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冬雪渐融,天气虽说仍旧寒冷,却依稀能嗅到一丝春意。
不过,这微弱的春意对大军来说并不是好事。因为随着冬日的离去,春季的来临,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脚步也越来越近。
纪衍数度上书请战,力求先发制人,可是佐询帝迫于朝中主和派的压力,只能下旨按兵不动。楼兰一战,纪衍可以打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旗号,破釜沉舟搏一把,这回却不行。情形与处境之异,令他不得不遵从圣意,听令用兵。
可是大伙儿仍旧心照不宣,明面上有条不紊的边城,暗地里却已是草木皆兵。直到一个看似偶然,实际上却又必然的插曲出现,两国大战才算真正拉开序幕。
匈奴经过数月的养精蓄锐,不甘战败卷土重来。自三月十四寒食节起,右贤王部以“为被俘的右贤王报仇”为由,不断侵扰河西地以及朔方,朔方因为有纪衍镇守,轻易便瓦解了右贤王部的小打小闹,河西也因为刚刚经历过大战而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不至于被匈奴人钻空子。
可是,匈奴真正的目的却不在此。
变故出现在云中。寒食后第三天,恰逢清明节,左谷蠡王赫连籍趁着右贤王部纠缠朔方之际,率兵突袭云中郡,斩杀太守胡定恒、都尉冯驰及百姓万人,虏走近两千人,其中有朝廷命官,有官员亲眷,还有平头百姓。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就连原本主和派的朝臣也追悔莫及。佐询帝震怒,将关押在京城不肯投降的匈奴战俘全部斩首于闹市口,只留下右贤王和几个王子王妃。
纪衍一直想与匈奴来个正面交锋,可是迫在眉睫之际他却反而不急了。将士们或疑惑或试探,他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羲和知道,他在等,等一场大的战争,等太阳破云而出。
仿佛只在转眼间,微风已经吹绿了树丫,吹开了百花,送来了万物复苏。
建封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木棉树摇落最后一朵红花的那一天,朝廷传来旨意,定于四月初三进军幕南,绝边境之患。
天子圣意,大将军韩义之将三万骑出代郡,讨左谷蠡王部。以郎中令窦宣为前将军,博望侯楚贺为轻车将军,俱出定襄;以镇南将军陆契为右将军,虎贲中郎将郑济川为平北将军,同出右北平,以为策应;以富平侯文丘廷为强弩将军,出上谷以为后援。
再辅国将军纪衍加封为二品镇北将军,领三万骑出朔方,击匈奴王庭。执金吾杜臻为左将军,出居延;卫尉丞耿问天为左军将军,关内侯叶翕为北中郎将,同出五原;太仆丞乐毅为右积射将军,出云中;镇护将军陆辞聿为后将军,后出朔方,此五将皆属镇北将军。
旨意下来后,纪衍基本上夜不能寐。每每送饭过去他也是放在一旁,说一会儿吃,结果等羲和送下一顿饭过去,前一顿还是一动没有动过,反复了两次,羲和便索性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完饭才离开幕府。
这些日子,因为孟彦修的严厉和自身的勤奋,羲和的医术突飞猛进,十来天的时间,羲和已经不再局限于小伤小痛,而是由孟彦修指导着做一些重伤处理。
由于出征在即,除了睡觉和给纪衍做饭,其他时间羲和都呆在孟彦修身边,帮着准备所需物品。
忙忙碌碌中已是四月初二,大军出征在即。
这天,孟彦修突发奇想要给大伙儿做饭吃,青苑几番想接手他都不允,无奈之下,青苑只好站在一旁指点。
孟彦修边做饭边叹气:“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我估计呀,丫头你的生辰得在匈奴过了。”
要不是孟彦修这么一提醒,羲和自己都差点忘了这月十七是自己的十八岁生辰,她边择菜边玩笑道:“可不是嘛,回头非得找将军算账不可。”
“让他补你一份大礼。”
“大礼嘛……只要将军这次能打胜仗,就算是送我的大礼了。”
“那还不容易?”孟彦修被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才道:“臭小子这次可是信心满满,何况还有大将军在,说什么也输不了。”
羲和总听人提起大将军,却从来没有仔细询问过,这会儿见孟彦修这样的老辈对他也如此信任,方好奇道:“大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将军呀,说得上是大孟的中流砥柱,河西地就是他年轻时候跟着他父亲韩胤老将军打下来的,后来韩老将军病逝,大将军就接下了这一重担。韩将军这么些年一直跟匈奴人周旋,虽说没将匈奴彻底驱逐,却也令匈奴不敢随意妄动。若不是因为他,朝堂动乱之时,匈奴早就起兵南下了。”
“是吗?”羲和想起坊间听来的一些传闻,问道:“可是我怎么听说皇上对大将军有些成见?”
