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纪衍惯常去了早朝,佐询帝却只字未提前夜发生的事,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众臣对此事或多或少有耳闻,如今见皇帝这番模样,个个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惹祸上身。
处理完朝事正欲退朝,佐询帝又记起一事,便道:“而今匈奴虽说元气大伤暂时不会有所动作,但我方仍旧不可掉以轻心,朔方还得有人长期驻守,可有人愿请命?”
自打匈奴出现在大漠以后,边境就成了凶险的代名词,更别说朔方这个烫手山芋了。一干武将俱不吭声,心里都是一个想法:自愿请命就算了,点到谁算谁倒霉吧。
纪衍站在左侧次位,听了佐询帝的话,想也未多想便向右迈出一步,道:“臣愿请命前往。”
一干武将闻言,心里无不偷着乐。可佐询帝对纪衍的话却置若罔闻,锋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执金吾杜臻身上。
“此番出征杜将军表现不错,朕认为堪当此大任,何况杜将军任执金吾多年,俱无差错,朕也信得过。不知杜将军意下如何?”
杜臻岂敢现出不愿之色,单膝跪地行礼道:“蒙皇上认可,臻不胜荣幸,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君上。”
佐询帝满意地点点头,负手离开了朝堂,自始至终未瞧过纪衍一眼。待到众人离开,纪衍还黯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韩义之本要离去,见状又倒回来拍拍纪衍的肩膀:“回吧。”
纪衍点点头对韩义之致意,便起身离开了朝堂,但他并未出宫,而是转向去了承明殿。
天空依然阴阴郁郁地飘着细雨,纪衍走到承明殿时浑身已经湿透,可他仍旧执意长跪在承明殿外,任凭他人嘴皮子说破也没挪动分毫。
佐询帝从不晓得纪衍倔成这样,又是请命退婚,又是请命长驻朔方。佐询帝本就是个铁腕君主,纪衍此举越发让他觉得下不了台,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桩亲事落实到底,谁说也不抵用。
晚饭时分,纪衍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温沛实在看不过去,便壮着胆子问:“皇上真打算不理不睬,让小将军这么一直跪下去吗?”
佐询帝正握着一卷竹简,上头奏的是南越一带海匪横行,听罢温沛的话,不耐地挥挥手道:“由他去,朕懒得理他。”
“可是……”温沛顿了顿,道:“公主一直守在小将军身边,外头阴雨绵绵的,臣担心公主吃不消……”
佐询帝本以为温沛口中说的是依娜,转念一想这内宫中,依娜怎会自由出入,便问:“你说阳信?”
“是。”
佐询帝无奈地放下竹简,吩咐道:“让她进来。”
殿门微启,一身着鹅黄绢丝宫裙的女子偏偏而入,看去不过二八年华,那便是佐询帝的长女,阳信公主景玥君。
佐询帝见景玥君半边肩膀已湿透,不禁蹙眉道:“不在宫里好生呆着,跑到这儿跟着你表哥胡闹什么?莫非你也想来为你表哥求情?”
景玥君向来敬畏自己的父皇,她晓得佐询帝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便行了礼回道:“阳信不敢,阳信只不过想陪陪表哥罢了。”
佐询帝何尝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心思?起初只是想让依娜做妾,谁曾想依娜竟是楼兰王的妹妹,佐询帝为了大孟着想,只得牺牲了自己女儿的幸福。记得阳信刚听说这事的时候,硬是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佐询帝想到这儿,语气总算柔和了些:“阳信,父皇知道你喜欢你表哥,可是你也要理解父皇,父皇毕竟是一国之君,有些事不得不顾虑。”
景玥君乖巧地点点头:“父皇,阳信什么都听您的,您让阳信嫁给谁都可以。可是,可是阳信真的不忍心看着表哥这样,父皇,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联姻是两国大事,何况父皇已提前应下了这门亲事,如何更改得了?”
“父皇……”
“阳信,”佐询帝打断道:“别说了,衍儿是朕一手带大的,若是有别的法子,朕又何苦这般为难他?”
景玥君垂首,泪珠儿便成串儿地滑下,她强忍着哭腔,道:“女儿明白了,父皇有父皇的想法,女儿这就告退了。”
“嗯。”佐询帝想了想又叫住景玥君:“去把这事告诉你姑母,让她想法子劝劝你表哥。”
一晃已过去半个多月,这段时间羲和鲜少能见到纪衍,她不知道纪衍在忙什么,但她知道一定跟自己有关。然自打那日听了纪衍一番话之后,羲和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所有的事都不闻不问。
只是,长公主对自己的不满却是日渐加剧,羲和再是不问,也能明显地感觉得到。起初只是所需物品短少,后来长公主干脆找了借口将照顾羲和的婢女调走,如此一来,许多事羲和不得不开始亲力而为,可是只要一想到纪衍跟自己说的话,羲和便不觉得难过,仍旧日复一日地守在院子里等着纪衍。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数日,直到长公主终于忍无可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那天,天才晴了一上午,午后时分细雨又开始缠绵悱恻。
羲和像往常一样吃过午饭,收拾好了东西便握着笔在窗户边画画,画中是纪衍沉睡的模样,他的一举一动,一喜一笑都深深印在羲和脑海里。
本该是个安静的午后,长公主却怒气冲冲地走进了羲和住的院子。
羲和急忙放下画笔恭迎,却不想长公主二话不说,抬手便给了羲和一耳光。羲和捂着热辣辣的脸,诧异又疑惑地望着长公主道:“长公主这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长公主冷哼一声,道:“你口口声声说爱衍儿,这就是你爱的方式吗?非要逼得他去死你才甘心是吗?”
莫非纪衍出了事?羲和一心想着纪衍的安全,也懒得解释,急急追问:“将军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要装着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模样吗?他为了你抗旨不尊,天天跪在宫里恳求皇帝收回成命,你不要告诉本宫你什么都不知道。”长公主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这天儿凉飕飕的,还一直落雨,这样天天淋着,再好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羲和等不及长公主说完,转身便朝着外头去,长公主想阻止已来不及,只得任由着她去了。
可是皇宫是何等森严的地方,羲和哪里进得去?她左打听右打听,才得知纪衍每日都会从南面四方门出宫,反正也进不去,羲和便索性守在四方门外。
这一守就是半日有多,羲和直直凝视着宫门,浑然不觉身子早已被雨浇透。直到更鼓三更,才见早已禁闭的四方门缓缓开启,内里走出一人,不是纪衍又是谁?
羲和本想迎上去,却留意到纪衍疲惫至极的神色,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忙闪身避到暗处细细打量。
只见纪衍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握在手心看了许久,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和坚定。羲和伸长脖子看去,竟是自己从小带着的白玉手链,那手链在朔方的时候纪衍便要了去,不曾想他竟随身带着。
羲和突然就释然了,他一直在为自己努力,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劝他放弃呢?羲和并不知道长公主所谓的抗旨不尊指的是什么,但她却决心陪他一起,累也好,苦也好,丢了脑袋也罢,她也要用自己的方式陪着他。
羲和偷偷溜回纪府,既然不打算阻止他,那就不要让他看见自己,以免惹得他徒徒担心。
这一夜就这样悄然逝去。
之后的三日,纪衍仍旧日日守在承明殿外,而羲和则每日尾随他出门,然后在四方门外等着,直到看见纪衍出来,才偷偷溜回纪府。
一个在宫里请命,一个在宫外陪伴。他们虽不在彼此身边,心却是那样的一致。
只是,羲和不曾留意,有个身影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