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天未亮,睡时月中天,这就是纪衍最近的状态。
这一日,羲和同往常一样端了夜宵到幕府来,纪衍却趴在案上睡着了。羲和心疼得很,不忍叫醒他,悄悄取了麾衣给他披上。
谁知纪衍睡得极浅,羲和这轻不可闻的动静还是将他吵醒,他警觉地一把抓住羲和的手腕,待看清后,才松了口气,抱歉道:“羲和,没弄伤你吧?”
羲和摇摇头,把夜宵端到案上,道:“将军,你太累了……”
纪衍搅着热气滚滚的粥,笑道:“年末了,事情多。别说是我,皇上也最头疼年尾这个把月呢。”
“那该休息也得休息呀,何况你的伤本来就没好全。”
纪衍一手舀粥,一手揽住羲和,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你跟老头学医久了,也变得大惊小怪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嘛,还差爷爷那么一点。”羲和反挽住纪衍的胳膊,问:“不打算回京过年?”
“有你在这儿陪我过年,回不回京都一样。”
“我说正经的。”
“好不容易温柔一回,你还不领情。”纪衍故作失望地扬扬眉,才回答羲和道:“我其实想带你回趟京城见见我父母,可是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
羲和喜上心头,面上却故作平静:“为什么?”
“这次搅了匈奴人的王庭,维耶单于一定恨死我了,哪会善罢甘休?我要是一走,朔方定难得安宁。”
羲和善解人意地点头道:“将军你放心吧,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的。”
纪衍的吻落在羲和的前额,他难得柔情道:“等过了这段日子,咱们就回去成亲。”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过严寒,还是纪衍的奇袭伤到了匈奴人的士气,总之,朔方在平静中踏入了春节。
不过纪衍不敢因此掉以轻心,仔细将军队分为了两批,一批由陆辞聿领着,另一批则由自个儿领着,在除夕和初一两天轮换休息。
除夕夜,孟彦修不愿与年轻人一起闹腾,羲和便留下来陪他过年。纪衍本来也想留下来陪羲和度过二人的第一个春节,却在听了羲和一席道理之后乖乖地与军同乐去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校场的篝火已经熊熊燃起。再看这头,羲和也没闲着,她自告奋勇当起了团圆饭的厨子,折腾了一下午,总算是勉强完工了。
每年的除夕夜,羲和都要祭拜生身父母,可今日忙着做菜,竟忘了买香烛纸钱,细心如青苑,同样也在忙碌地打下手中忘了这事。
二人正愁着,有人已经把香烛纸钱送了过来。那人是纪衍的军司马赵濯牧,他赶着去校场,放下东西就匆忙离开了。
青苑一边插蜡烛,一边道:“看不出他还挺细心的。”
羲和心中暖意浓浓,笑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记着。”
孟彦修烧了纸钱给自己早逝的儿子儿媳,青苑烧了纸钱给自己苦命的家人,羲和也一一拜过亲身父母,拜过同袍兄弟,可是,轮到上官阜夫妇时,羲和却干跪着,不知如何开口。青苑蹲在羲和身边,搂着她的肩膀,道:“老爷夫人会理解的。”
羲和面有戚戚之色,但仍旧勉力笑笑,半晌才喃喃:“爹,娘,对不起……”
话音刚落,一阵风起,将纸灰吹到空中,飘飘摇摇地落在不远处的积雪上。
这到底是原谅,还是不原谅呢?羲和不明白。
屋里氤氲渐消,熏笼的热气也渐弱,羲和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感觉到浴桶中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凉了。
从亥时吃完晚饭回来,羲和就一直缩在浴桶里,这会儿回过神再望窗外,竟已快过子时。羲和拍拍脑袋,将思绪一股脑儿倒空,这才披了衣服出来。
本就只剩半截的蜡烛这会儿已经彻底燃尽,外间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羲和摸黑找了蜡烛,摸黑挪到桌旁,正摸黑寻烛台,却被一个人捉住了手腕。
羲和吓得一激灵,好在已经摸到了烛台,想也没想就拿起烛台朝来人砸去。那人身手十分敏捷,在黑暗中竟然准确地接住了烛台,他从羲和手上夺下烛台,扔到地上,闷声道:“是我。”
“将军?”羲和听到声音,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回去,边蹲下身去找蜡烛,边道:“怎么都喜欢躲在黑暗里吓唬人?”
