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承明殿依旧灯火通明,温沛垂首战战兢兢地立在堂下,等着佐询帝差遣。自从好好的家宴弄得不欢而散后,佐询帝就一直沉默地坐在殿中,温沛倒希望皇帝发发火,这一语不发的沉重感压得人实在喘不过气,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更鼓已过三更,温沛想到明日的早朝,不得不劝道:“皇上,天色已晚,不如就休息吧。”
佐询帝这才将目光从赐婚御诏中收回,但他并没有动身,而是问温沛:“他还跪在外面?”
“没有。”温沛恭敬地回禀:“臣已将小将军劝回。”
佐询帝点点头,对温沛的办事能力表示满意。他一想,自己苦恼不如集思广益,便问温沛:“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纪将军对皇上向来敬爱,今日竟会当着大伙儿的面驳回圣意,臣也实在疑惑得紧。”
“朕还想着给他一个惊喜……”佐询帝无奈地摇摇头:“看他那模样,惊喜倒变成惊吓了。”
佐询帝又想起家宴时的情景。
韩皇后的凤栖宫内,处处都是丝竹管弦,笙歌曼舞,宴上诸人皆是皇亲国戚,暂且不说暗波流动,表面看去确实是和乐融融。
佐询帝落座后,先举盏道:“今日无外人,大家可开怀畅饮。”
“是。”一众人举杯回应,却又不失礼数。
一杯饮毕,宫人迅速把盏斟酒,佐询帝又捻一盏,独独对纪衍笑道:“衍儿这番出征可谓劳苦功高,朕必须得与你喝一杯。”
佐询帝对韩义之的视而不见,让所有人为之一怔,唯独纪衍与坐在他上首的韩义之神态自若。
韩义之似乎是早有心理准备,听罢皇帝的话,笑语附和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纪将军小小年纪就能驰骋沙场,做到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实在叫人佩服。”韩义之举起酒杯,道:“臣沾万岁之光,同敬纪将军一杯。”
纪衍不喜欢占这样的风头,可是佐询帝开了口,又拒绝不得,只得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道:“皇上过奖,大将军过奖,我只是运气好些,碰到了涂曼太子,若换做维耶单于或是左谷蠡王,纪衍还不知当如何应付呢。”
纪衍刻意放低姿态,既为韩义之博回了面子,又没让韩家逮着把柄为难佐询帝,可谓一箭双雕。果然,太后与皇后的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席间的气氛随之也缓和了不少。
佐询帝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韩义之,道:“衍儿说得有理,大将军征战赫连籍,想必是艰难得很,大将军需要何赏赐,尽管跟朕提。”
韩义之怎会不明白佐询帝这先兵后礼的含义?皇上这是在告诉自己:功过相抵,休要妄想再请恩赐。
韩义之离席下跪,道:“臣治下无方,陷军队于困境,皇上不怪罪已是臣莫大的造化,如何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再要恩赐。”
“大将军当真这样想?”
“臣不敢欺瞒皇上。”
“可是大将军确实重创了左谷蠡王部,理该有些赏赐。”
太后知道韩义之刚直,生怕再说下去会对韩家有弊,便接话道:“大将军既然不求赏赐,皇帝就成全他吧。”
佐询帝故作犹豫,道:“母后,朕若依了大将军,只怕臣下会议论朕赏罚不分。”
“皇帝多虑了。大将军此番功绩虽有,过错却也是真真存在的,就算个功过相抵吧,皇上您看呢?”
从太后口中听见功过相抵四个字,就是佐询帝最终的目的,因为如此一来,太后暂时是不会有任何理由要求立太子了。
佐询帝方算是落了心,这才与纪衍说起正事:“衍儿,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二十岁的生辰了,朕想提前送你份大礼。”
纪衍疑惑道:“大礼?皇上怎么这么早就备下了?”
