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不过为了应景,事实上酒量却是让人不敢恭维。三碗下肚就有些打诨,嘴里咕噜咕噜地吐些胡话。相反,吴楚淮却如同灌了大半坛子清水,面不改色。
围坐着又闲扯了一会儿,就见一个本地打扮的中年汉子急急走近,附在吴楚淮耳边说了几句话。
吴楚淮酒过无痕的面上这才浮现出焦虑和不安,羲和不禁询问了一声,吴楚淮回答道:“你们家老爷夫人好像在集市上与匈奴人闹了些不愉快。”
“什么?”羲和惊讶得合不拢嘴。匈奴人蛮横,上官夫妇性子又偏柔和,不受欺负才怪呢。羲和想到这儿,拔腿便出了酒楼。青苑将半醺半醉的胡桃交托给吴楚淮,也紧随羲和而去。
此时东面的市集中段,围聚了许多人,声嚣鼎沸,如开了锅的热水。其中有人神色惊忧,也有人幸灾乐祸,各色各样,晃得人眼花缭乱。
羲和手脚并用地拨开人群,挤身而入。只见同来的人扎作一堆,五步之外则立了十来个身高体壮的匈奴人。
羲和见人人皆是面色凝重,猜想情形可能不太妙,忙走到公孙越身边,低声问缘由。公孙越答道:“那帮蛮子,好不讲理,老爷不过伸手拿了他家的东西看看,他便不依不饶,说是看了就必须得买。都是开着门做买卖,哪有看一眼就必须得买的道理。”
羲和明了。这帮胡贼,不过是想借机逞逞威风罢了。复又转到吴绍兴身边,见他似有薄怒,便追问了两遍:“兴叔,他们说了些什么?”
吴绍兴吞吐了片刻才回答:“他们说不买也行,道个歉此事便了了。”
“这如何使得?”无论买下还是道歉,对于汉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今日要是做了,那将来这楼兰集市,怕就少不了胡人欺辱中原商户的事了。
对于这条件,诸人皆不吭声,只以目光交流示意。匈奴人似乎也乐得观赏这一幕,并不着急催促,只是抱手等着。
羲和强自镇定,脑中飞转,希望能想出个解决的法子。谁知法子还没想出来,就见胡桃挣开吴楚淮,步若踏棉,左摆右晃地踱到近前。
接下来的一幕,惊得众人掉了下巴。
只见胡桃嘴上骂骂咧咧地走到那胡人的摊子前,伸手一把将摊子掀了个底儿朝天,转身的时候还不忘一口唾沫吐在了那领头人脚边。
羲和心下苦笑两声,酒是祸的根源,这话可是一点错也没有。胡桃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接下来恐怕就不止道歉这样简单了。
果然,匈奴人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暂时惊住了,但是片刻后便反应了过来。那领头冲上前,照着胡桃的面门举掌就劈,羲和站得近,习惯性地推了胡桃一把。这一下自己却没稳住身子,往前踉跄了两步,脸正好凑到那人跟前,硬生生地替胡桃接下了这一掌。匈奴人常年在马背上,手掌心满是硬茧,这一击又卯足了劲儿,羲和的脸被他手心的茧子划破了一道口,肿起老高。
胡桃见状,酒醒了大半,看着羲和欲哭无泪。羲和忍着脸颊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感,强撑着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那匈奴人见没打着胡桃,更是恼火,招呼同伙摆开了架势。这头见势,也端正了身子严阵以待。羲和心想,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就在即将拳脚相向之际,却听人圈外围传来一个慵懒不悦的声音:“你们挡着路了。”
一众人循声望去。一少年立在赤马之上,一身墨黑素袍,面上还带着防风沙用的面罩,看样子刚从大漠中奔袭而来。他身后跟着四匹高头骏马,骏马之上的四人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别人兴许认不出来,羲和却是熟悉那双眼睛得很,是他。
纪衍似乎没认出羲和就是那天京城里的少年,只盯着她半边红肿的脸,微俯下身,啧啧道:“下手太狠了。”又转头瞟了那匈奴人一眼,径直打马踱到了被掀翻的马具摊子边,对着身后扬了扬手。后面的马上随即跳下来一个人,在地上散落的马具中翻捡了几样递给纪衍。
纪衍翻覆看了半会儿,才与那领头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纪衍的匈奴话是打小学的,说得十分标准,连围观的匈奴人也禁不住连连抚额称叹。
好在吴绍兴也听得懂些匈奴话,羲和等人才不至于云里雾里地摸不着头脑。
纪衍握着一副马鞍,说:“这些马具做得十分精巧,我喜欢得很,不如就卖给我如何?”
领头人道:“不行。”
纪衍未因那人的拒绝而发怒,仍旧平静道:“精良的马具要配给会用的人才不算糟蹋,给了这些骑骆驼的商人,他们哪用得上?我正好要去单于部会个朋友,恰恰缺副马具,莫非阁下这点脸也不肯赏?”
领头人沉思了片刻,不知是觉得这话受用,还是听见纪衍说起单于部有朋友,松口道:“算了,看你也是爱马之人,就卖给你罢。”
话音一落,就有人将银子送到了领头人手上,那领头人掂量掂量份量,道:“给多了。”
纪衍笑道:“阁下若不介意,就当咱们交个朋友。”
“荣幸荣幸。”领头人隔着油布将银子挨个摸了个遍,头也不抬。
“那阁下可否赏个脸,不要再为难这些个商人了?”
“得,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就走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让人嗤之以鼻。羲和冷哼一声。
眼见十几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大伙儿才暗暗松了口气。这匈奴人凶恶剽悍,若是真打起来,恐怕也占不了便宜。
上官阜并不知道纪衍的身份,拱手道:“今日多谢公子解围,老朽不胜感激,可有什么老朽能帮得上公子的吗?”
纪衍耸耸肩,无所谓道:“小事。”说完,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玉瓷瓶,扔给羲和:“对你的伤口有好处。”没有人注意到,纪衍向来玩世不恭的语气中竟不知不觉多了分柔和。当然,纪衍自己也不曾察觉。
羲和握紧青玉瓷瓶,沉默着目送纪衍扬尘而去。纷飞的黄沙织成一副金色的软帘,垂在两人之间。荒凉的大漠洞悉了羲和的心思,悄无声息地浮起一层柔情蜜意,暖了千万年冰冷的天,和孤独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