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15100000004

第4章

什么东西它最甜

周建国坐着锤把,等所万挖完炮眼再干活,他自己细心地打磨手指甲。他的手指甲剪得贴肉,他用指甲剪上的小锉打磨得整齐光滑,像修饰一件工艺品,他却要用这双手干粗活,偶尔拉拉琴。

周建国原本也是读书人,念到了完小,差不多赶上了唐明君。他用玻璃自来水笔写字,玻璃笔尖像一粒枣核镂刻了棱槽,墨水从槽中流下,不快写就会流成一摊,急着要写的时候,往往又早就流干了。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两个村子中间的一片地,土地肥沃,五谷丰登,大饥饿初起的那一年,种了甜瓜。瓜没熟,还是苦的,周建国最早动手,放学路上走进了瓜田。他刚刚伸手把瓜摘下,就被看瓜人抓住了。那不是本村的乡亲,没有乡情,毫不客气把他送到了学校,学校就此开除了他。周建国卧薪尝胆,发誓此生不与庄稼人为伍。可是除了庄稼地,他没有地方干活挣饭吃,他就把手指甲修饰得极好,像做手术的医生拉胡琴的琴师一样——说实话,好多医生和琴师的手指甲还不如他收拾得好呢。他还留了庄稼院里谁也不敢留的背头——唐明君高小毕业进过京都,留的还是寻常的小平头呢。周建国的背头规模巨大,远远胜过了县长唐廷,非京官不配。刮风的天气干活,背头凌乱,头发挡眼不便,周建国戴着帽子,汗水把帽檐湿了一圈,周建国拧一拧再戴上。下工时,两只手不干活了,可以用来料理头发,他才摘掉帽子,拿了扇风。打炮眼,所万把着钎子,他打锤,地点隐蔽,风刮不到,周建国不戴帽子,只在背头上箍了一个条圈,免得掉下头发来挡眼,条圈用棉槐条子编成,像戴了一顶诗人的桂冠,殉道士的荆冠。

棉槐是本地新引进的物种,古来没有。大饥饿时代,烧柴像粮食一样奇缺,灌木丛秋天割完了条林,春天的绿芽还没有发出来,灌木根一墩墩刨起,长了一百年的灌木根像鹿角,像牛头,男人们用镢头劈了晒干,交给女人。等到再一个春天到来,要往地里送粪种庄稼,就找不到编筐的条子了。棉槐就此被引进。拿着截成一节一节像烟袋杆的棉槐条,女人用柔弱的手指,也能别到两根指头间,轻轻一握就折断。经过了刮肠剖肚的大饥饿,灌木林也要像人一样掏空榨干,失去原来的坚韧了,棉槐芯真的像塞了一管棉花,松脆绵软。又坚实又柔韧的蜡条啊桕条啊,从三河的土地上彻底消失了。在小村子说来,这一切似乎都跟周海有关。东村集上扭了那一场秧歌之后,周海跟申兰英一起消失。申兰英回来,生了猴人。周海再回来,就让大家植棉槐。周海消失的时候,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他重新出现在村子里不久,又成了党支部书记。没有人能理清组织上的脉络。大家只知道,他从秧歌队伍中出逃,他就把党跑掉了,他再回来当上党支部书记,是唐廷给他把党接起来了。刨掉了蜡条桕条,他让大家植棉槐,女人的手指也能轻轻折断的棉槐林,能够延续前代的坚韧茁实吗?他还让大家在毛子沟水库坝堤上密密植下,说是护堤,没有人相信不结实的屏障会护住溃决的大堤。周海本人大约也不放心,他周密规划,用心设计,在大坝南头的山体上,挖一个洞泄洪。泄洪道穿过岩层,水库里的水多得盛不下,要漫过大坝了,就从泄洪道流下。泄洪道顶上不挖开,人照样可以走路。周建国和所万负责施工,从春天的第一场雨落下,到伏天的大雨降临,山洞已经挖得能藏下两个人了,水还流不过去。他们每天都打一炮放放。

不管从外地引进的棉槐能不能护住大堤,一节一节的条棍埋下去生了根,还是生成了郁郁葱葱的棉槐林。不知道棉槐这个本地没有的物种,在它的原生地是什么样子。按照达尔文的观点,变种如要在任何程度上变成永久,必定要和这个区域内的其他居住者斗争。落生于本地的棉槐,在跟其他物种的竞斗中茁生起来。植物界的竞争激烈残酷,关系到生死存亡,和平时期的人类却往往习焉不察,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其实看一看水库坝堤上浓密的棉槐林中,蔓草枯黄,萎垂回去,就应该知道,生物界发生了什么样的生存决斗。棉槐林没有引进之前,蜡条林、桕条林,必定也是经过了这样的争战,才繁生起来的,包括野荆和藤蒿。只有庄稼不是,玉米和小麦全都引自异邦,它们有了人的参与,经过人的照料,才没有被野草吞噬,长成了本地庄稼类的大族,人的主食。在未来的岁月里,棉槐将取代蜡条和桕条,成为护堤的屏障,编筐的材料,形式没有多大变化,本质却有了种系上的改变。当然啦,棉槐林长出紫穗开了花,还是很好看的。周建国头上箍的条圈掉光了叶子,他再编一个戴上,没有把紫穗花捋掉,像戴了一个花冠,他却一点儿也不女里女气的。他身上什么也不穿,在坝堤上跳舞,所万眼睁睁看着他越跳越兴奋,男人的气概顶天立地。他其实并不会跳什么舞,他也就是在水库大坝上原地转圈,拼命跺脚。他没有被学校开除的时候,六一儿童节演出,他和三个男同学结成一组,跟一组女同学对唱,就原地转圈跺脚:

哎你说,什么东西它最甜?

女同学一跺脚唱道:

自古俗语说得好,

蜂蜜和冰糖它最甜。

周建国他们使劲一跺脚,给予无情的裁判:

哎嗨哟你说得不对了。

对方反诘:

为什么?

周建国他们转一个大圈,跺脚回答:

蜂蜜和冰糖怎能比得上啊,

公社的生活甜。

那时候周建国封闭严谨,穿着裤子,白小褂装在裤子里,袖口的扣子也扣上。他还没有长大,不泄春光。现在他一丝不挂,刚刚在水库里洗过,纤尘不染,戴了花冠,生命本体的欲望,像棉槐林深植在肥沃的土层里一样茂长,他转圈跺脚,大叫大嚷,只能使他青春的身体更加无法安顿。他穿上裤子,吹起了口琴,才稍微平静一些了。他两只手捧住口琴,在嘴上滑动,两只嘴角割出血来。他把口琴交给所万,叫所万吹一吹。所万接过口琴,在棉槐叶子上擦掉血迹,按到嘴上,刚刚吹出像春天的夜里大风刮着篱笆墙上的高粱杆啸叫的一声,周建国又把口琴要过去了,说:

“不行,你不刷牙。”

这未免令所万惭愧。周建国是刷牙的。村子里的男人,除了进过京的唐明君,还有闯过关东的周邦成老头,大约只有周建国是刷牙的。所万为了吹周建国的口琴,即便想刷牙,也不会被父亲批准。周建国的父亲在第一批水肿病中死掉,只剩下了母亲,儿子自然会得到各方面放纵,拉琴哪,刷牙啊,吹口琴哪,跳舞啊,都有自由,性的想望也大胆恣肆,能够发展出高度的想象力。周建国的手指头并不是适合拉琴的那一种,长得粗大茁重。他善加保养,把指甲修饰得光滑贴肉,他常常用来做阴茎勃起状,一根指头斜斜地竖起,一勃一勃地动,谁看了都说很像,像极了。所万有时候也想学他的样子抖一抖,把指头一竖,自己就觉得不像。所万的指头没有肉感,像一节瘦骨嶙峋的桃树棍,先天不足,不堪修饰。所万只好在精神上向周建国看齐,他把周建国当成精神领袖,周建国洗澡上来不穿裤子,他也不穿裤子,周建国光着着屁股跳舞,他也光着屁股跳舞。他器质有缺,天赋不够,所以他总也没敢留起背头。达尔文说,生命水流在一个时期从北向南流,在另一个时期则从南向北流,在两种情形下都曾经流到赤道,但是生命的水流自北流者,其力量较大于自南流者,结果它就能比较自由地在南方泛滥。毛子沟水库,异地物种引进来长成棉槐林做屏障护堤的毛子沟水库,在它的汪洋大水里,会有多少生命水流南北交流汇成一片呢?大坝南边,青春健旺的周建国和所万要挖一个泄洪洞,以便水大时泄掉盛不了的水,水库北岸,周邦成老头正在挖窑泥,制成陶罐盛水。周邦成老头脱掉了上衣,只穿一条黑裤子,大镢头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刨下去。他年老依然健壮,脊背黑黝黝的,闪闪发光。周建国隔着一片水向他大喊:

“过!”

老头停下大镢也喊一声:“重过!”

