火花,大连人穿了皮袄从车上下来,再走到另一辆车上。姨夫很威严,回家吃饭,用小勺喝汤,到最后才捧起碗来喝,点滴不剩。饭桌上,水里红不敢看他,吃完了饭,姨夫到姨姨喂孩子吃奶的房间去,水里红才敢偷偷地打量姨夫,看见姨夫跟姨也会嬉皮笑脸,有一回还朝姨的怀里哈下腰去,说也要吃一口。水里红都替他害臊,一个团长,还要吃一口奶,他如何带兵!和平时期固然不打仗了,当兵的人还是要跑步课操,团长要大喊“立正”,站到队伍前头,挺直腰板,像个大官。大官吃草,不吃奶。他能长大,也是吃人民的奶长大的,不是吃姨的奶。姨夫的枪挂在墙上,有时候会忘了带。他哗啦哗啦玩枪的时候最高兴,会对水里红说句话,告诉她枪的部件:
“这是机头。”
水里红说:“俺知道,张开了大机头。”
姨夫咧嘴一笑说:“你还真懂哩。”
水里红的胆子大起来,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鬼子张开了大机头。”
姨夫的神色严肃起来,他在队伍前头给战士们训话,想必也是这副形貌。他说有一些事情小姑娘不懂,所以只害怕鬼子张开了大机头。其实日本小鼻子小机头,并不可怕,吓人的是老毛子大鼻子,大大的机头张开,那才吓死人。姨夫说着说着气愤起来,他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枪口对外,赶走日本鬼子,就瞄准了中国女人,他们居功自傲,不把中国机头放在眼里。我们的司令员为同胞报仇雪恨,一个大胜仗打下来,带一个警卫班进城逛窑子,专找白俄女人,大机头张开,放在枕头旁边。警卫班长提溜着钱袋子,化装成讲理的土匪,像一般嫖客一样,为掌柜付钱。白俄女人看了中国的大机头,不敢要钱,被她们的“哥杀客”吓破了胆。中国大哥要色不要命,要美人不要江山,嫖是嫖,抢是抢,从来不打着逛窑子的旗号强奸。看一看大连街上那些高高大大的女人,只要脸比中国女人白,鼻子像中国女人一样大,都是苏联红军强奸中国女人留下的种,红艳艳的大嘴像苏联娘们儿,其实还是比苏联女人口紧,紧巴巴地箍着,能保密。说到这里,姨夫哗啦把枪装好,端起来,枪口朝下,指向水里红的裤子,命令说:
“把裤子脱了!”
水里红身子一抖,扑哧笑了,说:“姨夫,你的机头还没张开呢。”
姨夫立刻张开机头给她看。是一杆老枪了,打过了无数发子弹。水里红依然很喜欢。她还是个准处女,却像身经百战的女司令,有一些粗鲁,有一些野蛮,就是没有处女的羞涩和胆怯。她勇敢地迎接撕裂般的痛楚,咬住对方肩膀的一块肉,像老练的妓女发狂一样。团长在她的后背上击一拳,她松了口叫一声姨夫,说她明白姨夫为什么下狠心打她,姨夫是怕肩膀上带伤,被姨发现。于是她按照保密规则,把舌头堵到对方嘴里,叫首长咬住,什么话也不透露。姨夫一直保持沉默,在沉默中爆发。水里红全凭天赋,领悟了奸夫的沉默,那是孤注一掷九死一生奋不顾身无暇他顾,并不是害怕暴露。也是凭天赋,水里红领悟了老枪的好处,它的机头可能打滑了,枪管可能打糙了,可是它被丰富的经验掌握,被好枪法操纵,倒比新枪能打出更多花样。枪手显然也是这么想。好像担心时间不够用似的,好像怕对方嫌枪老似的,沉默着,始终沉默着,却一招接一招,展现出各种手法,气喘吁吁,手忙脚乱,章法不整,一味发狠,全不管处女能不能受得了。水里红默默地在心里说:
“使尽了浑身解数。”
解数使尽,一头趴下,号令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钢牙铁嘴叼住了一只小奶,久久不动。水里红让他这样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头,摇摇他的肩膀,说:
“姨夫还好吃外甥的奶啊?”
姨夫抬抬头,松一口气,说:“我盯了你足足仨月了。”
多么漫长的等待和守望,像期盼一个理想,驻守一个精神,理想和精神变成一个活人,在眼前晃动,如果还能忍住不动手,那不是顾虑国法,就是害怕家规,军纪倒在其次,因为他是团长,身上带枪。理想和精神用武装夺取,终究会得手的,像政权一样,像真理一样。到手后的政权和真理还由武装保卫,它就会千秋永固,再也不必害怕什么了。再过三个月,水里红怀孕,事情暴露,姨抱着孩子要到团部去,团长在家里端起枪,对准女人的脑袋,张开了大机头,叫老婆大着胆子,朝门外迈一步,指明出路说:
“我打死你,就娶你的外甥。”
他说明这样做的合法性:“一根棍儿,原本就不论辈儿。”
他让女人打消怀疑,不要以为他不敢开枪:“我告诉你,我有免死牌。”
他的功劳绝没有那么大。他不是红军老战士,没有在铁索桥上冒着炮火爬过,也没有驾一条船在激流中冒着枪林弹雨划过。他作战勇敢,当上了团长,从未负伤,身体上唯一的伤痕,还是水里红的牙齿留下的——经过了第一次咬而未伤,此后水里红怎么也忍不住要咬他,为痛为快,都不得不如此——他的功劳,不足以挣得一张免死牌,获得永生。不过,在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下,不管是情杀还是仇杀,还是具有无可比拟的震慑力,女人害怕了。他们谈判。结果是,团长派警卫员押车护送,夫人陪少女去医院流产,再买一张船票,遣送回原籍。整整一夜,水里红在船上没有睡着,从圆圆的舷窗看出去,她看不到天边的那颗星星落到大海的哪一片波涛里去了。渤海湾的那一边是老龙头长城,海浪哗哗地打过去,青砖碧水,“沧海月明珠有泪”。
水里红嫁的男人原本也是会抽烟的。人间还没有进入癌症时代,男人们都不怕抽烟,不抽烟的男人才是有病的。唐明功默默地抽烟,用铜锅子烟袋,不镶烟袋嘴,把烟袋杆直接插进嘴里,牙齿把烟袋杆咬出岁月的凹槽,装了生命的汁液。结婚不久,水里红要他废弃烟袋,卷烟抽,赶上乡村文明。唐明功不肯照做,贪图用烟袋方便,还说周邦成老头是闯过关东的,最文明,也用烟袋抽烟,铜烟袋锅亮得像金子。水里红立刻大发无名火,说:
“你撒泡尿照照,你能赶得上周邦成老头吗?”