“以讹传讹罢了,朝廷的事哪是百姓能轻易知道的。”
“话虽没错,但传闻总不会空穴来风。”
“这道理我也懂,不过你在我这里是得不到答案的,因为我比你还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丫头,你若真想深入了解,最好去问纪衍。”
羲和摇头笑道:“我就是问问而已,对这些事不是很感兴趣,犯不着为了这个去烦将军。”
三人吃过了晚饭便各自回屋休息了,羲和以为纪衍会宿在幕府,早早就掩了门熄了烛。也许是因为出征前有些紧张,羲和硬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对着黑乎乎的屋子发呆。
酉时才过,就听有人敲门,羲和忙披衣下了床。谁想门外站着的竟然是纪衍,羲和十分诧异,问道:“将军,你怎么会敲门?”
纪衍忍俊不禁道:“哦?我从来不敲门的吗?”
羲和不置可否。纪衍笑意愈深,挑眉道:“都弄折你好几根门闩了,再弄坏可赔不起。”
羲和的紧张感被纪衍一逗,瞬时消失得没了踪影,她莞尔笑道:“知道就好。对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纪衍哈着白气笑道:“先来负荆请罪,这仗鬼晓得打到什么时候,回头要是错过了某人生辰,某人怕是不会理我了。”边说边迈过门槛,凑到炉边,驱走一身寒意。
羲和心底高兴得很,但还是佯装疑惑道:“将军什么意思?不明白。”
“不明白?”纪衍故意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本来想着提前给某人庆祝生辰,这下好了,连礼物都省了。”
“喂,堂堂一名将军,要不要这么小气……”羲和手掌一摊:“拿来。”
纪衍不再逗羲和,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那是一块流光四溢的紫玉,雕琢成萧的样子,比之手掌略小一些。
对别人来说,这也许只是一件做工精致的饰物,但是对于羲和而言却不然。
她还记得,那个明媚的早晨,父亲将紫玉萧放在自己手中,他说:“和儿,这是爹爹送你的生辰礼物。爹希望你像葵花一样成长,永远向着光明和温暖。”
那时的羲和不知道,盼望自己永远温暖和光明的父亲,即将走向属于他的冰冷和黑暗。
那是顾远之跟羲和说的最后一句话,紫玉萧也成了父女间最后一样信物。
羲和凝视着玉箫一端被风霜洗礼过的,已经模糊的葵花,那里有来自父亲最深沉的爱。
纪衍将羲和搂在怀里,柔声问:“认得吗?”
“顾家出事那天,我没来得及带走它……”羲和泪眼朦胧地仰头望向纪衍:“将军怎么知道?”
“你跟我提起过。”
“在哪里找到的?”