像土匪的黑话,不在行帮的人谁也听不明白。周建国和所万沿着大坝走过去,叫周邦成老头歇歇。周邦成老头应邀放下大镢,走进棉槐林里。周建国叫他大爷爷,要求大爷爷再讲讲逛窑子的故事。周邦成老头呵呵发笑,点上一袋烟,重新讲起他已经讲过了二百遍的故事。

看一看周邦成老头直直壮壮的身板,就知道他不逛窑子不行,也知道他逛的窑子并不算多,到底没有被妓女掏空了身子。跟周邦成老头年龄差不多的人,同样经过了可以逛窑子的时代,可是有过难忘经历的老头却不多,好多人都是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死在自家的炕上。有人放荡过,荒唐过,也紧紧地闭住了老嘴不说。周邦成老头可不是那样,他放纵地挥洒了,尽情地消受了,他把它变成了资本,在人前炫耀。老年人听见他说,会把老鼻子一嗤,说他老没正经,哼哼着走开,他不在乎,照样讲给年轻人听。他冬天穿一件大皮袄,皮袄的光板朝外,来自关东。他讲着讲着,让年轻人把手伸到大皮袄里面,摸摸他的身体热乎乎的。他夏天不穿上衣,只在肩头搭一条毛巾,必要时扯着毛巾擦一擦汗。他从村子中间讲到村子西头,拍一拍土地庙旁边废弃不用的大碓臼,告诉年轻人,那是周家先人当帽头戴着,从西流河举回来的。洪武年间西流河庙会唱戏,下起了冰雹,大姑娘小媳妇头发上的绒花被打烂,周家先人把庙门外边和尚用的碓臼举起来,当帽头戴着护头。走到村头的土地庙跟前,雹子停了,周家先人把碓臼一丢。五百年过去了,碓臼还是周家先人丢下的那个样,斜斜地躺着,谁也没有用——为什么?凡人没有和尚那么长的杵子头嘛。也不要说好东西都让和尚吃了,有些人长了一把力气,练了功夫,就专吃好东西。周邦成老头讲到村子东头的场院里,教年轻人站桩,专练骑马登山式,用一只脚尖在年轻人的腿弯上踢一踢,不打弯,才教下一招。没有人能经得住老头的脚尖一踢。老头打一个哈欠回家睡觉了,周建国和所万几个最热心的弟子,还在场院里站着。他们深知回家睡不着,就在场院的麦草里睡。蚊子叮咬,他们把一个条编大囤子翻过来,钻进去,老桕条气味带了过去时代的沧桑,拥抱着他们。第二天浑身刺痒,浑身抓起疙瘩,连隐秘部位也未能幸免,鸡虱子爬满了衣缝裤缝。他们不对周邦成老头隐瞒,脱了裤子让他看看,老头略略一看,吓唬他们:

“完啦,窑子还没逛成,得病啦。”

他们问是什么病。

“花柳病嘛。”

老少两代笑成一团,周邦成老头重新开讲逛窑子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主角都是他本人。他闯关东,在码头上扛大包,帮头里排行老九。老大把大包扛在肩膀上,他用一只胳膊一夹,驮到屁股顶上,扭呀扭地上了桥板,把包一丢,扯着毛巾擦擦汗。关东妓院冬天烧棒子取暖,老鸨穿着大皮袄,叼着水烟袋,棉裤裆能装下小孩,里面很暖和,逃跑时装了金银细软。老鸨有妓女挣钱,为什么要逃跑呢?嫖客争红姑娘,大打出手,老鸨找错了靠山嘛。老鸨当然都是婊子养的,认钱不认人。妓女可跟老鸨不一样,她们喜欢嫖客有力气,会玩,功夫练到家,你好好跟她玩一玩,玩高兴了,她不要钱都肯跟你干。最要紧的,是你得有一口好牙齿,男人牙不好,再有钱,也失去了逛窑子的资格,妓女嫌恶心。女人也是如此,牙不好,脸子再好看,也打了折扣。听故事的年轻人想起了周邦成老头的老伴,老太太个子矮矮的,镶了金牙,问老头那该怎么讲。老头说,这个你们又不懂啦,四十年前,时髦的娘们儿把好牙齿敲掉,换上金牙吃好东西。年轻人不明白,吃好东西为什么要用金牙,老头冷不防朝年轻人的裆里掏一把,说:

“好东西都是硬的嘛,戴着金牙啃得动嘛。”

年轻人笑得打滚儿,要求老头赶快讲逛窑子的故事。

老头在窑子门口打转,半天不进去。他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找一个中国妓女,还是找一个白俄妓女呢?俄罗斯妓女人高马大,怀揣着最寒冷地带的功夫,中国功夫骑马蹲裆式,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俄罗斯大奶子一手一个握不了,倒不是十分要紧。关东窑子房,中国妓女和俄罗斯妓女平分天下,论起来,还是中国妓女更占上风,因为说话能听懂。当然啦,玩起来,要的是身上的功夫,沉默是金,不说话也中。不过,要玩得高兴,还是要听得懂脏话,兴头上,婊子嘴里越脏越好,俄罗斯妓女光嚷嚷“大瓦哩唏哈了烧”还不行,她们自己的同志能烧透,中国同志隔了一层。中国妓女的缺点是贪图享受,喜欢闭着眼,你玩不好,她瞧不起你,闭着眼不睬你,你把她玩好了,舒服了,她同样把眼闭上了。俄罗斯妓女就不这样,你玩得越好,把她玩得越痛快,她两只眼睛瞪得越大,直勾勾狠巴巴痴呆呆地瞅着你,两眼冒火又流水,恨不能一口吃了你。你叫她那么瞅着,不发疯不发狂那就怪了,再不发疯,那不是功夫不济,就是力气不够。俄罗斯妓女喊起来,嗓门也大,震得铁皮屋顶哗啦哗啦抖,可惜就是喊什么脏话你也听不懂,她那里大嘴红通通的,叽里哇啦啊呀大叫,听不懂令人着急。周建国忍不住急切地问:

“那怎么办?”

老头豪壮地大笑:“这就没有办法啦?”

进得妓院,可别着急,性急逛不得窑子。老鸨巴不得嫖客像流水一样流过呢。有一些贪心的妓女图挣钱,也希望你急得像个猴儿,抓抓挠挠,三把两把玩完。你得像个大爷,冬天捧个手炉,夏天摇把纸扇,进去先让她点支烟,玩一玩烟圈儿。她要是小嘴噘得像个小鸡屁股,嘘一口烟线,从你的烟圈里钻过去,你就算没被她小看了。你还得耐下性子挑一挑,脸蛋啦,身上啦,都得用心看一看。穿了裤衩,不戴奶箍,站成一排,老鸨喊一声:

“过!”

一个个从你眼前走过去,看好看不好,你都可以伸手摸一摸,捏一捏。不过,你最好别捏,一捏就被她小瞧了,你得装着不在意,全都没有看在眼里。过完了,你把头摇一摇,老鸨大喊:

“重过!”

再出来,就一丝不挂了。

讲到这里,老头就不讲了。

周建国热切地问:“往下呢?”

所万也受不了延挨,眼巴巴地问:“往下呢?”

周邦成老头把烟袋杆插进嘴里,再湿漉漉地拔出来,哈哈笑,说:“往下就那么回事了。”

鼻孔冒烟,拒不泄露淫秽。

年轻一代总想知道得更具体一些,细节捉摸不到,想把握数字,问老头玩过多少,老头磕磕烟袋站起来,自豪地说:

“七八个。”

认真地说起来,七八个真的不能算多。不过,在女人就等于老婆、性事就等于婚事的时代里,大家都遵守着一夫一妻制婚姻制度,每一个男人都只有一个老婆,周邦成老头曾经玩过七八个,还是令人钦佩羡慕的。周建国刚届婚龄,就说周邦成老头有福。瞻念前程,周建国断定,自己这辈子是赶不上周邦成老头了,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妓女是旧社会被迫卖淫的女人,是社会腐朽的产物,新社会不会再有了。周邦成老头说,这种讲法不对,有一些有钱人家的女儿,有一些念了书的洋学生,不缺吃的不缺喝的,也进了窑子,你不让她干还不行呢。周建国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周邦成老头一针见血地说:

“阔小姐开窑子,不图挣钱图快活嘛。”

即便如此,周建国还是断定,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周邦成老头的福分,即便有一些女人还会图快活,也没有窑子让她们开了。周邦成老头为周建国指点迷津,他说,有一些喜好的女人,在自己的家里开。周建国请老头看看小村子,哪一个女人在家里开窑子,老头想也没想,就说出一个人来:

“水里红。”

老头勉励说:“你要是有心玩,练好功夫找她吧。”

年轻人还未表态,老头神往了:“那可是个玩家呀。”

张开大机头

闯过关东,逛过中国和俄罗斯两国妓院的老头,必定具备了能穿透世事烟云男女大防的眼光,直达人间核心,人性本质,他看到的深密内藏不会有错。水里红也是下过关东的人,虽然没有走远,只到过大连,可是关东的大炕还是给了她不同寻常的影响。大连的石头房子里面,可不像外头看上去那么冷硬,里面是软玉温香。水里红的姨生了小孩,她去给姨看孩子,过了足足两个月,才习惯了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担心滑倒了。姨夫是驻军的团长,坐吉普车上班,吉普车的帆布篷上,有大连的夜里降下的寒霜。屁股上挂了枪的小兵把门拉开,姨夫坐上去,小兵再跳到车上。姨夫坐车跑去的那边,有叮叮当当的电车擎起两条铁臂,傍晚时擦出一闪一闪的火花,大连人穿了皮袄从车上下来,再走到另一辆车上。姨夫很威严,回家吃饭,用小勺喝汤,到最后才捧起碗来喝,点滴不剩。饭桌上,水里红不敢看他,吃完了饭,姨夫到姨姨喂孩子吃奶的房间去,水里红才敢偷偷地打量姨夫,看见姨夫跟姨也会嬉皮笑脸,有一回还朝姨的怀里哈下腰去,说也要吃一口。水里红都替他害臊,一个团长,还要吃一口奶,他如何带兵!和平时期固然不打仗了,当兵的人还是要跑步课操,团长要大喊“立正”,站到队伍前头,挺直腰板,像个大官。大官吃草,不吃奶。他能长大,也是吃人民的奶长大的,不是吃姨的奶。姨夫的枪挂在墙上,有时候会忘了带。他哗啦哗啦玩枪的时候最高兴,会对水里红说句话,告诉她枪的部件:

“这是机头。”

水里红说:“俺知道,张开了大机头。”

姨夫咧嘴一笑说:“你还真懂哩。”

水里红的胆子大起来,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鬼子张开了大机头。”

姨夫的神色严肃起来,他在队伍前头给战士们训话,想必也是这副形貌。他说有一些事情小姑娘不懂,所以只害怕鬼子张开了大机头。其实日本小鼻子小机头,并不可怕,吓人的是老毛子大鼻子,大大的机头张开,那才吓死人。姨夫说着说着气愤起来,他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枪口对外,赶走日本鬼子,就瞄准了中国女人,他们居功自傲,不把中国机头放在眼里。我们的司令员为同胞报仇雪恨,一个大胜仗打下来,带一个警卫班进城逛窑子,专找白俄女人,大机头张开,放在枕头旁边。警卫班长提溜着钱袋子,化装成讲理的土匪,像一般嫖客一样,为掌柜付钱。白俄女人看了中国的大机头,不敢要钱,被她们的“哥杀客”吓破了胆。中国大哥要色不要命,要美人不要江山,嫖是嫖,抢是抢,从来不打着逛窑子的旗号强奸。看一看大连街上那些高高大大的女人,只要脸比中国女人白,鼻子像中国女人一样大,都是苏联红军强奸中国女人留下的种,红艳艳的大嘴像苏联娘们儿,其实还是比苏联女人口紧,紧巴巴地箍着,能保密。说到这里,姨夫哗啦把枪装好,端起来,枪口朝下,指向水里红的裤子,命令说:

“把裤子脱了!”

水里红身子一抖,扑哧笑了,说:“姨夫,你的机头还没张开呢。”

姨夫立刻张开机头给她看。是一杆老枪了,打过了无数发子弹。水里红依然很喜欢。她还是个准处女,却像身经百战的女司令,有一些粗鲁,有一些野蛮,就是没有处女的羞涩和胆怯。她勇敢地迎接撕裂般的痛楚,咬住对方肩膀的一块肉,像老练的妓女发狂一样。团长在她的后背上击一拳,她松了口叫一声姨夫,说她明白姨夫为什么下狠心打她,姨夫是怕肩膀上带伤,被姨发现。于是她按照保密规则,把舌头堵到对方嘴里,叫首长咬住,什么话也不透露。姨夫一直保持沉默,在沉默中爆发。水里红全凭天赋,领悟了奸夫的沉默,那是孤注一掷九死一生奋不顾身无暇他顾,并不是害怕暴露。也是凭天赋,水里红领悟了老枪的好处,它的机头可能打滑了,枪管可能打糙了,可是它被丰富的经验掌握,被好枪法操纵,倒比新枪能打出更多花样。枪手显然也是这么想。好像担心时间不够用似的,好像怕对方嫌枪老似的,沉默着,始终沉默着,却一招接一招,展现出各种手法,气喘吁吁,手忙脚乱,章法不整,一味发狠,全不管处女能不能受得了。水里红默默地在心里说:

“使尽了浑身解数。”

解数使尽,一头趴下,号令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钢牙铁嘴叼住了一只小奶,久久不动。水里红让他这样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头,摇摇他的肩膀,说:

“姨夫还好吃外甥的奶啊?”

姨夫抬抬头,松一口气,说:“我盯了你足足仨月了。”

多么漫长的等待和守望,像期盼一个理想,驻守一个精神,理想和精神变成一个活人,在眼前晃动,如果还能忍住不动手,那不是顾虑国法,就是害怕家规,军纪倒在其次,因为他是团长,身上带枪。理想和精神用武装夺取,终究会得手的,像政权一样,像真理一样。到手后的政权和真理还由武装保卫,它就会千秋永固,再也不必害怕什么了。再过三个月,水里红怀孕,事情暴露,姨抱着孩子要到团部去,团长在家里端起枪,对准女人的脑袋,张开了大机头,叫老婆大着胆子,朝门外迈一步,指明出路说:

“我打死你,就娶你的外甥。”

他说明这样做的合法性:“一根棍儿,原本就不论辈儿。”

他让女人打消怀疑,不要以为他不敢开枪:“我告诉你,我有免死牌。”

他的功劳绝没有那么大。他不是红军老战士,没有在铁索桥上冒着炮火爬过,也没有驾一条船在激流中冒着枪林弹雨划过。他作战勇敢,当上了团长,从未负伤,身体上唯一的伤痕,还是水里红的牙齿留下的——经过了第一次咬而未伤,此后水里红怎么也忍不住要咬他,为痛为快,都不得不如此——他的功劳,不足以挣得一张免死牌,获得永生。不过,在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下,不管是情杀还是仇杀,还是具有无可比拟的震慑力,女人害怕了。他们谈判。结果是,团长派警卫员押车护送,夫人陪少女去医院流产,再买一张船票,遣送回原籍。整整一夜,水里红在船上没有睡着,从圆圆的舷窗看出去,她看不到天边的那颗星星落到大海的哪一片波涛里去了。渤海湾的那一边是老龙头长城,海浪哗哗地打过去,青砖碧水,“沧海月明珠有泪”。

水里红嫁的男人原本也是会抽烟的。人间还没有进入癌症时代,男人们都不怕抽烟,不抽烟的男人才是有病的。唐明功默默地抽烟,用铜锅子烟袋,不镶烟袋嘴,把烟袋杆直接插进嘴里,牙齿把烟袋杆咬出岁月的凹槽,装了生命的汁液。结婚不久,水里红要他废弃烟袋,卷烟抽,赶上乡村文明。唐明功不肯照做,贪图用烟袋方便,还说周邦成老头是闯过关东的,最文明,也用烟袋抽烟,铜烟袋锅亮得像金子。水里红立刻大发无名火,说:

“你撒泡尿照照,你能赶得上周邦成老头吗?”

她一一历数周邦成老头的好处,好像那是她的一个老相好似的,她熟悉对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每一颗牙齿。她说人家周邦成老头用一只胳膊夹大包,夹完了照样逛窑子,你连一麻袋花生扛不上(这不是事实,她夸张了),黑夜里要用用你了,你还说累。人家周邦成老头七十多岁了,腰不驼背不弯,抡起大镢头来就像一阵风,脊背晒得乌油亮,你呢?看看你腰弯弯着,头沉沉着,像一个叼鱼郎。你能叼上条鱼来也好啊,扎进毛腚沟水库,你给我拿嘴嘬嘬,用牙齿,可是你不干,你还嫌脏。嫌脏你就不该生出来,哪一个大官大衙役师长旅长县长小姐不是从脏地方来的?我是自己够不着,我自己若能够到,我自己舔舔,不用你。你还比周邦成老头?人家周邦成老头七十多岁了还跑马呢,骑马蹲裆式,炕上湿呼啦黏唧唧像洒了面汤,你呢?半天榨不出四两油来。要不你就咬不住牙关,咬不上两口,泄了流子。周邦成老头?人家周邦成老头七八个,转着圈打点,个个高兴,包你满意,你呢?一个你都喂不饱,吃了上顿没下顿,嗷嗷待哺……

她真的不满足。唐明功不仅仅是身体资本不够,更重要的是他不主动,他老是得等着水里红要他。水里红有过了军人搏击团长拼杀姨夫吃奶,她大刀阔斧上阵,自然不会害羞,她张口要,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东西嘛,想要就要。有时候她还在那里着急,男人已经睡过去了。有时候男人睡过去,她也睡过去了,她一觉醒来想起了,就用脚趾头抓男人腋下,说:

“起来抽袋烟吧,起来抽袋烟吧。”

用烟袋的好处这才显出来了。朦朦胧胧的男人手指头发抖,卷烟会卷不好,烟末子也会撒到炕上,烟袋锅却一挖就能抽上,鼻孔冒烟,精神起来。要是能像烟袋杆那样随时能用就好喽,要是能像烟荷包那样挖干了再装挖干了再装就好喽,水里红的妄想像欲望一样无休无止,在她的心里身体里滋生膨胀。唐明功供不应求,捉襟见肘,索性把烟戒掉不抽了,让女人失去了半夜把他叫醒的借口,一个人走到了多年后怕死戒烟的男人前头。戒色如果等同于戒烟,唐明功也能做到,反正他不是那么爱好嘛。