她一一历数周邦成老头的好处,好像那是她的一个老相好似的,她熟悉对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每一颗牙齿。她说人家周邦成老头用一只胳膊夹大包,夹完了照样逛窑子,你连一麻袋花生扛不上(这不是事实,她夸张了),黑夜里要用用你了,你还说累。人家周邦成老头七十多岁了,腰不驼背不弯,抡起大镢头来就像一阵风,脊背晒得乌油亮,你呢?看看你腰弯弯着,头沉沉着,像一个叼鱼郎。你能叼上条鱼来也好啊,扎进毛腚沟水库,你给我拿嘴嘬嘬,用牙齿,可是你不干,你还嫌脏。嫌脏你就不该生出来,哪一个大官大衙役师长旅长县长小姐不是从脏地方来的?我是自己够不着,我自己若能够到,我自己舔舔,不用你。你还比周邦成老头?人家周邦成老头七十多岁了还跑马呢,骑马蹲裆式,炕上湿呼啦黏唧唧像洒了面汤,你呢?半天榨不出四两油来。要不你就咬不住牙关,咬不上两口,泄了流子。周邦成老头?人家周邦成老头七八个,转着圈打点,个个高兴,包你满意,你呢?一个你都喂不饱,吃了上顿没下顿,嗷嗷待哺……
她真的不满足。唐明功不仅仅是身体资本不够,更重要的是他不主动,他老是得等着水里红要他。水里红有过了军人搏击团长拼杀姨夫吃奶,她大刀阔斧上阵,自然不会害羞,她张口要,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东西嘛,想要就要。有时候她还在那里着急,男人已经睡过去了。有时候男人睡过去,她也睡过去了,她一觉醒来想起了,就用脚趾头抓男人腋下,说:
“起来抽袋烟吧,起来抽袋烟吧。”
用烟袋的好处这才显出来了。朦朦胧胧的男人手指头发抖,卷烟会卷不好,烟末子也会撒到炕上,烟袋锅却一挖就能抽上,鼻孔冒烟,精神起来。要是能像烟袋杆那样随时能用就好喽,要是能像烟荷包那样挖干了再装挖干了再装就好喽,水里红的妄想像欲望一样无休无止,在她的心里身体里滋生膨胀。唐明功供不应求,捉襟见肘,索性把烟戒掉不抽了,让女人失去了半夜把他叫醒的借口,一个人走到了多年后怕死戒烟的男人前头。戒色如果等同于戒烟,唐明功也能做到,反正他不是那么爱好嘛。
轧棉花
唐明功和唐家兴卖起了瓦罐。小村子原本并没有制陶传统,因为在毛子沟水库北沿发现了窑泥好制陶,这才从南乡请来了师傅,烧制瓦罐。那一块特殊的泥质,其实修水库之初就被发现了,它黏黏白白的,盛水不漏,正好可以修水库,谁也没想到瓦罐上去。大饥饿时代中后期,楸树叶之外的好多树叶也被吃过,山野里长叶子的茎秆,全像爆发蝗灾飞过了大片蚂蚱似的,咬啮得光溜溜的。有人想到了毛子沟水库北沿的那块泥,唐明君还用文化诠释过,说那种泥很像书上说的“观音土”。明朝末年李自成领导农民大起义,陕西米脂一带农民就吃观音土充饥,米脂的女人因此长得很白,个个漂亮,大批选进了皇宫去。尽管有美色诱人,唐明君自己不吃,也没有人尝试一下,大家担心那种泥盛水不漏,吃进肚子里会泌不下尿来。碓臼里捣完了牲口架子,唐为民鼓起个大肚子久久不消,有人怀疑,他是吃了观音土,也就是毛子沟水库北沿的泥,唐为民本人和他的父母不容置疑地否认了。党支部书记周海注定了要跟小村子的命运休戚相关,他从秧歌时代出逃,开启了大饥饿时代,肚子刚刚填饱了,他又返回来,重新当上支部书记,引进本地没有的物种,号令大家大植棉槐。同时,他又从南乡请来制陶师傅,从毛子沟水库北沿挖了泥制陶,在村子东头建起窑洞。还没开始烧火,周建国抹一抹大背头,兴高采烈地对所万说,开窑子啦,开窑子啦!窑洞里点火烧起来,浓烟滚滚,把整个小村子罩住,一个村子变成了巨大的窑场,周建国还没有找到能嫖的窑姐,只能一声声对着周邦成老头空喊:
“过!”
“重过!”