“都?”纪衍一身酒气,又将羲和拉起,问:“还有谁?”
“没,没谁……”羲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否认。
“上官玠?”纪衍箍着羲和的腰,二人离得近了,羲和不光能闻到熏人的酒味,还能看见他灼灼的目光。
羲和低头避过纪衍的眼睛,道:“当然不是。”
纪衍却像是没听见,又问:“他对你做过什么?”
“都说了没有……”
纪衍沉默了一刻,才将羲和拥在怀中,咬着她的耳垂,道:“无论他曾经对你做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现在,将来,你只会是我一个人的。”
羲和气结,使出吃奶的劲推开纪衍,吼道:“都说了没有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没有就是没有。”
“羲和……”
羲和气纪衍不信任自己,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谁都可以不信我,除了你。纪衍你真混蛋,我一心只想着你,你却,却……”
羲和的眼泪让纪衍慌了手脚,他凭着一股蛮力,将羲和强行拉进怀里,结巴道:“我,我,我喝多了……羲和,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真的是因为太在乎你,别,别生气……”
羲和挣不开他,只能任由他抱着,问:“那你还怀不怀疑我了?”
“不怀疑,不怀疑……”
“这还差不多……”羲和这才不再抗拒纪衍,伸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道:“那天哥他也是喝多了,不过好在及时清醒了过来……我俩,我俩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信你。”
“将军,我从没想过接受任何人,因为这一生,我只想跟着你。”
“羲和……”纪衍的吻落在羲和的唇上,舌头撬开唇齿,游走在口中。
羲和刚沐浴完,披风下只着了亵衣亵裤,而纪衍今日因为休息,也是轻袍缓带,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加上酒的作用,不大一会儿,室内就变得有些暧昧。
肩头的披风滑落在地,羲和没拒绝,只轻搂纪衍的脖子,任他索取。纪衍勾着羲和的腰,将她带上榻。
“羲和,可以吗?”
“好……”
“你会不会后悔?”
“将军,只要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羲和,我必不会辜负你,这一生,我纪衍发誓绝不会碰第二个女人……”
纪衍褪去衣物,抬手放下床帘。床帘落下,隔开的是十年光景,时间在这一刻被切割成两段,外头是孤影把盏,里头是携手巫山。
他曾渡雪而来,也曾踏月而去,她无数次伸出手,却不敢握住他的一方衣角。
而如今,他就在她眼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从不放弃的将军。她像沧澜江上一叶孤舟,经风吹,受雨大,寻觅期盼,才终于找到她的岸。
疼痛却伴随着心安。他结实的身躯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如同严寒的冬天遇到和煦的阳光,炎热的夏季碰到清凉的雨露,空荡的天空飘过绵绵的云朵,在彼此的世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天崩地陷,即便沧海桑田,也始终挥之不去。
他第一次觉得,等待是一件值得的事。他等过霏霏暮雨,等过霭霭朝云,等过漫漫飞沙,终于在这一刻将她等到了身边。他的毕生所愿有二,她是其一。
她第一次觉得,幸福是一件简单的事。她曾寻遍柳枝头,走过浅沙洲,望尽西风瘦,终于在回首处,看见了灯火阑珊里的他。她的洞房花烛只许给一人,唯他无二。
守岁的人们还不曾睡去,朔方城中仍旧热闹不已。喧声笑语中,建封十年悄然逝去,迎来崭新的建封十一年。
新岁的第一轮清月在子时过后破云而出,悠悠游逛在天际,笑看人间百态。
只是,月色再迷人,终也比不过那半室春光,一室迤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