轧棉花

唐明功和唐家兴卖起了瓦罐。小村子原本并没有制陶传统,因为在毛子沟水库北沿发现了窑泥好制陶,这才从南乡请来了师傅,烧制瓦罐。那一块特殊的泥质,其实修水库之初就被发现了,它黏黏白白的,盛水不漏,正好可以修水库,谁也没想到瓦罐上去。大饥饿时代中后期,楸树叶之外的好多树叶也被吃过,山野里长叶子的茎秆,全像爆发蝗灾飞过了大片蚂蚱似的,咬啮得光溜溜的。有人想到了毛子沟水库北沿的那块泥,唐明君还用文化诠释过,说那种泥很像书上说的“观音土”。明朝末年李自成领导农民大起义,陕西米脂一带农民就吃观音土充饥,米脂的女人因此长得很白,个个漂亮,大批选进了皇宫去。尽管有美色诱人,唐明君自己不吃,也没有人尝试一下,大家担心那种泥盛水不漏,吃进肚子里会泌不下尿来。碓臼里捣完了牲口架子,唐为民鼓起个大肚子久久不消,有人怀疑,他是吃了观音土,也就是毛子沟水库北沿的泥,唐为民本人和他的父母不容置疑地否认了。党支部书记周海注定了要跟小村子的命运休戚相关,他从秧歌时代出逃,开启了大饥饿时代,肚子刚刚填饱了,他又返回来,重新当上支部书记,引进本地没有的物种,号令大家大植棉槐。同时,他又从南乡请来制陶师傅,从毛子沟水库北沿挖了泥制陶,在村子东头建起窑洞。还没开始烧火,周建国抹一抹大背头,兴高采烈地对所万说,开窑子啦,开窑子啦!窑洞里点火烧起来,浓烟滚滚,把整个小村子罩住,一个村子变成了巨大的窑场,周建国还没有找到能嫖的窑姐,只能一声声对着周邦成老头空喊:

“过!”

“重过!”

最难过的当然还不是周建国,而是水里红。周建国尽管肚子饿,可是他还从来没吃过,他没有尝过好东西的味道,忍饥挨饿还能扛过去,反正性的饥饿并不能饿死人嘛。水里红就不同啦,别人还是蒙昧时期,困在酸涩稚嫩的林子里,她已吃过了饱满成熟的果子,她再要饿起来,就会想起饫甘餍肥的滋味,点滴在心,她就更加受不了。大约在唐明功戒烟不久,有一个轧棉花的大个子串乡进村了。

他来自唐崮山东南边的村子,推一辆小车,摇一个铃铛。他个子大得失去了人样,车襻从肩膀上挂下来,长得叫人担心摸不到车杆。他自己当然不害愁,他有多长的身子,就有多长的手臂,小推车在他手下就像一辆玩具车,他一只手扶着车杆,一只手摇铃,把收到的棉花绑到车子上,把轧好的棉花发送给顾主。他摇了铃就不再吆喝,一张口说话就引人发笑,他的声音比女人还尖细,这是因为他的头小。他头小得像一个枯干的梨子顶在大树干顶上,看一看就令人诧怪,他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小的头,是怎么搭配着长的?除非是老天爷捉弄人,成心要造出个怪样,否则,再不能有别的解释。他头大身长声音尖细,可不惮于说话,女人们把烂棉花交给他,从他手里接过轧好的棉花,他像唱戏的男旦似的,长长的身子扭一扭,尖尖细细地自卖自夸:

“这一来铺着盖着可舒服啦。”

女人哧哧笑,他不以为女人是笑他的声音,倒认定了女人是喜欢听他说话,就深入一步说:“不躺下,摸摸也舒服啊。”

女人再要发笑,他就越过棉花实施。他的手臂那么长,再大的棉花包也不能挡住他。他叽叽地哼着,女人再要不恼,他就可以继续推进了。他利用特殊的体形特殊的声音,满足女人的好奇心。像大海没有际涯,女人的好奇心无边无际,她们真想知道,男人的个子这么大,头这么小,配上尖尖细细的声音,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屡屡得手,唐明君都有些嫉妒他了。在地里干活,看他推着车子从山地外边的路上走过,估计他听不到了,唐明君就学着他的声音说话:

“这一来铺着盖着可舒服啦。”

唐明君进京都,看过最好的男旦演戏,他要学女人的声音,自可乱真。趁着大家哈哈大笑的热情机会,唐明君再学一句:

“不躺下,摸摸也舒服啊。”

水里红看唐明君一眼,明确表态,说:“我的棉花就是捂烂了,也不交给他轧。”

唐明君立刻赞同地说:“就是嘛,女里女气的,有什么好!”

水里红说:“我是看不上他那小头儿,像个弓棰子砍下了一头,厌恶死人了。”

经验丰富的女人看男人,才能如此一眼看到神髓里,轧棉花的大个子,要是用一幅漫画画出来,可不就是一个弹花的弓棰割下了一头嘛!性事的最高境界必定是艺术。极度夸张,形貌扭曲变形只求神似的表现主义艺术,有天赋的艺术大师可以用自己的身体经验复制,但不可静穆时观赏。平静下来当一幅画看,还是古典艺术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更悦目。水里红是传统的、经典的,她就是沉溺在性欲的大海里挣扎,两只眼睛长在同一半脸上渴求爱抚,她也不愿让长了牛头的毕加索捞出来,她喜欢的还是一个米开朗基罗,把她雕到身子是七个半头长的大卫身旁,永生永世,看男人的阴毛像一簇鬈曲的菊花,不能够一根根理开,像一顶条编的小帽,鼻子那么大。不过,男人的鼻子再大,脱光了衣服也不必再费想象了,大小已在一簇菊花底下擎着。严格说来,水里红并不是唯美主义者,她那当团长的姨夫并不是能够入画的男人,不过,至少团长不畸形,他才能带兵。有了团长演练,水里红比一般女人更勇敢,敢于大胆表白她的喜好和憎恶,让有心于她的男人早早明白她的态度。她还明确表明风流女人应持的操守。有一回,轧花的大个子推了棉花从地边走过,大家看见他脸上带伤,明显是女人指甲留下的伤痕。大个子是受了女人的欺骗,女人先是乐意,后来又不愿意了,抓破了他的脸。水里红就为轧花的大个子抱不平,愤恨翻脸不认人的女人,她果决不移地说:

“干这种事,得有良心,愿意了,那就一辈子不变。”

大家喜欢她的态度,唐明君给予最肯定的赞扬:“好,你是个贞节烈女,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水里红毫不客气地说:“算了吧,吟诗作对,那是嘴上的本事,变心的往往都是念书人。”

用什么来证明念书人不会始乱终弃呢?用什么来证明变心的男人和女人遍及不同出身各行各业呢?要是说守不住性体的念书人爱情多变,那是因为他的命脉里天生与流动不居相关,而不是读了书的缘故,书并不是教人变节的,而是教人坚贞的,能说得通吗?唐明君固然是念过书的人,可是经过了大迁徙,他的身份早已改变,到了生产队的地里劳动,水里红如果相信男人也会有不变心的,那么,唐明君也应该位列其中。事实是,水里红嘴上说的话很厉害,心里却并不那么排斥唐明君这个人。正相反,自从唐明君新婚之夜,水里红指挥着大闹洞房,又帮着新婚夫妇楦好了枕头,唐明君从北京回来探亲,看见她泡在毛子沟水库里,称她为“水里红”,令大家忘记了,她原本名字里边夹的是个“丽”,“水”生丽质,她就一直喜欢着唐明君。在地里干活,不管是刨地瓜,还是锄地,到了地头,大家一个个排好,像放一群羊,上帝的鞭子并没有抽在人身上调配,人心有意,水里红常常跟唐明君挨着垅。唐明君左撇子,左手在前握锄杆,她右撇子,右手在前握锄杆,两个人脸对脸干活,水里红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胡子刚刚刮过,唐明君也能看清她上山的时候脸上抹了雪花膏,细细的茸毛都比别的女人白。水里红还会把裤子旁边的一只扣子不系,露出里面的红裤衩,让唐明君看了,常常想起她那一天泡在水里的样子。水里红从村东头的房子里出来,去干活,唐明君从村西头的房子里出来,去干活。水里红边走边看胡同里明光光的太阳照出她自己的影子,她的头发梳成了蜻蜓翅翘起来的样子,她边走边抬手按一按。唐明君穿上他去西流河看戏时穿的泥黄色裤子,小褂的下摆装进裤子里,他低头看一看,把裤扣系严。轧花的大个子进村摇响了铃铛,水里红再一次表明,她就是把棉花捂烂了,也不交给此人去轧,唐明君再一次表示赞同,说:

“我也不给他轧。”

水里红哧地一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轧什么呀?”

唐明君毫不含糊地说:“轧过来轧过去嘛。”

水里红吃惊说:“真的呀?”