最难过的当然还不是周建国,而是水里红。周建国尽管肚子饿,可是他还从来没吃过,他没有尝过好东西的味道,忍饥挨饿还能扛过去,反正性的饥饿并不能饿死人嘛。水里红就不同啦,别人还是蒙昧时期,困在酸涩稚嫩的林子里,她已吃过了饱满成熟的果子,她再要饿起来,就会想起饫甘餍肥的滋味,点滴在心,她就更加受不了。大约在唐明功戒烟不久,有一个轧棉花的大个子串乡进村了。
他来自唐崮山东南边的村子,推一辆小车,摇一个铃铛。他个子大得失去了人样,车襻从肩膀上挂下来,长得叫人担心摸不到车杆。他自己当然不害愁,他有多长的身子,就有多长的手臂,小推车在他手下就像一辆玩具车,他一只手扶着车杆,一只手摇铃,把收到的棉花绑到车子上,把轧好的棉花发送给顾主。他摇了铃就不再吆喝,一张口说话就引人发笑,他的声音比女人还尖细,这是因为他的头小。他头小得像一个枯干的梨子顶在大树干顶上,看一看就令人诧怪,他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小的头,是怎么搭配着长的?除非是老天爷捉弄人,成心要造出个怪样,否则,再不能有别的解释。他头大身长声音尖细,可不惮于说话,女人们把烂棉花交给他,从他手里接过轧好的棉花,他像唱戏的男旦似的,长长的身子扭一扭,尖尖细细地自卖自夸:
“这一来铺着盖着可舒服啦。”
女人哧哧笑,他不以为女人是笑他的声音,倒认定了女人是喜欢听他说话,就深入一步说:“不躺下,摸摸也舒服啊。”
女人再要发笑,他就越过棉花实施。他的手臂那么长,再大的棉花包也不能挡住他。他叽叽地哼着,女人再要不恼,他就可以继续推进了。他利用特殊的体形特殊的声音,满足女人的好奇心。像大海没有际涯,女人的好奇心无边无际,她们真想知道,男人的个子这么大,头这么小,配上尖尖细细的声音,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屡屡得手,唐明君都有些嫉妒他了。在地里干活,看他推着车子从山地外边的路上走过,估计他听不到了,唐明君就学着他的声音说话:
“这一来铺着盖着可舒服啦。”
唐明君进京都,看过最好的男旦演戏,他要学女人的声音,自可乱真。趁着大家哈哈大笑的热情机会,唐明君再学一句:
“不躺下,摸摸也舒服啊。”
水里红看唐明君一眼,明确表态,说:“我的棉花就是捂烂了,也不交给他轧。”
唐明君立刻赞同地说:“就是嘛,女里女气的,有什么好!”
水里红说:“我是看不上他那小头儿,像个弓棰子砍下了一头,厌恶死人了。”
经验丰富的女人看男人,才能如此一眼看到神髓里,轧棉花的大个子,要是用一幅漫画画出来,可不就是一个弹花的弓棰割下了一头嘛!性事的最高境界必定是艺术。极度夸张,形貌扭曲变形只求神似的表现主义艺术,有天赋的艺术大师可以用自己的身体经验复制,但不可静穆时观赏。平静下来当一幅画看,还是古典艺术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更悦目。水里红是传统的、经典的,她就是沉溺在性欲的大海里挣扎,两只眼睛长在同一半脸上渴求爱抚,她也不愿让长了牛头的毕加索捞出来,她喜欢的还是一个米开朗基罗,把她雕到身子是七个半头长的大卫身旁,永生永世,看男人的阴毛像一簇鬈曲的菊花,不能够一根根理开,像一顶条编的小帽,鼻子那么大。不过,男人的鼻子再大,脱光了衣服也不必再费想象了,大小已在一簇菊花底下擎着。严格说来,水里红并不是唯美主义者,她那当团长的姨夫并不是能够入画的男人,不过,至少团长不畸形,他才能带兵。有了团长演练,水里红比一般女人更勇敢,敢于大胆表白她的喜好和憎恶,让有心于她的男人早早明白她的态度。她还明确表明风流女人应持的操守。有一回,轧花的大个子推了棉花从地边走过,大家看见他脸上带伤,明显是女人指甲留下的伤痕。大个子是受了女人的欺骗,女人先是乐意,后来又不愿意了,抓破了他的脸。水里红就为轧花的大个子抱不平,愤恨翻脸不认人的女人,她果决不移地说:
“干这种事,得有良心,愿意了,那就一辈子不变。”
大家喜欢她的态度,唐明君给予最肯定的赞扬:“好,你是个贞节烈女,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水里红毫不客气地说:“算了吧,吟诗作对,那是嘴上的本事,变心的往往都是念书人。”
用什么来证明念书人不会始乱终弃呢?用什么来证明变心的男人和女人遍及不同出身各行各业呢?要是说守不住性体的念书人爱情多变,那是因为他的命脉里天生与流动不居相关,而不是读了书的缘故,书并不是教人变节的,而是教人坚贞的,能说得通吗?唐明君固然是念过书的人,可是经过了大迁徙,他的身份早已改变,到了生产队的地里劳动,水里红如果相信男人也会有不变心的,那么,唐明君也应该位列其中。事实是,水里红嘴上说的话很厉害,心里却并不那么排斥唐明君这个人。正相反,自从唐明君新婚之夜,水里红指挥着大闹洞房,又帮着新婚夫妇楦好了枕头,唐明君从北京回来探亲,看见她泡在毛子沟水库里,称她为“水里红”,令大家忘记了,她原本名字里边夹的是个“丽”,“水”生丽质,她就一直喜欢着唐明君。在地里干活,不管是刨地瓜,还是锄地,到了地头,大家一个个排好,像放一群羊,上帝的鞭子并没有抽在人身上调配,人心有意,水里红常常跟唐明君挨着垅。唐明君左撇子,左手在前握锄杆,她右撇子,右手在前握锄杆,两个人脸对脸干活,水里红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胡子刚刚刮过,唐明君也能看清她上山的时候脸上抹了雪花膏,细细的茸毛都比别的女人白。水里红还会把裤子旁边的一只扣子不系,露出里面的红裤衩,让唐明君看了,常常想起她那一天泡在水里的样子。水里红从村东头的房子里出来,去干活,唐明君从村西头的房子里出来,去干活。水里红边走边看胡同里明光光的太阳照出她自己的影子,她的头发梳成了蜻蜓翅翘起来的样子,她边走边抬手按一按。唐明君穿上他去西流河看戏时穿的泥黄色裤子,小褂的下摆装进裤子里,他低头看一看,把裤扣系严。轧花的大个子进村摇响了铃铛,水里红再一次表明,她就是把棉花捂烂了,也不交给此人去轧,唐明君再一次表示赞同,说:
“我也不给他轧。”
水里红哧地一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轧什么呀?”
唐明君毫不含糊地说:“轧过来轧过去嘛。”
水里红吃惊说:“真的呀?”