“国库。”
被抄家的朝廷命官,所有物品都需上缴国库,这点羲和清楚。可是,要在守备森严的国库里找一样尘封多年的东西,其实难如大海捞针,羲和哽咽道:“谢谢……”
“傻丫头,跟我客气什么?何况,我还是用属于你的东西给你做礼物,你不嫌我借花献佛,我已经很满足了。”话说得云淡风轻,羲和却不知道,他为了找这个,动用了多少心思和时间。
羲和环抱着纪衍的腰:“当然不嫌,这可比任何东西都贵重。”
“羲和,你要记得,即使他们不在你身边,你还有我。”纪衍将脸埋在羲和的头顶,她的发间有淡淡的花香,让人无法自拔。
静谧的夜,连风也不愿惊扰,天地很快沉入梦乡,这一刻,万事万物似乎只是它们一场虚无的梦。
纪衍和羲和相拥而眠,本该是一夜美梦,二人却不约而同地一起失眠。
安静的屋子只有二人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她在发呆,她也知道他在愣神,只是他们谁也没开口打破这沉默。直到羲和微微动了动酥麻的身子,纪衍才开口:“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
天地并没有被人间的不眠打扰,仍然沉沉地睡着,二人受到感染,连脚步也不禁放轻了许多。
朔方城中的小理花已经开花,虽然稀稀疏疏,却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羲和蹲下身拨弄着花朵,微风送来淡淡花香,羲和原本低落的情绪好了很多。
纪衍静静地看着羲和,半晌才问:“羲和,喜欢朔方吗?”
羲和点头。纪衍又问:“将来我们留在朔方可好?”
羲和闻言,疑惑地回头,但见纪衍面有愁云,便没有追问,而是笑道:“好,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即使条件艰苦也没关系?”
“没关系。”
纪衍摘了一朵花递给羲和,笑问:“不问问为什么?”
羲和将花插在发间,显得俏皮可人,她挽起纪衍的胳膊问:“为什么?”
“我不想回京城。”纪衍覆着羲和白皙的手,目光落在遥远的天边,那里只有一轮清冷化水的月亮。
“恩?”
“京城是个泥潭,我不想弄得自己一身泥。”
“胡杨茂于沙海,芙蓉盛于淤泥。将军,清者自清。”
“我明白。可是,我无心踏足泥潭,却偏偏有人要硬将我拉入泥潭。”
“只要你不同意,没有人能强迫你。”
“不,有。”纪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我别无选择。”
放眼大孟,能令纪衍无能为力的只有一人,羲和试探道:“皇上?”
纪衍点点头。羲和想起白天和孟彦修说起的话,又问:“与大将军有关?”
“知道的还不少呢。”
羲和没理会纪衍的调侃,忧道:“将军,有事和我说,别老自己憋着。”
纪衍拢紧羲和的披风,揉平羲和的眉心:“我也是不想让你担心。”
“你不说我更担心……到底怎么回事?”
纪衍想了想,才决定告诉羲和:“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让我去匈奴王庭吗?要说经验,我可比不上大将军。”
“不是因为朔方离匈奴王庭更近吗?”
“哪有那么简单?”纪衍刮了刮羲和的鼻子,笑道:“近只是个幌子,皇上是想把这个头功给我。”
“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我若不赢,皇帝怪我;我若赢了,太后皇后都不会放过我。”纪衍看羲和满面云雾,解释道:“这次出征关乎立储一事,大将军若拔得头筹,那皇上迫于朝野压力,便不得不让大皇子入主太子宫,等到那会儿,韩家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若我立得头功,那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拔我,到时予我大权,那么立储一事就必然得征询我的意见。羲和你知道吗?皇上这是给了我一把利刃,刃尖不仅指向敌人,还指向自己人……”
“皇上那么确定你不会帮韩家?”
“皇上最落魄之时,是我娘和先帝叶美人不离不弃地陪着,相比于太后,皇上与我娘的感情更深,就算我想帮韩家,我娘也不会同意。何况,我还是皇上一手带大的,忘恩负义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将军的意思,是打算帮皇上对付韩家?”
纪衍摇摇头:“谁也不帮,这个漩涡一旦踏足,就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皇上那边怎么交代……”
“等回京述职的时候,我会请驻朔方,离皇上和韩家远了,是非对错也就轮不到我说了算了。”
“那,这场仗你还是会赢的,对吧?”
“赢,必须要赢,为了那些信任我的将士,还有天下苍生,我也不会输。”击垮匈奴是纪衍两个梦想中的另一个,所以无论多少艰难险阻,也挡不住他通往梦想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