纪青闻言,用手肘敲敲长公主,长公主立时明白了那大礼是怎么回事,忙抢在佐询帝送出大礼前说道:“皇上,不是说等衍儿加冠之日再……”
“皇姐……”佐询帝扬扬手,打断长公主道:“朕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早些说了的好,也好早做准备嘛。”
“可是……”长公主想到纪衍午后带回府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自然不知道羲和的存在,笑道:“皇姐,早晚也得让衍儿知道,朕看就挑在今日好了。”
长公主还想再阻止,佐询帝却已经给温沛递了眼色,温沛躬身离开大堂,不大一会儿就带进来一个异域装扮,面覆薄纱的女子。
那女子的脸容虽看不清,但身量却有几分熟悉,纪衍心里不觉咯噔一下,不详之感跃然心头。果不其然,佐询帝对他道:“衍儿,朕给你订了门亲事。”
纪衍惊愕地看着皇帝,竟忘了言语,长公主见已无退路,提醒道:“衍儿,还不赶快谢恩。”
纪衍这才匆匆起身离席,单膝跪地道:“臣谢皇上隆恩,可是,恕臣难以从命。”
佐询帝不恼,反而笑道:“先别急着拒绝,看看朕给你挑的准夫人再说。”
那女子摘去面纱,面纱下的脸竟是这样绝代风华,双目如蓝玉熠熠生辉,双颊如桃花粉面含春,一鼙一笑间柔情却又刚毅,那种美当真是刚柔相济。
在座诸人,包括太后,都对这姑娘赞不绝口,唯独纪衍蹙着眉头,正眼未瞧。
那姑娘莲步轻移,缓缓上前,遵着大孟的礼仪跪见皇帝:“依娜拜见皇上,愿皇上寿与天齐,愿大孟与楼兰永世修好。”
纪衍心中的不详感登时变作现实,他惊愕地转头看向依娜,不明白她怎么会成为佐询帝为自己精挑细选的妻子。
佐询帝似看出了纪衍的疑惑,道:“衍儿,这位是楼兰王的妹妹,亚沙大公主。”
“大公主?”纪衍更是错愕。
“没错,楼兰王派遣使者来与我大孟缔结姻亲,相中了你。再说,朕知道你与大公主早已相识相知相许,便做主替你先应了。”
纪衍心想大孟的王爷世子何其多,楼兰王缔结姻亲为何就非得选自己?定是依娜的主意无疑。这么一想,纪衍对依娜更觉厌恶,收回目光,看也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只对佐询帝道:“皇上美意,实不该拒绝,可是臣今日却不得不冒大不韪,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精明如佐询帝,这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纪衍这拒绝到底是真心实意呢?还是欲迎还拒?
纪衍解释道:“皇上,臣其实已经有了……”
“儿子……”长公主顾不得失礼,急忙打断纪衍的话,又对佐询帝道:“皇上,这对衍儿来说可能有些太意外了,请容我与他单独说几句。”
佐询帝首肯。长公主对纪衍递了个眼色,纪衍便跟着长公主身后退出了凤栖宫。
凤栖宫偏殿外,长公主使退了众人,拉着纪衍开门见山道:“儿子,与楼兰公主的这门亲事你不能拒绝。”
纪衍神态坚决:“娘,羲和还在家等我。”
“娘知道,可是两国联姻不是儿戏,你以为皇上真的会尊重你的意见,取消姻亲而让你娶一个平民女子吗?”
这道理纪衍明白得很,可是他实在无法为了这身不由己的理由放弃羲和,就道:“无论怎样,儿总要试试。”
“那你可想过,若皇上晓得了木姑娘的存在会怎样?”
纪衍静默不语,等着长公主的下文,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先帝在位时,被送去匈奴和亲的平都公主景凝瑶,你还记得吗?”
纪衍点点头。长公主道:“凝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情人,二人早已私定了终身,后来凝瑶被选中和亲,为了她这个情人,她是抵死不从。”
“然后呢?”
“然后?她的情人在家中莫名暴毙,而平都王被召进京城作质,凝瑶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乖乖踏上了北去的路。”
“娘,你告诉我这些作何?”
“一个人好好的怎会暴毙?”长公主叹气道:“凝瑶的情人是被人暗杀而死,而所有的主意,并非来自先帝,而是出自你这个舅舅,当今天子。”
纪衍倒吸一口凉气。长公主见他已明白,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皇上志比天高,哪里容得下任何与千秋大业悖逆的事发生?”
“娘,你的意思是皇上根本不可能容忍羲和的存在?”
“不……”长公主摇摇头:“儿子,重要的并不是木姑娘的存在,而是你与楼兰公主的婚姻,只要你与楼兰公主结发为夫妻,那么皇上的目的就达成了,同时也不损害皇帝的面子,到时候你想娶谁做妾,就不会再有人干涉你了。”
纪衍沉默思虑了半晌,他自认无法在天子的眼皮底下保羲和周全,便打消了之前的念头,只道:“娘,儿明白,儿暂时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羲和。不过,依娜我是绝对不会娶的,我不需要妾侍,我纪衍的夫人只能是羲和一个。”
“衍儿……”
纪衍搀着长公主的手臂,打断道:“娘,进去吧,儿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