唐明君说:“不信你试试嘛。”
于是他们说好了,结伴去轧一趟棉花。
人只要铺了棉花盖了棉花睡觉,轧花的机器就不是某一个地方的专利。既然两个人都打定了主意,不交给头小身子长的大个子去轧,那么,他们就要避开大个子来去的方向,不往唐崮山那面走,改往中流河下游走。中流河下游的水会流过一些什么样的村庄呢?有一个小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头上曾经有过尼姑庵,小村子人少演不起戏来,熬不住的大个子票友到有八身靠子的东村去演,东村人让他穿最短的那身靠子,露出了他的破棉裤,他愤而学了掌鼓,让满台文武听他调遣。他不忘前嫌,借戏泄怨,恼火起来,在应该静悄悄的时候鼓槌一擎又一落,指挥着猛击一锣,故意吓坏偷情的男女,引人发现。过了小村子不远,是一个大村子,交通枢纽,漆了红白两色的客车在村北头停站,村中间安了方圆二十里唯一的代销店,烟酒糖茶从临街的窗口卖出去,卖货的老头永远驼着背,不直起腰来。老头年轻风骚的老婆骑着自行车,去东村供销社进货,在柜台里边抽烟,两根指头夹了烟卷。卖布的男人鼻孔黑洞洞的,捏她的屁股一把,她尖声大叫,咯咯发笑,把烟卷从自己的嘴上拔下来,插到男人的鼻孔里。战争最残酷的年代,需要大批男人参军打仗,她担心守寡,特地找了个先天驼背不适合当兵的人出嫁,保证了她一生有无数男人光顾,驼背老头守着一个代销店,平安卖出。大村子北边还是个大村子,有一个老中医留了大胡子行医,长于妇科。冬天的病号用大围巾包了头,找他诊治,他看看舌苔,把手指按到腕子上品脉,闭了眼断定是双脉,但坐胎不稳,需要小心,节制房事为第一要紧。病号暖和过来,摘掉围巾说话,原来是个男人,脖子底下的喉结像一头大蒜。老中医不肯承认诊断有错,说猪八戒也曾怀孕,唐僧也曾有喜,只有孙悟空肚子里从不坐胎,因为猴子本身就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假装病号的男人伸手抓住老中医的大胡子往上提,叫他停止胡说,老实交待是怎样诊治人家老婆的,女人来不为求子,是不是还需要什么什么地方都看到,用指头探一探检查……这个村子,就是水里红和唐明君要来轧花的地方。老中医的药枕絮了一点绵子,被三根老指头按了无数的女人腕子压过。这里连空气都是软绵绵的,混合了附子、天雄和曼陀罗花气味,混浊不清,令人昏昏欲睡,又欲有作为,像是在一种脂粉气包裹的梦里一样无可奈何。
温柔之乡的梦境,不应该被不怀好意的票友惊动。小村子的票友愤而掌鼓,惊动了男女偷情,这样的事情唐明君绝不提起。走在路上,唐明君只讲眼光长远的女人找一个驼背老头出嫁,屁股成了公共的。他还说老中医擅长妇科,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好活儿。棉花已经轧好,两个人背在身上。老中医干了个好活,在他的村子里行医,女人的屁股成了公共的,也在自己的村子里行事。两个村子中间有一个大河滩,杨树林的叶子哗啦哗啦响,像成群结队的女人放浪的笑声。唐明君提出一个疑难问题,让水里红解答,他问道,眼光长远的女人逃避战争,找一个驼背老头出嫁,怎样打仗?男人的身体弯成那样,顺着躺不下嘛。水里红把问题推回来,说那是男人的事情,男人的腰弯成了那个样子,还想要女人,他就应该想出不躺下也能打仗的办法来。唐明君接下来的疑问更不好回答,问题是,老中医诊病无数,女人无数,他一根老指头探来探去,抖抖索索,日子久了,女人们会不会嫌他挺不稳?水里红颇不耐烦地说,那就要问问那些皮发痒的女人啦,她们痒急了,肯定想找人抓一抓。说了这话,水里红真的恼火了,她说,我讨厌一个男人急得两只手乱抓,不动真格的,她板起脸来问唐明君:
“你跟我滑嘛溜嘴兜圈子,到底打算干什么?”
唐明君不退避,说:“我打算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他再也不兜圈子,不说废话,伸手把水里红往杨树林里推,推到杨树刚刚能挡住外面的视线,他立刻就动手剥衣服。他以为解开了裤扣,就会遇到红裤衩,却原来水里红长裤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他想一想自己也是从家里走时脱掉了裤衩,就不觉得怎么惊奇了。两大包刚刚轧好的棉花铺在身子底下,身体和身体一接触,唐明君还是发作了京都人爱说废话的坏毛病,说:
“这女人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人挨身,就使男人如卧棉上。”
水里红不在意空话,说:“你跟我操×,就休来文化。”
唐明君说:“你也是念过书的人嘛。”
水里红把他往自己身上使劲搂,用他的身体撞自己,说:“我讨厌秀才的鸡巴文诌诌的。”
唐明君说:“我明白了,你喜欢大花脸武戗戗的。”他调整自己说,“这个好办,咱文拉武唱吧。”
于是他和她唱起了京戏。京戏这种艺术,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发源于性艺术,又反过来影响了升华了性事。它往往并不完全是急的,不完全是武打翻跟头,开打之前的青衣坐唱老旦叫板小丫环流水,更能见功夫。有时候也并不大唱,单单抖水袖拿架子耍身段,出神入化,也让人心醉神迷。艺术的辩证法往往还在于相反相成,你急她不急,她紧你松,小胡琴拉得像马叫,快弓乱抖,她偏偏放慢了唱,一字一拖腔,一咬九扭弯,她越慢你越急,骏马驰骤,偏遇上陡崖峭壁丛林莽原,常常收缰,常常加鞭,途程无比漫长,好戏恰在途中。有时候自然也会一致起来,小跺板一字一跺一跺一眼,鬓乱钗横,小姐跑起了圆场,武丑猛赶,幕后声起,鼓声大作,这就离高潮开打不远了。唐明君进过京都,看到过一个国家最好的京戏,深得戏法精髓,他如法搬演起来,天才的性戏子水里红,只能从团长姨夫给她的武戏经验中,从唐明功戒了烟不抽的文戏体会中,发掘出野战的疯狂,拉锯战的耐力,来跟唐明君对抗。幸亏她天赋好悟性强身体的底子好,唐明君怎么做,她都能如影随形跟上她,配合他,有时候还灵机一动随意发挥,占一点小上风。到最后两个人都发起狠来,咬牙切齿要击败对方,四条腿和四只手臂乱蹬乱抓,刚刚轧好的棉花包受不了野马疯狗一样的蹂躏践踏,花绒乱飞,像飘起了漫天芦花,水里红差一点闷死在棉絮里,像开打的刀马旦偏要唱散板唱娃娃腔似的,上气不接下气,煞尾的锣声一敲,两只胳膊一伸,丢掉了花枪,没能用靠旗架住。