唐明君说:“不信你试试嘛。”

于是他们说好了,结伴去轧一趟棉花。

人只要铺了棉花盖了棉花睡觉,轧花的机器就不是某一个地方的专利。既然两个人都打定了主意,不交给头小身子长的大个子去轧,那么,他们就要避开大个子来去的方向,不往唐崮山那面走,改往中流河下游走。中流河下游的水会流过一些什么样的村庄呢?有一个小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头上曾经有过尼姑庵,小村子人少演不起戏来,熬不住的大个子票友到有八身靠子的东村去演,东村人让他穿最短的那身靠子,露出了他的破棉裤,他愤而学了掌鼓,让满台文武听他调遣。他不忘前嫌,借戏泄怨,恼火起来,在应该静悄悄的时候鼓槌一擎又一落,指挥着猛击一锣,故意吓坏偷情的男女,引人发现。过了小村子不远,是一个大村子,交通枢纽,漆了红白两色的客车在村北头停站,村中间安了方圆二十里唯一的代销店,烟酒糖茶从临街的窗口卖出去,卖货的老头永远驼着背,不直起腰来。老头年轻风骚的老婆骑着自行车,去东村供销社进货,在柜台里边抽烟,两根指头夹了烟卷。卖布的男人鼻孔黑洞洞的,捏她的屁股一把,她尖声大叫,咯咯发笑,把烟卷从自己的嘴上拔下来,插到男人的鼻孔里。战争最残酷的年代,需要大批男人参军打仗,她担心守寡,特地找了个先天驼背不适合当兵的人出嫁,保证了她一生有无数男人光顾,驼背老头守着一个代销店,平安卖出。大村子北边还是个大村子,有一个老中医留了大胡子行医,长于妇科。冬天的病号用大围巾包了头,找他诊治,他看看舌苔,把手指按到腕子上品脉,闭了眼断定是双脉,但坐胎不稳,需要小心,节制房事为第一要紧。病号暖和过来,摘掉围巾说话,原来是个男人,脖子底下的喉结像一头大蒜。老中医不肯承认诊断有错,说猪八戒也曾怀孕,唐僧也曾有喜,只有孙悟空肚子里从不坐胎,因为猴子本身就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假装病号的男人伸手抓住老中医的大胡子往上提,叫他停止胡说,老实交待是怎样诊治人家老婆的,女人来不为求子,是不是还需要什么什么地方都看到,用指头探一探检查……这个村子,就是水里红和唐明君要来轧花的地方。老中医的药枕絮了一点绵子,被三根老指头按了无数的女人腕子压过。这里连空气都是软绵绵的,混合了附子、天雄和曼陀罗花气味,混浊不清,令人昏昏欲睡,又欲有作为,像是在一种脂粉气包裹的梦里一样无可奈何。

温柔之乡的梦境,不应该被不怀好意的票友惊动。小村子的票友愤而掌鼓,惊动了男女偷情,这样的事情唐明君绝不提起。走在路上,唐明君只讲眼光长远的女人找一个驼背老头出嫁,屁股成了公共的。他还说老中医擅长妇科,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好活儿。棉花已经轧好,两个人背在身上。老中医干了个好活,在他的村子里行医,女人的屁股成了公共的,也在自己的村子里行事。两个村子中间有一个大河滩,杨树林的叶子哗啦哗啦响,像成群结队的女人放浪的笑声。唐明君提出一个疑难问题,让水里红解答,他问道,眼光长远的女人逃避战争,找一个驼背老头出嫁,怎样打仗?男人的身体弯成那样,顺着躺不下嘛。水里红把问题推回来,说那是男人的事情,男人的腰弯成了那个样子,还想要女人,他就应该想出不躺下也能打仗的办法来。唐明君接下来的疑问更不好回答,问题是,老中医诊病无数,女人无数,他一根老指头探来探去,抖抖索索,日子久了,女人们会不会嫌他挺不稳?水里红颇不耐烦地说,那就要问问那些皮发痒的女人啦,她们痒急了,肯定想找人抓一抓。说了这话,水里红真的恼火了,她说,我讨厌一个男人急得两只手乱抓,不动真格的,她板起脸来问唐明君:

“你跟我滑嘛溜嘴兜圈子,到底打算干什么?”

唐明君不退避,说:“我打算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他再也不兜圈子,不说废话,伸手把水里红往杨树林里推,推到杨树刚刚能挡住外面的视线,他立刻就动手剥衣服。他以为解开了裤扣,就会遇到红裤衩,却原来水里红长裤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他想一想自己也是从家里走时脱掉了裤衩,就不觉得怎么惊奇了。两大包刚刚轧好的棉花铺在身子底下,身体和身体一接触,唐明君还是发作了京都人爱说废话的坏毛病,说:

“这女人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人挨身,就使男人如卧棉上。”

水里红不在意空话,说:“你跟我操×,就休来文化。”

唐明君说:“你也是念过书的人嘛。”

水里红把他往自己身上使劲搂,用他的身体撞自己,说:“我讨厌秀才的鸡巴文诌诌的。”

唐明君说:“我明白了,你喜欢大花脸武戗戗的。”他调整自己说,“这个好办,咱文拉武唱吧。”

于是他和她唱起了京戏。京戏这种艺术,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发源于性艺术,又反过来影响了升华了性事。它往往并不完全是急的,不完全是武打翻跟头,开打之前的青衣坐唱老旦叫板小丫环流水,更能见功夫。有时候也并不大唱,单单抖水袖拿架子耍身段,出神入化,也让人心醉神迷。艺术的辩证法往往还在于相反相成,你急她不急,她紧你松,小胡琴拉得像马叫,快弓乱抖,她偏偏放慢了唱,一字一拖腔,一咬九扭弯,她越慢你越急,骏马驰骤,偏遇上陡崖峭壁丛林莽原,常常收缰,常常加鞭,途程无比漫长,好戏恰在途中。有时候自然也会一致起来,小跺板一字一跺一跺一眼,鬓乱钗横,小姐跑起了圆场,武丑猛赶,幕后声起,鼓声大作,这就离高潮开打不远了。唐明君进过京都,看到过一个国家最好的京戏,深得戏法精髓,他如法搬演起来,天才的性戏子水里红,只能从团长姨夫给她的武戏经验中,从唐明功戒了烟不抽的文戏体会中,发掘出野战的疯狂,拉锯战的耐力,来跟唐明君对抗。幸亏她天赋好悟性强身体的底子好,唐明君怎么做,她都能如影随形跟上她,配合他,有时候还灵机一动随意发挥,占一点小上风。到最后两个人都发起狠来,咬牙切齿要击败对方,四条腿和四只手臂乱蹬乱抓,刚刚轧好的棉花包受不了野马疯狗一样的蹂躏践踏,花绒乱飞,像飘起了漫天芦花,水里红差一点闷死在棉絮里,像开打的刀马旦偏要唱散板唱娃娃腔似的,上气不接下气,煞尾的锣声一敲,两只胳膊一伸,丢掉了花枪,没能用靠旗架住。

依从唐明君的主张,水里红把沾湿的几朵棉花择掉,扔到杨树林里,学唐明君折一根杨树条,把棉花包抽打一番,好像是刚刚从机器上轧下来的样子,免得被自己的家里人发现。唐明君的老婆脸上有薄薄的雀斑,像透明的苍蝇翅儿,心明眼亮,想必会明察秋毫,看出异样。水里红的男人连烟都戒掉了不抽,他不会保有敏锐的戒心常备不懈,恐怕只有别的男人侵入到他的炕上,把土炕泡塌,他没有地方睡觉了,他才会绷起警惕的弦来,重新点上烟来抽。唐明功老实厚道,心里有数,不喜好性事,每天把瓦罐陶瓮绑到车子上,易碎的陶器件件套叠,用长长的绳子反复兜拉绑牢,和唐家兴推到集上去卖。最远的集场达到县城,唐家兴招呼买卖,他记账,用圆珠笔在本子上记下:

大看一个,六毛

大翁(瓮)一个,两块二

“大看”就是大一点的瓦罐。他不知道“看”字是不是这么写,问唐明君,唐明君也说不知道。用眼睛看的东西,跟用瓦罐盛的东西必定有异,中国的古典文化会用相同的文字表示吗?悠久的文明记载会是一笔糊涂账吗?

出自扶桑

唐明君也说不清楚的文化,只有在乌仁那里,还存在一线明晰的希望。乌仁的渊博和生僻,早在唐明君辨析“黛玉葬花”的时候,就显出来了。他还从鲁迅的日记中,扒梳出了经济学资料,断定鲁迅时代的教师比现在的教师有钱花。鲁迅曾经“召一妓略与坐,与一元”,想一想多么便宜,而鲁迅当时在教育部当佥事,月薪是三百元,同时还到北大、女师大去兼课。乌仁拉出鲁迅来作证据,只是要说明,他读师范是投错了学校。三河师范不如女师大吃得好,国家补贴少,常常吃不饱。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鲁迅的贞操,他自己也绝不好色。他的好色之心,已升华为艺术追求,像尼采说的那样了。他会看扭曲的花样,网扣绣花的老手也比不了他。大饥饿时代过去以后,申兰英她们拿来第一批网扣要绣花,花样就跟过去大不一样了。过去的花样都是直直的花瓣,一朵一朵大花用直茎串连,中间布了细网。连挂到大会堂窗户上的,也是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顺顺畅畅的心灵,可以用纯洁质朴的心魂去把握,不必拐弯抹角斗心机。新来的花样扭弯了花枝,花瓣也是斜的,看来看去,弄不清是什么样的花盆育出了这样的花。申兰英是绣花高手,掌握了一整套传统技法,她用正统的眼光还是看不懂。可以肯定啦,这种花样,必定是饿昏了头的人挖空心思要讨饭吃,才绕来绕去,绕到了地主大门旁边的小门口,想躲开地主的狗,曲径通幽走进去。那不可能嘛!乌仁略施薄技,就把他们的痴心妄想粉碎了;新社会,地主已经打倒,唐家兴的岳父都捡鸡毛了,谁也没有多余的饭分给别人吃。乌仁拿一根大花针,直探心灵机关,看穿了扭曲的花样根子就扎在肚子里,他从中心入手,顺肠子摸瓜,理清每一条扭弯的花枝,都是一段需要填空的肠子,即便如九曲黄河,千回百转,还是要用白线填满,也就是一针一针顺着岸边走,全部编过来,就是好花。他率先垂范,穿针引线伏到花撑上。他绣得很慢,但一针都没有绣错。申兰英跟儿子重新学艺,学会了再传给大家。从此后扭曲的花样一批批发下来,绣花人跟着扭曲的心灵走,一天天学会动用心术和机关,小村子离开原始的淳朴越来越远了。从此后小村子将经历无数的迷惘,无数的茫然,无数的暧昧不定,无数的空劳牵绊,乌仁却想不到要由他承担一部分先导的责任。

