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事易移,人事易分,转眼二人已在山中度过七日。
彼时已是榴火舒丹的夏季,万花谢了一批又盛开一丛,天上地上都生机勃勃,连树枝草木都附和着细风,吟唱出沁人心脾的曲调。
可是,梦欲灭而境贵,人将别而心惜,离别的前夕,总是会成为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纵然数十年后终将化作白骨一堆,那回忆也会刻骨永存。
羲和抱膝坐在溪边发呆,却听身边笛声响起,那一刻的山中突然变得静寂幽深,飞鸟不鸣,猕猴不语,只有那笛声绵长悱恻,或高或低,或如行云流水,或如疾风骤雨,时而欢快似春回黍谷,时而寒凉似古树悲风,曲子千变万化,有古时留下的名曲,也有自己即兴作的新调,总之一起一落间,渐次化作寄情写意的文字,在山谷铺散开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知离梦之踟蹰,意别魂之飞扬。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孤雁长鸣续难藏,相思忙。湘妃泣竹添旧伤,意难忘。”
“开素袍,倾绿蚁,陶陶兀兀大醉于青冥白昼间,任他上是天,下是地……”
……
许久,久到笛声上达九天,下落九泉,久到羲和还怔忡地沉醉在其中,却听曲调戛然而止。
羲和尚未来得及反应,纪衍已将玉笛扔进溪中,玉笛碰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伴随丁当一声清响,断成两截,沉进水里,如碧一般的玉色被水流映得近乎透明。
羲和知道玉笛是先帝赐给纪衍的,他一直随身带着,虽然很少用,但一直视若珍宝,眼下不禁诧异:“将军,这可是先帝特地为你做的……”
纪衍苦涩地笑笑:“这玉笛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除去这几日,之前统共就用过三次,一次是先帝教会我吹笛,学成那天把它赏给我的时候,第二次是先帝驾崩,第三次就是九年前,你不告而别的那天。”纪衍盯着断成两截的玉笛,道:“先帝驾崩之后,我一度以为不会再碰它,直到遇到你,可是,”他轻轻咳嗽两声:“我们也要分开了,留着它又能吹给谁听?”
“将军……”眷念的时光总是短暂,离别是不得不面对的关口。
纪衍握着羲和的手指,冰凉自掌心传来,他看着溪中的玉笛,道:“就让它留在这里,留在今天吧,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值得我为之和曲了。”
在离京城还有二里地的地方,纪衍停住马车,二人坐在车沿相对无言,时光如同静止了一般,只有夕阳的余晖由金转黛,慢慢老去。
夜色浓郁,羲和抬头看去,月光被浮云遮在了身后,星星也失去了踪影,整个天空似乎挂上了一张流云织就的厚重的幕帘,显得沉闷压抑。
再不舍也只能到这里了,羲和恍然想起今日已是六月十一,纪衍答应长公主回府的日子,而再过三日,就将是纪衍的加冠之日,大婚之期。
羲和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对纪衍强颜欢笑道:“将军,快些回去吧,这几日还有得忙呢。”
纪衍侧头看着羲和,勉强扯动嘴角笑道:“再呆一晚,等明天一早回去也不迟。”
“可是……”
“羲和,去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好。”
亡命崖边的山洞中,还有二人上次来过留下的痕迹,纪衍一边生火一边自嘲地笑道:“你看,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他们却要逼着我娶他人进门。”
纪衍的话让羲和感到心疼,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索性沉默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纪衍忙碌的背影。
也许是意识到这话说得不是时候,纪衍便又强自装作一贯轻松的模样,玩笑道:“背上都快被你看出窟窿了。”
羲和闻言,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嘴硬道:“才没有看你,自作多情。”
纪衍拍拍手掌,起身走到羲和身边坐下,伸手搂住羲和的肩膀,苦笑道:“好好看看,不然以后就看不着了。”
是呀,无论怎样强颜欢笑,也伪装不了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感情。
“将军……”
二人的目光是那么相似,没有往日的波光流转,有的尽是难舍难分的情义。羲和伸手抱住纪衍的腰,靠在他肩头,他们晓得,有些情义不必说,你我都明白。
天色破晓之前的黑暗,对有的人来说是新生,对有的人来说却是绝望。
很显然,对于今日的羲和来说,属于后者。
山洞外的世界,如同打翻了墨缸,染得天地一片漆黑,没有红的花,绿的草,也没有牙白的浮云,彤金的阳光。
她和纪衍依偎着坐了一夜,可是再不舍也不得不面对新的一天。
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时间,它像一个冰冷的武士,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无论你怎么祈求,它也不会因为可怜你而流逝得慢一些。
命运的手阻碍了前行的路,带着你的为难,我的不忍,终于还是走到了离别的两端,静谧之后我们仍然要回到喧嚣的时光中,过往的帷幕拉开,里面的场景情节,曾经那么真实存在,现在回望,竟然只是镜花水月。
“将军,该走了。”羲和咬牙抑制住上涌的泪意,松开环在纪衍腰间的手臂,站起身说道。
纪衍眼帘低垂,原本搭着羲和肩膀的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才落下来,他抬头看了羲和好一会儿,才走到她身边,牵过她的手,道:“走吧。”
羲和摇摇头,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一串串划出眼眶,泣不成声道:“将军,就到这里吧。”
“羲和……”
羲和后退两步,道:“什么都别说,将军,在哪儿开始,就在哪儿结束吧。”
纪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边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眉眼间没有一点起伏波动,唯有几滴眼泪泛着清光自眼角划过,刺得人心痛。
羲和害怕自己心软,害怕自己松不开手,忙背过身催促:“你快走吧。”
纪衍从身后抱住羲和,道:“羲和,别回头,听我说,让我一次把想说的都说完。”他的鼻息落在羲和耳畔,喃喃道:“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那时我并不知道,直到你不辞而别,我找了你十年,盼了你十年,好不容易将你盼了回来,你却已是别人的未婚妻子,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直到在匈奴遇见你,风雪那么大,你拖着青苑奄奄一息,我看见你昏迷前的笑意,才知道你是特地来寻我的,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而复得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我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是现在我却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保不好。”
“一切都怪我,怪我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信到从没想过别人敢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若我可以放弃一切,早些带你走,大概就不会出这许多事了。”
“可是羲和,原谅我不是一个心无旁骛的人,这次胜利对于匈奴来说,只是一个轻伤,我无法扔下一切带你走,那些永远埋骨他乡的兄弟们,都在等着我,他们信任我,跟随我,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忘记他们的愿望和牺牲。”
“还有皇上,若不是皇上的提拔肯定和培养,就不会有今天的纪衍,我从小跟在皇上身边,视他为亚父,周围的人都说皇上对我青眼相待是别有所图,但我不在乎,无论皇上的初衷和意图是什么,我仍然感激他,现在外戚势大,边境又有虎狼之师,不管是为了大孟,为了百姓,还是为了皇上,我都走不了,也不能走。”
“羲和,对不起,最终我还是无能为力,不得不放手。”
纪衍在羲和耳鬓轻轻吻了一下,道:“将来,照顾好自己,只有知道你还好好的,我才有走下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