依从唐明君的主张,水里红把沾湿的几朵棉花择掉,扔到杨树林里,学唐明君折一根杨树条,把棉花包抽打一番,好像是刚刚从机器上轧下来的样子,免得被自己的家里人发现。唐明君的老婆脸上有薄薄的雀斑,像透明的苍蝇翅儿,心明眼亮,想必会明察秋毫,看出异样。水里红的男人连烟都戒掉了不抽,他不会保有敏锐的戒心常备不懈,恐怕只有别的男人侵入到他的炕上,把土炕泡塌,他没有地方睡觉了,他才会绷起警惕的弦来,重新点上烟来抽。唐明功老实厚道,心里有数,不喜好性事,每天把瓦罐陶瓮绑到车子上,易碎的陶器件件套叠,用长长的绳子反复兜拉绑牢,和唐家兴推到集上去卖。最远的集场达到县城,唐家兴招呼买卖,他记账,用圆珠笔在本子上记下:
大看一个,六毛
大翁(瓮)一个,两块二
“大看”就是大一点的瓦罐。他不知道“看”字是不是这么写,问唐明君,唐明君也说不知道。用眼睛看的东西,跟用瓦罐盛的东西必定有异,中国的古典文化会用相同的文字表示吗?悠久的文明记载会是一笔糊涂账吗?
出自扶桑
唐明君也说不清楚的文化,只有在乌仁那里,还存在一线明晰的希望。乌仁的渊博和生僻,早在唐明君辨析“黛玉葬花”的时候,就显出来了。他还从鲁迅的日记中,扒梳出了经济学资料,断定鲁迅时代的教师比现在的教师有钱花。鲁迅曾经“召一妓略与坐,与一元”,想一想多么便宜,而鲁迅当时在教育部当佥事,月薪是三百元,同时还到北大、女师大去兼课。乌仁拉出鲁迅来作证据,只是要说明,他读师范是投错了学校。三河师范不如女师大吃得好,国家补贴少,常常吃不饱。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鲁迅的贞操,他自己也绝不好色。他的好色之心,已升华为艺术追求,像尼采说的那样了。他会看扭曲的花样,网扣绣花的老手也比不了他。大饥饿时代过去以后,申兰英她们拿来第一批网扣要绣花,花样就跟过去大不一样了。过去的花样都是直直的花瓣,一朵一朵大花用直茎串连,中间布了细网。连挂到大会堂窗户上的,也是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顺顺畅畅的心灵,可以用纯洁质朴的心魂去把握,不必拐弯抹角斗心机。新来的花样扭弯了花枝,花瓣也是斜的,看来看去,弄不清是什么样的花盆育出了这样的花。申兰英是绣花高手,掌握了一整套传统技法,她用正统的眼光还是看不懂。可以肯定啦,这种花样,必定是饿昏了头的人挖空心思要讨饭吃,才绕来绕去,绕到了地主大门旁边的小门口,想躲开地主的狗,曲径通幽走进去。那不可能嘛!乌仁略施薄技,就把他们的痴心妄想粉碎了;新社会,地主已经打倒,唐家兴的岳父都捡鸡毛了,谁也没有多余的饭分给别人吃。乌仁拿一根大花针,直探心灵机关,看穿了扭曲的花样根子就扎在肚子里,他从中心入手,顺肠子摸瓜,理清每一条扭弯的花枝,都是一段需要填空的肠子,即便如九曲黄河,千回百转,还是要用白线填满,也就是一针一针顺着岸边走,全部编过来,就是好花。他率先垂范,穿针引线伏到花撑上。他绣得很慢,但一针都没有绣错。申兰英跟儿子重新学艺,学会了再传给大家。从此后扭曲的花样一批批发下来,绣花人跟着扭曲的心灵走,一天天学会动用心术和机关,小村子离开原始的淳朴越来越远了。从此后小村子将经历无数的迷惘,无数的茫然,无数的暧昧不定,无数的空劳牵绊,乌仁却想不到要由他承担一部分先导的责任。
先驱者往往会意识到自己的功劳,而不察觉勋章的另一面结了锈迹,与功勋同在,也不在意一大片勋章在胸膛上挂来挂去,把好好的衣服剐破了口子。勋章无比沉重,不可不察。乌仁师范毕业教了学,到三河西南边界上去供职。那里是南乡的北番,三河的南蛮,男人和女人骂人都说“日”。考索许久,乌仁没有辨清此“日”的词源,它与“操”的唯一区别,只在于不必动手,更加赤裸裸直逼鹄的,听起来却并不野蛮,倒好像文化的渊源很深。校长是个大个子,鼻头常常发红。乌仁从鲁迅的信中查到,先生憎厌“红鼻”“赤鼻”,有时候直接用“鼻”称之,乌仁据此断定,校长肯定不是个好人。果然如此,他很快发现了,校长跟唯一的女教师有染。他如实上报公社教育助理。校长被隔离到办公室接壁的小屋子审察,交待了腐化事实,大半责任推到了女教师身上。女教师本是个心痒难耐的女人,夏天的夜里办公,坐在校长对面,把裤腿往上捋,自己用手抚弄着说,校长你说我哪儿漂亮?校长一看就明白了,心里说,狗日的你是发痒痒了,找日了,就把手搭到她的腿上替她摸,直接摸到目的地,告诉她哪儿漂亮。查清了问题,校长被调离,调到三河县最北面去当校长。那里临海,万亩松林发出林涛,与海涛巨大的喧哗轰鸣在空中碰撞交汇,让人听了,痛感人生的不幸和空茫,弱小和无助。乌仁随后也被调去,校长明白,是组织上派来了监督员,校长不得不格外小心。星期六傍晚,校长准时回家过夜。两个女教师中,一个已婚,也按时回家。他们骑着车子同时离校,在一座桥头分手道别,各自回家。有一天,该道别的时候没有道别,女教师微微一笑,问校长回家做什么,校长不回答,反问她回家做什么。这一来,两个人都笑了:像全中国的学校课堂上都用同一本教材,星期六晚上,教师从学校回家,原来都是为了做同一件事情。弄清了真相,两个人都觉得不必舍近求远,他们把车子支在桥头,徒步走到桥下,很快又骑上车子,回到了学校。很复杂的事情变得如此简单。校长再一次被隔离审查,他仍然如实坦白。组织上很惊讶,他每一次艳遇,都是女方出于主动,怀疑他说了假话,校长信誓旦旦地说:
“这种事,女人就是比男人喜好嘛。”
他抱屈说:“你不干,她还不愿意呢。”
“组织”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这种好事,我怎么遇不上?”
