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人团圆的中秋,掩盖了红衰翠减的秋日气息,夜晚的凉意也被往来于坊间的人群驱散。
街道巷陌,无不笑语喧嚣,有的三五成群,举杯换盏;有的偕老带幼,其乐融融;还有的你侬我侬,邀月逐风。
许是受到气氛影响,原本闷闷不乐的羲和终于笑逐颜开。
“你等我一下,我要吃那个。”羲和指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对上官玠说。
“好。”
羲和在摊子上左挑右选了半天,才选中两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她递过一串给上官玠:“你的。”
“给,给我的?”上官玠受宠若惊,说话都有些结巴。
羲和左右看看,蹙眉道:“对呀,咱俩旁边还有别人吗?”
“哦,谢,谢谢……”
羲和挑眉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说谢谢。”
“是吗?”上官玠听了这话,觉得心里酸酸的。
中秋的夜市最是热闹,还没逛完一条街呢,羲和已经把自己吃撑着了。上官玠也没好到哪儿去,羲和买什么都是双份,他为了不扫羲和的兴,甭管爱不爱吃,统统捏着鼻子吞了下去。
羲和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哈欠,道:“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解语阁怎么样?”
上官玠谑笑道:“你倒是对赌坊青楼这些地方喜欢得很。”
羲和耸耸肩,无所谓道:“不过是挑了你熟悉的地方罢了。”
上官玠无奈地笑道:“走吧,但愿这会儿还能有好位置。”
行到解语阁门口,听着莺歌燕语,更觉得秋意尽失,留下一派百花初开,绿笼春烟的好景。
羲和正感慨这景象比起上次看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却见一个徐娘半老的妩媚女子娇笑着迎了过来。
“哎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上官少爷,多久不来了,姑娘们可都想死你了。”
羲和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上官玠瞪她一眼,道:“想笑就笑,别憋出病。”
“少爷可真是处处留情呢。”
那中年女子这才发现羲和的存在,疑惑道:“上官少爷,这位是?”
上官玠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羲和,对那女子道:“我家的丫头罢了。绾娘,里头可还有好地方?”
“有有,老地方,还空着呢,特地给你留的……”
上官玠笑道:“别总说这些客套的,是没人肯做这个冤大头吧?”
绾娘掩嘴轻笑,妩媚极了:“非得这样直接点出来,”说着边引二人往阁中去,催促道:“上官少爷来得真是时候,今日选花魁,里头热闹得很,快走吧,马上开始了。”
还是上次来的那间“竹摇汀沙”,待三面竹帘全部落下,里头便只剩下羲和与上官玠。
羲和看着大厅中座无虚席的场景,疑惑地问上官玠:“这么些人,怎么偏偏还空着这间?”
上官玠正往白玉杯中斟酒,随口答道:“好位置多的是,谁愿意多花数倍的银子来讨个孤零零的地方。”
“那你还真是有钱……”
上官玠递给羲和一只盛满酒的酒盏,笑道:“勉勉强强,反正死了也带不走,不花留着干嘛?”
“是吗?”不等上官玠回答,羲和便冲外头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纤腰莲步的女子走了进来,羲和对她道:“你们这儿最贵的菜,最好的酒,一样送一份过来。”
那女子十分清楚金主是谁,虽说应了羲和的话,却转头询问地看向上官玠。
上官玠握着酒杯,微微点点头:“照她说的做吧。”
得到上官玠的首肯,那女子才笑盈盈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人陆陆续续地将吃食酒饮送了进来。
上官玠看着摆放一地的酒坛,蹙眉道:“比我还能败家。”
“心疼了?”
“还不至于。”
揭开一个酒坛,扑鼻的酒香袭出,羲和冲上官玠晃晃坛子,道:“月下不与愁相面,只愿常教醉中醒,可有兴致比比酒量?”
上官玠有些诧异,随后抓起脚边的酒坛,笑道:“好,我喝一坛,你只需喝半坛,谁先倒下算谁输。”
“公平,你酒龄可比我长多了。”
“输了该怎样?”
其实羲和心里早已有了计较,不过为了不让上官玠生疑,仍然假意沉思了片刻,方道:“若我输了,就不再提走的事;但若你输了,必须无条件让我离开。”
“好。”羲和的酒量有几斤几两,上官玠最是清楚不过,他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随着堂下琵琶声嘈嘈切切地响起,花魁选拔正式开始,羲和与上官玠的赌局也一同拉开了序幕。
大厅中,曲音不绝于耳,时而是瑶琴的清越含蓄,时而是秦筝的婉转悦耳,起伏回环,绕梁三日。
明明是一场好戏,羲和与上官玠却都没把心思放在上面。
几坛酒下肚,羲和已经有些迷糊了,上官玠却仍然面色如常,毫无醉意。
不是说药效遇到酒就会发作吗?莫非买到假药了?