先驱者往往会意识到自己的功劳,而不察觉勋章的另一面结了锈迹,与功勋同在,也不在意一大片勋章在胸膛上挂来挂去,把好好的衣服剐破了口子。勋章无比沉重,不可不察。乌仁师范毕业教了学,到三河西南边界上去供职。那里是南乡的北番,三河的南蛮,男人和女人骂人都说“日”。考索许久,乌仁没有辨清此“日”的词源,它与“操”的唯一区别,只在于不必动手,更加赤裸裸直逼鹄的,听起来却并不野蛮,倒好像文化的渊源很深。校长是个大个子,鼻头常常发红。乌仁从鲁迅的信中查到,先生憎厌“红鼻”“赤鼻”,有时候直接用“鼻”称之,乌仁据此断定,校长肯定不是个好人。果然如此,他很快发现了,校长跟唯一的女教师有染。他如实上报公社教育助理。校长被隔离到办公室接壁的小屋子审察,交待了腐化事实,大半责任推到了女教师身上。女教师本是个心痒难耐的女人,夏天的夜里办公,坐在校长对面,把裤腿往上捋,自己用手抚弄着说,校长你说我哪儿漂亮?校长一看就明白了,心里说,狗日的你是发痒痒了,找日了,就把手搭到她的腿上替她摸,直接摸到目的地,告诉她哪儿漂亮。查清了问题,校长被调离,调到三河县最北面去当校长。那里临海,万亩松林发出林涛,与海涛巨大的喧哗轰鸣在空中碰撞交汇,让人听了,痛感人生的不幸和空茫,弱小和无助。乌仁随后也被调去,校长明白,是组织上派来了监督员,校长不得不格外小心。星期六傍晚,校长准时回家过夜。两个女教师中,一个已婚,也按时回家。他们骑着车子同时离校,在一座桥头分手道别,各自回家。有一天,该道别的时候没有道别,女教师微微一笑,问校长回家做什么,校长不回答,反问她回家做什么。这一来,两个人都笑了:像全中国的学校课堂上都用同一本教材,星期六晚上,教师从学校回家,原来都是为了做同一件事情。弄清了真相,两个人都觉得不必舍近求远,他们把车子支在桥头,徒步走到桥下,很快又骑上车子,回到了学校。很复杂的事情变得如此简单。校长再一次被隔离审查,他仍然如实坦白。组织上很惊讶,他每一次艳遇,都是女方出于主动,怀疑他说了假话,校长信誓旦旦地说:

“这种事,女人就是比男人喜好嘛。”

他抱屈说:“你不干,她还不愿意呢。”

“组织”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这种好事,我怎么遇不上?”

校长揉揉自己巨大的红鼻头说:“艳遇嘛,是她自己往你鼻子上撞。”

尽管如此,组织还是撤了校长的职,乌仁另有任用。有个人穿便衣骑自行车,把乌仁从学校带走,乌仁清楚地看见他屁股后头有枪,衣服后襟刚好能盖住黑洞洞的枪管。乌仁猜想,是要他带路去抓人了。到了县城的一个秘密所在,他却奉派去邮电局工作,具体业务就是拆看来往信件,摘抄下组织上需要的材料,再原样封好。他惊问这是一种什么工作,便衣给他明说。奇怪的职业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看到的鲁迅著作中,也不记得有过,它是:

“克格勃。”

乌仁的文化局限于汉语言系统,方方正正的汉字穿不透“克格勃”怪异的城堡,他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暗藏了什么机关。分配给他的工作,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叫“缺德”,还叫“违法”,他拒绝去做。他知道,用道德观念不能够打通背枪的人,他就强调后一条,他说:

“偷看人家的信件违法呀。”

便衣微微冷笑,拍一拍屁股后头不公开露面的枪,说:“什么叫法?这就是法。”

屁股后头的枪,哪怕摘下来张开大机头,对到乌仁的脑袋上,乌仁也绝不去干拆看信件的“克格勃”工作,便衣被他顽固坚定的态度惹得不耐烦了,说:

“你已经干得很好了嘛!”

乌仁愣了一愣,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了,他说:“南辕北辙。自古至今,从来不允许男人随便弄别人的老婆!”

乌仁又保守又传统又纯洁又不识时务的道德观念,让他付出了失去职业的代价。他发过誓,又写下保证书,按了手印,发誓一辈子不让人知道“克格勃”事件,才获准卷起铺盖回家,只对人说他是捉奸捉到了对头手里,被开除了公职。父亲埋怨他多管闲事,母亲倒支持他的做法。按照申兰英的说法,那种事撞上了必定倒霉,要给一百个人说过,才能幸免,儿子只给组织上说了还不行,要在课堂上讲讲才好呢,看红鼻头校长还怎么人模狗样教育人家的小孩子!

乌有道不跟申兰英争论,家庭和睦要是有赖于男女主人维持,那么必定要有一条原则需要遵守,那就是女人愿意多说话的时候,男人不同意她的观点,也不反驳,尽管男人的心里深藏委屈和不平。男人要操的心其实还有许多。村子东头建起了窑洞,乌仁去跟南乡来的制陶师傅学艺,另一个学徒是唐明君的弟弟唐明禄。唐明功和唐家兴推了烧制的陶器,赶集去卖,乌仁也辨不清“大看”是不是盛水的瓦罐。穿凿释义,乌仁有一天觉得应该写成“大龛”,盛了龙的盒子,也当盛水。可是,挖了毛子沟水库北沿的泥,烧制的瓦罐盛不住水,盛尿漏得更厉害,市集上最初还能卖出去,渐渐地卖不出去了,乌仁也不能到达秘奥的中心。龙,绣在皇帝袍子上的、被汉子们擎在手上舞动的龙,是不是只管着行云布雨大水滂沱,乌仁也弄不清楚。它跟已经灭绝的恐龙,是不是也有一些关系呢?

家庭的格局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像一个国家的政治格局一样,人事变动,职务升迁,都决定着政体的调整,价值体系的变更。乌仁被开除公职回家,已届婚龄,家里一下子就有了“人满为患”的感觉了。他念师范,毕业后教了学,偶尔回家一趟,都没有造成这种影响。而且,大饥饿年代出生的乌义,也一天天长大起来,曾经坐在麦穗上迎接参观的乌香桂,长成了大姑娘,再也不适合戴一条红领巾打敬礼了。乌香叶从小就没有过出色表现,长得却很快,知道自己蘸着水梳辫子了。只有乌猴变化不大,个子长得很慢,细心的人才能看出,他满身的体毛变得比过去浓了黑了,像穿了一件特制的毛茸茸的衣服,冬暖夏热,他两只手抓挠着,叽叽叫两声,看看母亲,申兰英用巴掌给他抹抹脸上的汗。他不开口说话,家人也就失去了跟他交流的兴趣。既然是一母所生,除了乌义例外,哥哥姐姐倒也不歧视他,他不说话,就当他也不存在就是了。人类因语言而区别,又因语言而融合,说与不说,便成为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一家人相处,也遵循着这一原则。基于血缘关系,乌猴不遭歧视,那是他的幸运,他不说话,被人漠视,那就怨不得人无情了,人类从动物界分出来,感到了身份优越,不就是因为他会说话吗?大饥饿年代出生的乌义,刚刚学会了说话,还没有上学掌握语言的文字形态,他就歧视乌猴了,他操起一根鞭子,把乌猴当真的猴子耍。他一只手竖起一根棉槐条棍,一只手挥起他抽陀螺的鞭子打乌猴,嘴里清清楚楚地叫着:

“爬竿!爬竿!”

学的语言再多一点,表达的指令就复杂一些了:“爬竿,猴儿爬竿越爬越欢!”

乌猴不可能爬到那根松脆易折的棉槐条顶上,给人打敬礼,像耍猴的流浪艺人驱赶着猴子那样表演,他叽叽叫,朝乌义龇龇牙。申兰英夺下乌义的鞭子,在他的屁股上击一掌,骂小儿子忘恩负义,说:

“没有他,哪来的你?”

