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韩皇后正与依娜说着话,见长公主和纪衍进来,都不觉停了口,一干人齐齐望着二人。
纪衍大步行至殿中,长公主还想阻止,却发现力不从心,只得任由他去,自己满脸愁云地踱回了坐席。
佐询帝盏不离手,笑问:“想好了?”
纪衍单腿半屈,坚定地回道:“想好了。”
佐询帝满意地点点头:“朕让人看过了,六月十五是衍儿的生辰,日子不错,不如就把终身大事一起办了吧,来个双喜临门。”
依娜脸飞红霞,谢恩道:“谢皇上……”
纪衍毫未考虑依娜的感受,从中打断:“皇上误会臣的意思了,臣不能娶大公主,请皇上恕臣难从君命。”
所有人都觉诧异,依娜身在殿中央,尴尬得涨红了脸,两手来回摩挲,心内的情绪尽数浮在表面。佐询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又想到楼兰王满满的诚意,不悦之色不觉便浮于眉眼间,纪衍却似不见,仍旧目光灼灼地直视佐询帝,接着道:“臣少志未酬,无心他顾,儿女情长事小,事君报国事大。”
佐询帝闻言,脸色微微缓和了些,耐着性子劝道:“朕明白你的忠心,不过所谓家国天下,便是先安家才可后定国,衍儿,在朕看来,这二事并无冲突之处。”
“不。”佐询帝给纪衍找了台阶,可纪衍依然不让半分,斩钉截铁地拒绝:“待臣心愿了去之日,定会细细考虑终身大事,可眼下时机未到,臣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能接受皇上这番心意。”
“你……”这是佐询帝第一次亲眼见识到纪衍的不识抬举,一时竟气得语塞。
纪衍何尝不明白,他拒绝的不仅仅是姻亲,还有两国君主的颜面。可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时时都在提醒他,不可以娶了别人而负了她。
太后是经历过浮沉的人,眼力自然好得很,她见佐询帝气结,便计上心来:此时此景,仅仅需要在火上浇点儿油,就足以激怒佐询帝,而后要压住纪衍日渐强盛的势头便不再是奢望了。如此一想,便也不含糊,故作慈祥劝道:“衍儿能有如斯志气当真是可贵,可两国联姻不是儿戏,何况皇上也是为了你好,才应下这门亲事,实不该万般拒绝。”
皇后听罢,附和道:“年轻人气盛,有些自己的想法和性子确属常事,不过,为了我大孟着想,本宫也还是想劝说两句。衍儿,楼兰诚心结盟大孟,愿与我朝永世修好,这可是万千百姓的福音,皇上为了你,为了百姓可是耗尽了心血,你要谨慎考虑才是呀。”
纪衍想起出征前太后和皇后拉拢自己请立太子的举动,已明白了她们此刻的用意:既然无法站在同一立场,那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最有威胁的人失去皇上的信任。
太后与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意无意抬高佐询帝,这越发是让佐询帝没了台阶可下,纪衍知道再拒绝定会惹得天子大怒,可是他实在不屑与她们玩弄心机,也不想置羲和于不顾,便豁出去道:“太后皇后所言极是,可臣确实无心他顾,不愿耽搁了大公主的大好年华。”
佐询帝两肘支在食案上,右手摩挲着左手大指上的玉扳指,只言未发。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太后比任何人都明白皇帝的一举一动,佐询帝这模样分明已是在恼怒的边缘,只不过在强压着那把火罢了。
太后心下暗笑,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继续劝道:“哀家看着大公主实在亲得很,衍儿不如就给哀家一个薄面,将军国大事暂且放放,先了却这桩心事罢。”
纪衍心内冷笑:太后不把自己逼上绝路还真是不甘心,这话出了口,自己便答允也不是,不答允也不对,应了便是不给皇帝面子,不应便是同时违了两个至高无上的人的旨意。既无退路,纪衍便也不顾了,只琢磨着把话说得圆些:“匈奴不破,臣无二心他思,大公主金枝玉叶,又何苦受臣冷落?传了出去,便是对我大孟不利,也损了楼兰王的颜面。”
佐询帝九五之尊,何曾被人拒绝过,何况还是在众人面前,他实在忍无可忍,起身一掌拍在案上,那玉扳指瞬间裂成几块,碎渣似乎扎进了他的手,一滴鲜红的血落在案上。温沛大惊,连忙上前询问,佐询帝置之不理,只冷冰冰地看着纪衍道:“纪衍,今日之事你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这是君命。”话毕,佐询帝负手离案,往宫外走去,在即将跨出宫门时,头也不回地补道:“你在宫中长大,应该比谁都清楚,抗旨不尊,那是株连之罪。”
皇帝受伤便是大事,哪怕只是个微不可见的伤口。承明殿来来去去了许多人,有太后皇后,有皇子公主,就连太医也前前后后来了七八个,可是谁都没有见到天子面,温沛遵着佐询帝的意思,将所有人统统拒在了承明殿外。
终于婉言送走了最后一位太医,温沛长长地吁了口气,可是转身却又看到殿外长跪不起的身影,方才舒展的眉头不禁再次皱起:从佐询帝回到承明殿起,他就一直跪在那儿,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
佐询帝看见温沛的神情,不悦道:“又怎么了?”
温沛这才觉察到自己失了礼,忙垂目回道:“小将军还在殿外跪着。”
佐询帝握笔的手停滞了半瞬,头也未抬道:“让他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今日个个都想抗旨不尊吗?”佐询帝鲜少这样说话,温沛知道他是真的恼了,忙应了退出承明殿。
这段日子雨势缠绵,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天地已经绵绵地织就了一副雨帘。温沛带上承明殿的门,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油伞,转身向纪衍走去。
虽说一动不动地跪了许久,纪衍却仍旧背脊笔直,面不改色。温沛将伞举过他头顶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温沛又是轻叹一口气,道:“小将军,何苦呢?明明知道要皇上收回成命有多难,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纪衍从小跟着佐询帝学文习武,与温沛自然不生疏,这会儿也不刻意避着他,只苦笑一声:“我自然是有苦衷。”
温沛不便追问纪衍所谓的苦衷为何,只劝道:“小将军今日暂且先回吧,皇上他也不想见你。”
“没关系,我等着。”
温沛左右劝不动,只得俯身轻声道:“皇上的性子老臣最是了解,皇上本就在气头上,小将军越倔,皇上越不会松口,不如就先回吧,先将你的苦处处理了再说,正好也给皇上一点时间消消气。”
纪衍心想这样也好,何况长公主离开时候的模样有些不对,他生怕长公主去寻羲和的麻烦,便听了温沛的话,匆匆离开了皇宫。
温沛尚记得,那时纪衍还在河西,三番两次违抗圣意,佐询帝也没有过如斯情绪。温沛望着纪衍匆忙却不显得局促的背影,长长叹气自语:“小将军,这次恐怕真的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