校长揉揉自己巨大的红鼻头说:“艳遇嘛,是她自己往你鼻子上撞。”
尽管如此,组织还是撤了校长的职,乌仁另有任用。有个人穿便衣骑自行车,把乌仁从学校带走,乌仁清楚地看见他屁股后头有枪,衣服后襟刚好能盖住黑洞洞的枪管。乌仁猜想,是要他带路去抓人了。到了县城的一个秘密所在,他却奉派去邮电局工作,具体业务就是拆看来往信件,摘抄下组织上需要的材料,再原样封好。他惊问这是一种什么工作,便衣给他明说。奇怪的职业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看到的鲁迅著作中,也不记得有过,它是:
“克格勃。”
乌仁的文化局限于汉语言系统,方方正正的汉字穿不透“克格勃”怪异的城堡,他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暗藏了什么机关。分配给他的工作,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叫“缺德”,还叫“违法”,他拒绝去做。他知道,用道德观念不能够打通背枪的人,他就强调后一条,他说:
“偷看人家的信件违法呀。”
便衣微微冷笑,拍一拍屁股后头不公开露面的枪,说:“什么叫法?这就是法。”
屁股后头的枪,哪怕摘下来张开大机头,对到乌仁的脑袋上,乌仁也绝不去干拆看信件的“克格勃”工作,便衣被他顽固坚定的态度惹得不耐烦了,说:
“你已经干得很好了嘛!”
乌仁愣了一愣,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了,他说:“南辕北辙。自古至今,从来不允许男人随便弄别人的老婆!”
乌仁又保守又传统又纯洁又不识时务的道德观念,让他付出了失去职业的代价。他发过誓,又写下保证书,按了手印,发誓一辈子不让人知道“克格勃”事件,才获准卷起铺盖回家,只对人说他是捉奸捉到了对头手里,被开除了公职。父亲埋怨他多管闲事,母亲倒支持他的做法。按照申兰英的说法,那种事撞上了必定倒霉,要给一百个人说过,才能幸免,儿子只给组织上说了还不行,要在课堂上讲讲才好呢,看红鼻头校长还怎么人模狗样教育人家的小孩子!
乌有道不跟申兰英争论,家庭和睦要是有赖于男女主人维持,那么必定要有一条原则需要遵守,那就是女人愿意多说话的时候,男人不同意她的观点,也不反驳,尽管男人的心里深藏委屈和不平。男人要操的心其实还有许多。村子东头建起了窑洞,乌仁去跟南乡来的制陶师傅学艺,另一个学徒是唐明君的弟弟唐明禄。唐明功和唐家兴推了烧制的陶器,赶集去卖,乌仁也辨不清“大看”是不是盛水的瓦罐。穿凿释义,乌仁有一天觉得应该写成“大龛”,盛了龙的盒子,也当盛水。可是,挖了毛子沟水库北沿的泥,烧制的瓦罐盛不住水,盛尿漏得更厉害,市集上最初还能卖出去,渐渐地卖不出去了,乌仁也不能到达秘奥的中心。龙,绣在皇帝袍子上的、被汉子们擎在手上舞动的龙,是不是只管着行云布雨大水滂沱,乌仁也弄不清楚。它跟已经灭绝的恐龙,是不是也有一些关系呢?
家庭的格局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像一个国家的政治格局一样,人事变动,职务升迁,都决定着政体的调整,价值体系的变更。乌仁被开除公职回家,已届婚龄,家里一下子就有了“人满为患”的感觉了。他念师范,毕业后教了学,偶尔回家一趟,都没有造成这种影响。而且,大饥饿年代出生的乌义,也一天天长大起来,曾经坐在麦穗上迎接参观的乌香桂,长成了大姑娘,再也不适合戴一条红领巾打敬礼了。乌香叶从小就没有过出色表现,长得却很快,知道自己蘸着水梳辫子了。只有乌猴变化不大,个子长得很慢,细心的人才能看出,他满身的体毛变得比过去浓了黑了,像穿了一件特制的毛茸茸的衣服,冬暖夏热,他两只手抓挠着,叽叽叫两声,看看母亲,申兰英用巴掌给他抹抹脸上的汗。他不开口说话,家人也就失去了跟他交流的兴趣。既然是一母所生,除了乌义例外,哥哥姐姐倒也不歧视他,他不说话,就当他也不存在就是了。人类因语言而区别,又因语言而融合,说与不说,便成为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一家人相处,也遵循着这一原则。基于血缘关系,乌猴不遭歧视,那是他的幸运,他不说话,被人漠视,那就怨不得人无情了,人类从动物界分出来,感到了身份优越,不就是因为他会说话吗?大饥饿年代出生的乌义,刚刚学会了说话,还没有上学掌握语言的文字形态,他就歧视乌猴了,他操起一根鞭子,把乌猴当真的猴子耍。他一只手竖起一根棉槐条棍,一只手挥起他抽陀螺的鞭子打乌猴,嘴里清清楚楚地叫着:
“爬竿!爬竿!”
学的语言再多一点,表达的指令就复杂一些了:“爬竿,猴儿爬竿越爬越欢!”