羲和开始变得急躁,为了引发药效,她不停地与上官玠拼着酒,上官玠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劝道:“你若喝不了就别喝了,身子才刚好。”
羲和忍着微微上涌的醉意,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才到哪儿。”
上官玠笑道:“你不是不爱饮酒的吗?”
“相比不爱饮酒,我更不爱呆在你身边。”
上官玠原本和煦的笑意凝滞在嘴角,弧度不变,却平添了寒意,道:“你想走的念头可真是一刻也不曾断过。”
“说好的话,你莫不是想反悔?”
“不会,”上官玠抓起座侧的酒坛,笑道:“等你先赢了我再说罢,不过,恐怕你没机会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呗,我对赢你,本也没抱多大信心,但是凡事总有个万一,万一我赢了呢?”
上官玠笑而不语,只仰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起伏间眉头拂过一丝痛色,恰如莺鸣燕语的春日里平地乍起的雷声,不期而至。
羲和因为心虚,只能边喝酒边装作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堂中的歌舞,不动声色地等待药性发作。
原来做小人不仅需要良好的心理素质,还需要超乎常人的耐性。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羲和却觉得如同过了四季那么长,直到那投在她侧脸灼灼的目光渐渐失去温度,她才敢回头。
本来以为上官玠已经熟睡过去,却不想对上一双有些混沌的眸子,他的嘴角笑意不变,却多了些不舍和绝望。
“我竟然从没防备过你。”
羲和有些底气不足,却仍旧决绝地看着上官玠,道:“总之是你输了。”
“什么时候下的药?”
“你怎么知道我下了药?”
“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清楚。”
既然他已知道,羲和也省得辩白:“之前在夜市,你吃过的所有东西。”
“为什么药效现在才发作?”
“那药无色无味无毒,只有遇到酒,才会起作用。”
上官玠自嘲地笑道:“我本以为你是真心与我过中秋。”
羲和摇摇头:“我恨不得今生不再见你,怎会真心邀你?”
药虽无毒,人心却有毒。羲和的一字一句都刺在上官玠心里,短短一句话,竟让他千疮百孔。
当初若是你真的葬身大漠,于你于我是不是都会好一点?
“你走吧。”趁着眸光还没彻底涣散,上官玠闭上了眼睛,静静靠在座榻上。
此刻的上官玠,只想好好睡一觉,他第一次觉得累了,那人前人后都藏于心底的喜悲,和那只面对一个人的时候卸下的防备,都在一瞬间崩塌。
自己苦心追求的唯一,一次又一次弃自己而去,坚强如上官玠,也终于感觉到了疲惫。
天地之大,能信任的,不会离开的,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
曾经我拼命守着诺大的家业,只是为了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可是,你却将我所做的一切视为累赘。
罢了,既然你不需要,那我无需再为了你放弃任何。
我相信命运的手最终还是会将你送到我身边,因为我,要亲自操控命运。
到了那一天,我要你和纪衍感受到,面对命运时的无能为力。
在羲和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上官玠终于决定走上那条从来没想过走上的路。
是呀,人心终究是暖的,若你做不到无心无欲,那么你就要明白,越是冰冷的东西,才越是不会伤人心。
羲和担心上官玠醒后反悔,离开解语阁便一刻不停地往城门口赶了过去。
谁知此刻已是宵禁时分,守卫是死活不让羲和出城。
羲和缠着守卫软磨硬泡,苦苦哀求:“大哥,你就通融通融,让我出去吧……”
“我也是奉命行事,姑娘还是等寅时过了再来吧。”
“大哥,家母病重,我得赶紧回去看看,等不了寅时了,你就行行好吧。”
那守卫无奈道:“姑娘,我也知道百善孝为先的道理,可是这规矩摆在这儿,我说了也不算啊。”
羲和强挤出几滴眼泪,抽噎道:“大哥,妹子家中就剩这孤寡老母亲,若是见不上最后一面,妹子一定会遗憾终身的。”
守卫也是心肠好的老实人,一听羲和这话,挠着头为难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羲和见有戏,泪眼婆娑地继续盯着守卫:“大哥,你行行好……”
大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利用你的善心,你一定要见谅啊。羲和在心里默默道歉。
“姑娘你别哭,我给你想想法子。”
“拜托你了大哥……”
“怎么办该怎么办……”正在守卫来回踱步,喃喃自语之时,却听有疾驰的马蹄声向这边行来。
蹄声虽急,却丝毫不凌乱,这动静羲和很熟悉,能有这样的纪律,必然是经过军队训练的马匹。
那守卫显然也知道,忙将羲和拉到一边。羲和隐在阴影中,垂首立着。
不消片刻,马队已经到了城门前,一个有些轻浮的声音谑笑道:“我说杨萧,你们现在待遇好了啊,守夜还有美人陪着,羡慕死我了。”
这熟悉的语气和声音让羲和暗中松了口气,好巧不巧遇到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