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衍走了,踏着渐次化开的晨雾,披风坠露而去。
羲和倚着山壁,看他一点点消失在晓岚氤氲中,不曾回头。
眼泪已经流尽,干涸的目光却仍旧看不清远处的情景,羲和突然觉得有些累,转身回到已经燃尽的火堆边,抱膝靠坐在角落里。
此时此刻,羲和只想睡一觉,然后忘记一切,可是朦朦胧胧的梦中,始终有一个少年,玄甲银剑,策马挽弓,时而如果敢冷漠的肃杀之神,时而如餐风饮露的世外之人,唯一不变的,是面对自己的时候,那一抹恒久不变的笑意。
不知过去了多久,脸颊划过一阵细风,原本真切的脸逐渐变得模糊,羲和挣扎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点,不肯醒来,因为她知道,眼睛开合之间,就是两个世界,里头有她想要的一切,而外头只有冰凉的世界。
若不是耳际传来的对话,羲和想自己一定会一直睡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公子,我看羲和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只是自己不愿意醒过来罢了。”
近在咫尺的话语,让羲和的意识越来越清晰,梦中的人也越走越远,她明白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喜也好,悲也罢,总要面对。
羲和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上官玠。他半蹲在羲和身边,面上没有一点情绪,想容站在他身后,一脸的焦急,看羲和醒来,忙道:“妹妹,你没事吧?”
羲和摇摇头,勉强笑道:“没事,姐姐,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你这丫头还好意思问呢,这几天没把我们急死,要不是刚才将军去了医馆,我们还不知道上哪找你呢……”
“想容,没用的话就别说了,”上官玠语气平淡,侧头看了想容一眼,转头对羲和道:“没事了就跟我回梅苑。”
“我不想回去……”羲和想也没想便回答。
其实羲和也不知道为何会与上官玠弄成这般尴尬的模样,总之现在的她一见到他,就会莫名地想要抗拒。
上官玠被羲和一句话激怒,眼中的怒意已然燃起,许久才压下去,他一掀袍角,冷笑着向外走去,语气中的凉气让人不寒而栗:“好,很好,你爱去哪去哪,没人管你。”
想容皱眉,有些不悦道:“羲和,你别闹脾气,你知不知道你哥这几天有多着急?”
羲和有些委屈:“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无论你犯多大的错,你哥都始终为你着想,你怎么就不考虑考虑他的感受?”只要一想到上官玠几日来寝食不安,想容就忍不住埋怨羲和。
羲和无言以对。想容说得不错,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起他,是她一直在伤害他,现在他为了自己寝食难安,自己怎么可以再一次自私地伤害他?
羲和想:纵然面对面难免尴尬,纵然她已不是他的未婚妻,但他起码还是她的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
羲和冲想容感激地点点头后起身跑出山洞,朝已经走远的身影喊:“哥……”
上官玠没回头,仍旧朝前走着,不过速度却不知觉地放慢了许多。
羲和赶紧追过去,气喘吁吁地喊:“哥你等等我……”
上官玠原本憋着一肚子气,这瞬间竟然烟消云散,他暗中松了口气:她总算还愿意跟自己回去。
想归想,上官玠却仍旧板着脸,待羲和跑近了,才问:“做什么?”
羲和垂着头,俨然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低声道:“哥,对不起……”
上官玠见羲和这番模样,心疼极了,哪还忍心置气?他叹了口气,用自己的披风将羲和裹住,道:“天凉,回家吧。”
梅苑还是原来的模样,池水里盛开着大朵的莲花。
下人们不再称呼羲和为夫人,而是恢复了最初小姐的称呼,这是上官玠为避免羲和尴尬而下的命令。
羲和因为害怕听见任何有关于纪衍的消息,所以选择了足不出户,每日以诗书画卷打发时间。
转眼已是六月十四,纪衍大婚的前一日。陆辞聿早早就差人来找青苑,羲和猜到二人定是为了准备纪衍的大婚贺礼,所以在青苑支支吾吾的时候,她便识趣地没追问,而是该干嘛还干嘛。
想容中午忙完了医馆的事便一刻没停赶去梅苑,本想陪陪羲和,谁知还没到微雨楼就见前头有一人急匆匆往上官玠的书房方向去了,那背影似乎是上官安没错。
平时上官安是个稳重沉着的人,难得见到今日这急切的模样,想容一时好奇,便悄悄尾随在后。
上官安一脚踏进书房,却似乎有些不放心,又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周围没有人,才急忙掩上门。
想容这才从暗处挪到窗脚,虽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却能听清里面的对话。
“你怎么来了?”这是上官安的声音。
想容还来不及好奇上官安的问题,就听一把脆亮的女声响起:“来找你们家少爷。”
“少爷说没说过让你不要明目张胆地与上官家往来?”上官安语气中已有薄怒。
那女声呵呵一笑:“我可是楼兰的大公主,你这么对我说话就不怕我怪罪?”
楼兰的大公主,岂不就是依娜?想容大惊,赶紧用手捂住嘴,生怕惊讶声引来里头的注意,她实在想不明白上官玠和依娜怎会有来往。
还好二人并未发现异常,只听上官安道:“怕?上官家从没怕过谁。有话你就赶紧说,说了赶紧离开。”
依娜仍旧笑语盈盈:“你是怕羲和撞见说不清吧?”
上官安压着怒气,沉声问:“你别扯到羲和,说,到底何事?”
“还能有何事?只不过明日就是我与将军的婚期,今日来便是想感谢上官少爷,若不是他的主意,将军哪能回心转意?”
“这事我可以替我家少爷做主,你这就回去好好筹备昏礼吧,将来都不必再提谢字,少爷帮你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纪衍,而是为了让羲和回家。”
“罢了,这儿说话多有不便,我还是去茗香楼等你家少爷吧。”
上官安无奈:“你为何非要见他不可?莫不是除了道谢,还有别的事?”
“我自然有非要见他的理由。”依娜嫣然笑道:“别忘了转告他,今日酉时三刻,我在茗香楼等他。”说完便往外走,想容急忙躲到暗处。
想容一步三停地往微雨楼挪去,她的脑中一团乱麻,她不知道上官玠曾经给依娜出过什么主意,让依娜能顺利地成为将军夫人,但她确信,坚定如纪衍,一定是万不得已,才会放弃羲和,选择接受这门不合意的亲事。
而上官玠的主意,一定就是纪衍万不得已的原因。
想容心想,既然纪衍的婚事已成定局,干脆就不要告诉羲和了,以免他们兄妹间再生间隙。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脚下也不再踟蹰,快步奔微雨楼而去。
此时的庭院中,羲和正趴在石桌上无聊地写写画画,上官玠则蹙眉从羲和鬓边扯下一根半白的头发,羲和吃痛,嘴撅得老高,道:“痛死了……”
上官玠有些心疼:“这年纪怎的还生了白发?”说完又对候在一旁的丫鬟道:“令儿,以后好好照看小姐的饮食,我不在的时候不许她挑食。”
令儿还没来得及回话,上官玠又道:“再去多备些上好的红枣,核桃,盯着小姐多吃些。”
羲和支着头,乐呵呵地盯着上官玠,道:“一根白头发至于吗?”上官玠却只笑而不答。
想容走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她突然觉得如鲠在喉,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似滋味。
她羡慕,她嫉妒,她不明白为什么羲和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却还是能得到他的真心?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着想,却只得到他的冰冷回绝?
对,爷爷说得对,我要为自己争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