乌猴不可能爬到那根松脆易折的棉槐条顶上,给人打敬礼,像耍猴的流浪艺人驱赶着猴子那样表演,他叽叽叫,朝乌义龇龇牙。申兰英夺下乌义的鞭子,在他的屁股上击一掌,骂小儿子忘恩负义,说:
“没有他,哪来的你?”
乌仁从一整部人类进化史上理解母亲的话。乌义太小,还听不懂由野蛮蒙昧到文明开化的漫长讲述,乌仁也就不讲。其实,在申兰英那里,她还没有想到那么远,她想到的,只是有了乌猴嚼楸树叶吐下来,她从中受到启发,发明了楸树叶揉碎了浸泡可吃的吃食方式,没有在大饥饿年代水肿而死,才生下了乌义。她是温饱型的母亲,现实主义者。当然,在这个家庭里,基本上延续着母系社会的传统,申兰英是家庭的纽带和支柱,从远方(或许真是“龟兹”?)而来的乌有道除了干活,几乎不大操心精神方面的事情,只是个最本质意义上的踏踏实实的劳动者,不是十分必要,连话都极少说。人类的语言发明,到了他那里,有时候似乎是一种智力浪费了;越是到他生命的中期和晚期,越是如此。大饥饿时代过去不久,大约也就是唐明君约了周二曲、唐家兴等人去西流河看戏,唐为民一路拉稀拉小了肚子前后,村子里来了公社的蹲点干部,指导种地,倡导合理密植。苞米种捻得很慢,照尺寸安下,蹲点干部在旁边反复督察,口中念念不绝规定的尺寸,就是八寸。女人们叽叽喳喳跟他周旋,稀了密了的,辩说不休。乌有道一声不吭,按照他的木匠尺寸,心中有数。蹲点干部把尺寸念到他耳朵边上,他也不声不响,毫无反应。蹲点干部不放心,问女人们,这老头是不是哑巴?女人们哧哧笑,不告诉实话。蹲点干部终于耐不住了,把嘴对到乌有道耳朵上,大声问:
“大爷,你捻的是几寸?”
乌有道猛一抬头,打炮一样吼一声:“八丈!”
在小村纷纭万状的记忆中,此事成为经典纪事,保存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从二十六军退役的周江,铡草喂军马铡去了一节指头,帮县长唐廷移父葬根除蛇毒,又用铁锨铲断了一根指头,从来都不畏惧打仗,一说话就动大嗓门,也深深地佩服乌有道。在此后将近四十年的悠长岁月里,小村子还将有许多重大的事情发生,许多重要的记忆留下,周江还是念念不忘乌有道的“八丈”故事,按时讲述。后来,他们成了儿女亲家,周江的女儿嫁给了乌义,周江仍然不时重复一遍,像讲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人的故事一样,当作风趣,当作幽默,尽管听的人早已经笑不出了。
其实乌有道值得小村人记住的经典,哪里只是“八丈”呢?他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小村子所有人家的木匠活,自然不会都找他一个人干。他是在部队上,以做炮弹箱为基本业务,学会的木工手艺,好多活他也做不了。不过,小村子所有人家的葫芦,却都找他锯,他是锯葫芦专家,开瓢能手。小村子的傍晚,葫芦蛾飞舞,葫芦花白白净净的,落了蛾子。有小孩子悄悄地伸两根指头,捏住葫芦花,等蛾子的须往葫芦花里一探,赶忙捏紧,把蛾子捉住,用一根线绑住翅子玩,乌有道看见了,总要劝小孩子放掉。他不像蹲点干部那样大吼吓人,他和颜悦色地给小孩子讲道理,说葫芦蛾是帮助葫芦生长的。小孩子分明看见葫芦是从葫芦秧上长出来的,困惑不解。他并不给小孩子讲传粉哪授精啊这一类生物学知识,像他念书多的儿子会做的那样,他只告诉小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就明白了。即便追溯到生物的根子上,从物种起源开始讲,小孩子捉几个葫芦蛾,也不会影响到葫芦生长和繁衍,家家的篱笆墙上,草垛顶上,还是吊坐了一个个大葫芦。怕葫芦大了会把葫芦秧扯断,有心人还在葫芦底下坐一块木板,系了绳,吊在树杈上辅助。用指头弹弹葫芦听声音,看看葫芦皮变得不那么白了,有了黄色,摘下来,装到大篓子里——从外地引进的棉槐已经编成了器具——抱在怀里,从村子的不同方位各个胡同,走向村西头。乌有道从不拒绝帮忙,从不索要报酬,他唯独让人为难的,就是他不开口说话,只闷声做活,看起来好像他不愿意似的。其实正好错了,你不让他锯葫芦,他才不愿意呢,你要是跟他借把锯回家锯葫芦,他才不愿意呢,他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你:
“不借!”
人说,锯锯葫芦也用不坏。
他多说一些话:“借你的老婆用用也用不坏,行吗?”