乌仁从一整部人类进化史上理解母亲的话。乌义太小,还听不懂由野蛮蒙昧到文明开化的漫长讲述,乌仁也就不讲。其实,在申兰英那里,她还没有想到那么远,她想到的,只是有了乌猴嚼楸树叶吐下来,她从中受到启发,发明了楸树叶揉碎了浸泡可吃的吃食方式,没有在大饥饿年代水肿而死,才生下了乌义。她是温饱型的母亲,现实主义者。当然,在这个家庭里,基本上延续着母系社会的传统,申兰英是家庭的纽带和支柱,从远方(或许真是“龟兹”?)而来的乌有道除了干活,几乎不大操心精神方面的事情,只是个最本质意义上的踏踏实实的劳动者,不是十分必要,连话都极少说。人类的语言发明,到了他那里,有时候似乎是一种智力浪费了;越是到他生命的中期和晚期,越是如此。大饥饿时代过去不久,大约也就是唐明君约了周二曲、唐家兴等人去西流河看戏,唐为民一路拉稀拉小了肚子前后,村子里来了公社的蹲点干部,指导种地,倡导合理密植。苞米种捻得很慢,照尺寸安下,蹲点干部在旁边反复督察,口中念念不绝规定的尺寸,就是八寸。女人们叽叽喳喳跟他周旋,稀了密了的,辩说不休。乌有道一声不吭,按照他的木匠尺寸,心中有数。蹲点干部把尺寸念到他耳朵边上,他也不声不响,毫无反应。蹲点干部不放心,问女人们,这老头是不是哑巴?女人们哧哧笑,不告诉实话。蹲点干部终于耐不住了,把嘴对到乌有道耳朵上,大声问:

“大爷,你捻的是几寸?”

乌有道猛一抬头,打炮一样吼一声:“八丈!”

在小村纷纭万状的记忆中,此事成为经典纪事,保存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从二十六军退役的周江,铡草喂军马铡去了一节指头,帮县长唐廷移父葬根除蛇毒,又用铁锨铲断了一根指头,从来都不畏惧打仗,一说话就动大嗓门,也深深地佩服乌有道。在此后将近四十年的悠长岁月里,小村子还将有许多重大的事情发生,许多重要的记忆留下,周江还是念念不忘乌有道的“八丈”故事,按时讲述。后来,他们成了儿女亲家,周江的女儿嫁给了乌义,周江仍然不时重复一遍,像讲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人的故事一样,当作风趣,当作幽默,尽管听的人早已经笑不出了。

其实乌有道值得小村人记住的经典,哪里只是“八丈”呢?他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小村子所有人家的木匠活,自然不会都找他一个人干。他是在部队上,以做炮弹箱为基本业务,学会的木工手艺,好多活他也做不了。不过,小村子所有人家的葫芦,却都找他锯,他是锯葫芦专家,开瓢能手。小村子的傍晚,葫芦蛾飞舞,葫芦花白白净净的,落了蛾子。有小孩子悄悄地伸两根指头,捏住葫芦花,等蛾子的须往葫芦花里一探,赶忙捏紧,把蛾子捉住,用一根线绑住翅子玩,乌有道看见了,总要劝小孩子放掉。他不像蹲点干部那样大吼吓人,他和颜悦色地给小孩子讲道理,说葫芦蛾是帮助葫芦生长的。小孩子分明看见葫芦是从葫芦秧上长出来的,困惑不解。他并不给小孩子讲传粉哪授精啊这一类生物学知识,像他念书多的儿子会做的那样,他只告诉小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就明白了。即便追溯到生物的根子上,从物种起源开始讲,小孩子捉几个葫芦蛾,也不会影响到葫芦生长和繁衍,家家的篱笆墙上,草垛顶上,还是吊坐了一个个大葫芦。怕葫芦大了会把葫芦秧扯断,有心人还在葫芦底下坐一块木板,系了绳,吊在树杈上辅助。用指头弹弹葫芦听声音,看看葫芦皮变得不那么白了,有了黄色,摘下来,装到大篓子里——从外地引进的棉槐已经编成了器具——抱在怀里,从村子的不同方位各个胡同,走向村西头。乌有道从不拒绝帮忙,从不索要报酬,他唯独让人为难的,就是他不开口说话,只闷声做活,看起来好像他不愿意似的。其实正好错了,你不让他锯葫芦,他才不愿意呢,你要是跟他借把锯回家锯葫芦,他才不愿意呢,他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你:

“不借!”

人说,锯锯葫芦也用不坏。

他多说一些话:“借你的老婆用用也用不坏,行吗?”

他并不是妻书子墨借书如借命的那种人。老婆关系到尊严,锯只关系到劳动。要论能不能用坏,工具才是容易损坏的。他只是不愿意放弃锯葫芦这种特殊的劳动,才坚持不肯出借工具,独自享用。他匠心独运,掂量用锯,大葫芦用锯齿大一点的锯,小葫芦用锯齿小的锯。有的葫芦,主人不用心,在房顶上压走了形,他精心设计,巧妙下锯,还是能锯出两扇独特的瓢。有人实在要报答他,他也不十分推辞,收下人家挖出的葫芦肉,让申兰英蒸了当菜吃,葫芦种煮熟晒干,孩子们拿着,当城里人的瓜子吃。乌猴往往等不得煮熟,就抓了葫芦种填进嘴里,吐皮很快,吃相不雅。乌有道看了,笑着骂他一声,却并不生气,倒有几分得意写在脸上,乌猴好像也读懂了,龇牙一笑,叫一声叽叽。

小村子所有人家,都用乌有道锯开的葫芦瓢舀水挖面,把一日三餐的时光掂来掂去,计量着干湿浅满盈亏短长。日子像葫芦秧枯干了还会重新长出,葫芦蛾在黄昏飞来,到早晨飞走,乌有道的木匠手艺不见长进,却在某些独特的方面大放异彩。在家家户户篱笆墙上屋顶上的葫芦还没成熟的季节,葫芦花正开,乌有道让他的孩子们全都穿上了木屐。

乌香桂最先穿着木屐上街。看了一根带挂在脚背上,一块木板踩在脚底下,一走一打脚的素朴样子,大家不由得一齐惊叹:人家可真省鞋啦。那都是乌有道用废弃的材料做的。木板是蒲草编的草鞋穿破了帮拆下来的,乌有道按脚裁制,削木适足,后跟像人的脚跟一样规规整整的,打脚不疼。带子是系坏的腰带,乌香桂穿的是天蓝色,没有人看见他们家里谁曾系过。乌香桂脚背上一道天蓝,脚底下一袭木板,呱嗒呱嗒击打着,从街上走一趟,大家还在由衷赞叹“她可省鞋啦”,羡慕不已,唐明君已经得出了另一种结论:

“出自扶桑。”

大家怀疑,乌香桂脚底下踩的未必是桑木,那是好做扁担的木料担在肩上,在脚下“扶”着未必合适。

唐明君说:“像鬼子娘们一样。”

乌仁穿着木屐走出来,要去村子东头窑场制陶,才打破了唐明君的文化垄断。乌仁坚决否定木屐属东洋发明。电影上的日本女人穿木屐,小碎步爬山,屐痕处处,游山玩水,什么好地方险地方都能走,恰是中国人发明了木屐的历史证明——那是中国女人演了日本娘们儿嘛。再说啦,日本的木屐穿两根带,大拇脚趾头单独挂住,男人女人都这样,连袜子都要织成大拇脚趾头分出来的式样,也是他们并非发明者的实证,他们的脚背一根带吊不稳嘛,哈哈哈,他们的小胡子倒是堆成一堆,挑起胡同两根,打了败仗哭下眼泪,就是胡同四根。

“这是鲁迅说的。”

乌仁又引出鲁迅的名言,唐明君也就无话可说了。

仿佛要用亲身行动,为兄长的“中国人发明木屐论”进一步现实作证,乌香桂穿了木屐就是走得好。乌仁理论上圆通,走起来并非上乘,他比日本人迈的步子大,却显得不那么灵便,老像是担心会掉下来似的,常常拖着后跟走。中国人的另一个儿子乌义,还没长成大人的脚,乌有道给他特制一双小木屐,带子用小车内胎,松紧合适,能紧紧地绑在脚背上,他穿上仍然显得很紧张,五根脚趾头并在一起,紧紧抓住木板,常常跑动,呱呱响。乌香叶正在向大姑娘领域迈进,心智却没有随着身体一起长,她学会了说话,却很少用语言表达内心,最常用的表情是微笑。一个姑娘整天笑嘻嘻的,不慕荣华,崇尚简朴,穿了木屐,脚底下的两块木板就不属于装饰,而只是装备,踩了什么东西都一样,没有心理色彩,哪怕是踩着一摊烂泥一块石头,也不过如此,随随便便,不紧张也不自得,引不起人的注意。乌猴介于紧张和随意之间。他本来不喜欢穿鞋,愿意赤足,贪图爬树方便。他的脚还没有乌义的脚大,特制的木屐只穿了一回,就扔掉不穿了。乌有道担心,小车内胎紧起来,会揪疼他脚背上的毛,特地选用光滑的不粘毛的塑料废腰带,也没有讨得他的喜欢。超越了人兽两界,乌香桂一花独秀,在众儿女中出类拔萃,走出了中国人发明的木屐独特的韵致。像穿了金子做的小鞋在莲花上跳舞,波光摇影,引皇帝鼓掌。像穿了鹿皮做的马靴染红了骑马,风驰草偃,马蹄踏上了飞燕,马靴尖挑起一朵白云,花香萦绕,蜂飞蝶舞。可意的木屐好像不是父亲做的,穿到了女儿的脚上,而是母亲让她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原本就长在脚上,自然妥帖,如影随形,用不着得意,也用不着紧张,好像美人儿从来都不必在意借花增色。她甩着两只胳膊扭啊扭地走,两只木屐轮番在她的脚底下击出啪啪声响,节奏匀整,木音不乱,两只木屐后跟打起小村子古街千年积尘,不偏不倚,均匀地溅在她的两条腿上。她卷起裤腿走,两只脚脖上敷染的轻尘也是一样多,匀散分布,惹人注目。唐明君不得不承认了木屐的母土渊源,本来意义,他微微叹息说:

“袅袅婷婷啊。”

乌仁义正词严,指出他的错误:“你算了吧,是娉娉婷婷。”

唐明君第一次向乌仁的文化乖乖投降,承认说:“是,是娉娉婷婷。”

乌香桂于是娉娉婷婷走向田野,走向山林,走向毛子沟水库,走向乡村姑娘劳动的场地。周建国和所万的泄洪洞还没有打通,天旱不雨,放水浇地,水库的水已经快放干了,露出了淤泥湾底。周海号召挖出湾泥来,晒干了做肥料。乌香桂穿着木屐走到水库沿上,脱掉木屐走进湾泥里,和大家一起把湾泥挖到抬筐里抬出去。棉槐条子编的抬筐不结实,像姑娘绵软松脆的肩膀似的,几天就压烂了。挖到有石头不平的地方,周江认出了那是县长唐廷父亲的墓穴,摇着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提醒大家,小心毒蛇,乌香桂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脚。她的脚没有被毒蛇咬伤,倒被石头扎破了。干完了活回家,穿上木屐,她的脚底下没有再击出原来那样悦耳的声响。

比移走父亲的墓稍晚一点儿,县长唐廷把妻室家小搬进县城去住,家里的房子倒出来,生产队做了记工屋,下雨天就在里边开会。伏季的雨下得很大,党支部书记周海从大雨中一步闯进屋子里,摘下草帽,流水淋漓告诉大家,小村子小麦亩产创了全公社第一,一亩地打了二百六十四斤。

三天后云收雨止,周海在公社开会的大屋子里,向中流河两岸四十六个村庄的大小干部,介绍小麦丰产经验,不管别的村子是不是有水库,小村的经验人家能不能用上,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的经验是挖湾泥。”

同类推荐
  • 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人性的考察,至少在深度上是前无古人的。他常常触摸最极端的精神状态,探究人类灵魂的上限与下限。这使其作品中经常出现病态心理,特别是那些自觉不自觉的反常行为、近乎昏迷与疯狂的反常状态。小说中的主人公,在肉体与精神上的痛苦,就像一种垂死的挣扎,其震撼人心的效果是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
  • 血色康乃馨

    血色康乃馨

    一场豪华的婚礼,却意外地变成了葬礼。新娘白若水和伴郎江山秘密私奔,第二天却有人在琅玉山下发现了新郎顾天诚的尸体,并且尸体下还躺着一枝被鲜血染红的康乃馨。被警方锁定为凶手嫌疑人的江山,在拨开迷雾和探寻真相时,却意外地发现顾天诚并没有死,可此时,白若水也遭假顾天诚的秘密绑架,命在旦夕。真假顾天诚相继出现,一直躲藏在黑暗背后神秘的凶手,终于浮出水面,而出乎意料的结局与隐情,更是让故事变得扑朔迷离,阴雾重重……滴血的康乃馨沾染了谁的鲜血?变味的爱与恨背叛了谁的感情?扑朔迷离的黑色谋杀,匪夷所思的诡异隐情,当康乃馨的花瓣落尽,一场充满善恶人性写真的惊悸之旅,也正悄然拉开了序幕……
  • 星球大战(青少版1-8合集)

    星球大战(青少版1-8合集)

    《星球大战(青少版1-8合集)》是“星球大战”系列电影相关的青少版中文电子书套装,包括《星球大战(第一部):幽灵的威胁》《星球大战(第二部):克隆人的进攻》《星球大战(第三部):西斯的复仇》《星球大战(第四部):新希望》《星球大战(第五部):帝国反击战》《星球大战(第六部):绝地归来》《星球大战(第七部):原力觉醒》《星球大战(第八部):最后的绝地武士》等八部作品。
  • 玉凤杜鹃

    玉凤杜鹃

    大学毕业后,林苏选择留在武汉自主创业。三年创业历程中,他睡过几个月的桥洞,磨破了十几双鞋,尝试过什么叫武汉寒风的刺骨,也知道了什么叫人穷贱如狗。经历过千难万险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也找到了真爱的女孩,然而这一切又在突然之间不属于他了。
  • 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本书是日本小说家西尾维新“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三部作品。为制造完美不在场证明的鲸井留可,故意在死者死亡时间内向一位陌生的白发美女搭讪。本以为大功告成的他却被警方告知,白发美女无法为他作证,因为她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鲸井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年轻貌美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于试衣间里,然而却没有人看到凶手是在何时如何行凶的……众人视线下的密室杀人将如何破解?结纳坂社长,为了获得保险箱密码,拜托“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破解死者留下的“死前留言”。今日子小姐能否成功破解暗号,并指认真凶?
热门推荐
  • 天堂无梦

    天堂无梦

    【起点第四编辑组签约作品】重生于1983年的我能做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呢?我不想改变历史,无论历史是否会因我而改变。同时我即不想做万人敬仰的大哥,翻云覆雨!又不想做籍籍无名的小弟,默默无闻!出世又入世,穿梭地球上,我就是那个没人管也管不了的自由人!
  • 我穿成大佬的女儿了

    我穿成大佬的女儿了

    穿书了的沈辞软一觉醒来便成了书中大佬的女儿软软:芭比,软软阔不可以吃一颗糖糖~沈总:吃,芭比给你买了一家糖果店阴暗系大佬不喜欢怎么办?软软:爵哥哥,次次糖,跟我一样超甜哦~夜寒爵:软软喜欢吃糖?当我媳妇每天都有软软:??画风怎么有点不对.......
  • 十泪相思

    十泪相思

    我呢,是一名都市少女,爸妈也奈何不了我,总的来说,就是不学无术,可是在某年的某一天,我发生了病变,爸为此而白了头,生日那天,出去逛街,一辆车极速而来,撞到了我,可我却毫发无损,很奇怪,至从我病变之后,周围的事物都变得不一样了,一觉醒来,也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好似穿越我也曾满怀期待着爱情,可我注定爱而不得人生自满目凄凉,只有清风明月诉我衷肠
  • 蛇精病来袭之血皇独宠

    蛇精病来袭之血皇独宠

    宅居美人罗茜遇上了白目白痴,扯淡龟毛,聒噪骚包,破坏力满级的蛇精病血皇,平淡的日子从此一去不返,家宅不宁鸡飞狗跳,还要充当定期贡献新鲜血液的小白鼠......血皇大人他脾气很不好,太聒噪;血皇大人他武力值爆表,不好惹;血皇大人......奏是个蛇精病!不在沉默中恋爱,就在沉默中变态。罗茜觉得消受不起这天降艳福,所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变态了!
  • 亡灵国王

    亡灵国王

    紫罗兰大陆西北角——属于草原人的地盘上。一个来自亡灵世界的掌控者——亡灵主宰穿过世界的屏障出现于此。————他将上演新的传奇。。。。。。
  • 今天王爷笑了吗

    今天王爷笑了吗

    绿茵:王妃!王爷又笑了!闻人雪:什么?这不可能!这太扯了!她最大的梦想是当咸鱼!而他最大的梦想是报效国家!原本两个不相干的人,却因为一张挨千刀的谕旨,将两人紧紧相连而命运像是开玩笑一般给他们出了一场又一场的戏一场生(爆)死(笑)绝(甜)恋(宠)尽在书中!
  • 三十六计(中华国学经典)

    三十六计(中华国学经典)

    《三十六计》分胜战计、敌战计、攻战计、混战计、并战计、败战计六套,共三十六个计策,向人们系统地介绍了战争中的谋略,以及在各种处境下克敌或避敌制胜的智慧。每一计由解语、按语、注释、译文、赏析等栏目组成。
  • 农门锦路

    农门锦路

    她穿越而来,入了一位村丫头之身,本以为只是如此,谁料还要成亲!没有女主记忆的她,就这样认命?于是,男子墙头之上,一个身影悄然出现……?某女:如此这般……还是认命的好。…………成亲以后……………………某女:“翡。”墨翡:“嗯?”某女:“我以后叫你翡,你叫我绒绒好不好。”墨翡:“好。”作品标签:温馨、权谋、经商、四国之战、萌娃、爽文、
  • 初恋法则之校草配校花

    初恋法则之校草配校花

    星儿喜欢孟晓诗把爱深藏在心里。孟晓诗喜欢帅哥秦凯。秦凯爱着孟晓诗又割舍不下对王丽丽的同桌情。虚荣心极强的王丽丽喜欢帅气又富有的秦凯而倍受煎熬着,遇到了高帅富的钻石男,终于放下了秦凯。秦凯嫉妒赵星儿和孟晓诗感情的同时对王丽丽和钻石男的恋情又十分纠结。经历考验后孟晓诗确信自己深爱着的是赵星儿——--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源宇宙——第三世界

    源宇宙——第三世界

    【一个完完整整真实的世界】完不完整真不真实,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嘛?————————————————————————“这个……是什么存在?算了,带回去看看吧。”而后,一道盈盈绿光在广阔的虚空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