他并不是妻书子墨借书如借命的那种人。老婆关系到尊严,锯只关系到劳动。要论能不能用坏,工具才是容易损坏的。他只是不愿意放弃锯葫芦这种特殊的劳动,才坚持不肯出借工具,独自享用。他匠心独运,掂量用锯,大葫芦用锯齿大一点的锯,小葫芦用锯齿小的锯。有的葫芦,主人不用心,在房顶上压走了形,他精心设计,巧妙下锯,还是能锯出两扇独特的瓢。有人实在要报答他,他也不十分推辞,收下人家挖出的葫芦肉,让申兰英蒸了当菜吃,葫芦种煮熟晒干,孩子们拿着,当城里人的瓜子吃。乌猴往往等不得煮熟,就抓了葫芦种填进嘴里,吐皮很快,吃相不雅。乌有道看了,笑着骂他一声,却并不生气,倒有几分得意写在脸上,乌猴好像也读懂了,龇牙一笑,叫一声叽叽。
小村子所有人家,都用乌有道锯开的葫芦瓢舀水挖面,把一日三餐的时光掂来掂去,计量着干湿浅满盈亏短长。日子像葫芦秧枯干了还会重新长出,葫芦蛾在黄昏飞来,到早晨飞走,乌有道的木匠手艺不见长进,却在某些独特的方面大放异彩。在家家户户篱笆墙上屋顶上的葫芦还没成熟的季节,葫芦花正开,乌有道让他的孩子们全都穿上了木屐。
乌香桂最先穿着木屐上街。看了一根带挂在脚背上,一块木板踩在脚底下,一走一打脚的素朴样子,大家不由得一齐惊叹:人家可真省鞋啦。那都是乌有道用废弃的材料做的。木板是蒲草编的草鞋穿破了帮拆下来的,乌有道按脚裁制,削木适足,后跟像人的脚跟一样规规整整的,打脚不疼。带子是系坏的腰带,乌香桂穿的是天蓝色,没有人看见他们家里谁曾系过。乌香桂脚背上一道天蓝,脚底下一袭木板,呱嗒呱嗒击打着,从街上走一趟,大家还在由衷赞叹“她可省鞋啦”,羡慕不已,唐明君已经得出了另一种结论:
“出自扶桑。”
大家怀疑,乌香桂脚底下踩的未必是桑木,那是好做扁担的木料担在肩上,在脚下“扶”着未必合适。
唐明君说:“像鬼子娘们一样。”
乌仁穿着木屐走出来,要去村子东头窑场制陶,才打破了唐明君的文化垄断。乌仁坚决否定木屐属东洋发明。电影上的日本女人穿木屐,小碎步爬山,屐痕处处,游山玩水,什么好地方险地方都能走,恰是中国人发明了木屐的历史证明——那是中国女人演了日本娘们儿嘛。再说啦,日本的木屐穿两根带,大拇脚趾头单独挂住,男人女人都这样,连袜子都要织成大拇脚趾头分出来的式样,也是他们并非发明者的实证,他们的脚背一根带吊不稳嘛,哈哈哈,他们的小胡子倒是堆成一堆,挑起胡同两根,打了败仗哭下眼泪,就是胡同四根。
“这是鲁迅说的。”
乌仁又引出鲁迅的名言,唐明君也就无话可说了。
仿佛要用亲身行动,为兄长的“中国人发明木屐论”进一步现实作证,乌香桂穿了木屐就是走得好。乌仁理论上圆通,走起来并非上乘,他比日本人迈的步子大,却显得不那么灵便,老像是担心会掉下来似的,常常拖着后跟走。中国人的另一个儿子乌义,还没长成大人的脚,乌有道给他特制一双小木屐,带子用小车内胎,松紧合适,能紧紧地绑在脚背上,他穿上仍然显得很紧张,五根脚趾头并在一起,紧紧抓住木板,常常跑动,呱呱响。乌香叶正在向大姑娘领域迈进,心智却没有随着身体一起长,她学会了说话,却很少用语言表达内心,最常用的表情是微笑。一个姑娘整天笑嘻嘻的,不慕荣华,崇尚简朴,穿了木屐,脚底下的两块木板就不属于装饰,而只是装备,踩了什么东西都一样,没有心理色彩,哪怕是踩着一摊烂泥一块石头,也不过如此,随随便便,不紧张也不自得,引不起人的注意。乌猴介于紧张和随意之间。他本来不喜欢穿鞋,愿意赤足,贪图爬树方便。他的脚还没有乌义的脚大,特制的木屐只穿了一回,就扔掉不穿了。乌有道担心,小车内胎紧起来,会揪疼他脚背上的毛,特地选用光滑的不粘毛的塑料废腰带,也没有讨得他的喜欢。超越了人兽两界,乌香桂一花独秀,在众儿女中出类拔萃,走出了中国人发明的木屐独特的韵致。像穿了金子做的小鞋在莲花上跳舞,波光摇影,引皇帝鼓掌。像穿了鹿皮做的马靴染红了骑马,风驰草偃,马蹄踏上了飞燕,马靴尖挑起一朵白云,花香萦绕,蜂飞蝶舞。可意的木屐好像不是父亲做的,穿到了女儿的脚上,而是母亲让她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原本就长在脚上,自然妥帖,如影随形,用不着得意,也用不着紧张,好像美人儿从来都不必在意借花增色。她甩着两只胳膊扭啊扭地走,两只木屐轮番在她的脚底下击出啪啪声响,节奏匀整,木音不乱,两只木屐后跟打起小村子古街千年积尘,不偏不倚,均匀地溅在她的两条腿上。她卷起裤腿走,两只脚脖上敷染的轻尘也是一样多,匀散分布,惹人注目。唐明君不得不承认了木屐的母土渊源,本来意义,他微微叹息说:
“袅袅婷婷啊。”
乌仁义正词严,指出他的错误:“你算了吧,是娉娉婷婷。”
唐明君第一次向乌仁的文化乖乖投降,承认说:“是,是娉娉婷婷。”
乌香桂于是娉娉婷婷走向田野,走向山林,走向毛子沟水库,走向乡村姑娘劳动的场地。周建国和所万的泄洪洞还没有打通,天旱不雨,放水浇地,水库的水已经快放干了,露出了淤泥湾底。周海号召挖出湾泥来,晒干了做肥料。乌香桂穿着木屐走到水库沿上,脱掉木屐走进湾泥里,和大家一起把湾泥挖到抬筐里抬出去。棉槐条子编的抬筐不结实,像姑娘绵软松脆的肩膀似的,几天就压烂了。挖到有石头不平的地方,周江认出了那是县长唐廷父亲的墓穴,摇着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提醒大家,小心毒蛇,乌香桂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脚。她的脚没有被毒蛇咬伤,倒被石头扎破了。干完了活回家,穿上木屐,她的脚底下没有再击出原来那样悦耳的声响。
比移走父亲的墓稍晚一点儿,县长唐廷把妻室家小搬进县城去住,家里的房子倒出来,生产队做了记工屋,下雨天就在里边开会。伏季的雨下得很大,党支部书记周海从大雨中一步闯进屋子里,摘下草帽,流水淋漓告诉大家,小村子小麦亩产创了全公社第一,一亩地打了二百六十四斤。
三天后云收雨止,周海在公社开会的大屋子里,向中流河两岸四十六个村庄的大小干部,介绍小麦丰产经验,不管别的村子是不是有水库,小村的经验人家能不能用上,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的经验是挖湾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