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积雪衬得清亮,肆无忌惮地穿透窗户溜进屋子,点缀了漆黑的夜晚。
羲和静静坐在床榻边,听着纪衍均匀的呼吸声,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他的脸颊。依旧是轮廓分明的五官,却似乎成熟了许多。
羲和的手指游走在纪衍的脸上,所有的思念都汇集在这触手间:还好你没事,还好,我还能再见到你。
羲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曾想纪衍竟早已醒了。纪衍被羲和一碰,便觉情难自禁,一抬手将羲和勾到怀里,让她的头正好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羲和转头正好对上纪衍明亮的双眸,小脸刷一下变得通红,待呆了片刻,才挣扎着要起来。
纪衍却不放手,手臂紧紧箍住羲和的腰。羲和挣扎了一会儿,见拗不过他,便僵着身子不再动弹了。
纪衍见羲和安静下来,搭在她腰间的手微微迟疑了一下。羲和的心扑通乱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想拒绝。
至深处,纪衍也顾不得有伤在身,唇落在她的耳边。羲和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不知所措。
羲和的反应不是拒绝,但却让纪衍瞬间清醒,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躺回羲和身边,许久才道:“对不起。”
羲和也在沉默中平静了下来,她怔怔凝视着黑暗,回道:“没关系。”
又是短暂的沉默。纪衍突然问:“若是我这次真的死在匈奴,你会怎么办?”
“可是将军,你现在不是平安回来了吗?”羲和有些回避。
“我是说如果。”纪衍急切地想要知道羲和的想法,却不小心扯着伤处,暗抽了一口气。
“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那我就陪你一起。”
纪衍动容,重新将羲和搂在怀中,他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喃喃道:“回来反倒不如回不来好些,至少那样,你不会离开我。”
“别胡说。”羲和抚过纪衍的伤口,道:“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纪衍却没松手:“羲和,留在这里陪陪我。”
羲和犹豫了一刻,却还是答允道:“好。”
就这样和衣共榻聊了半宿,羲和总算是清楚了事情的始末。虽然纪衍说得轻描淡写,如同去匈奴游玩了一趟,但是羲和还是能想象那其中的凶险。
原来,维耶单于暗中收买大孟使节,意图起兵突袭大孟边境,这消息被纪衍安排在单于部的细作送回,纪衍便决定先发制人。
他先以密信令陆辞聿前往朔方守城,自己则带了一万骑兵快攻单于部,由于之前已故意放出风声,所以匈奴人早有防备。一万人假装失势败退,退至燕然山时,纪衍凭借山地优势,带着八百人隐遁于山中,又与一名亲信偷换衣甲,混淆了众人的视听。
那九千余人平安返回朔方,陆辞聿便立刻佯称要调千人前往阴山守关口,此举是纪衍为防匈奴细作而为之。总之无论如何,对于八百人的失踪,非但匈奴人没有起疑,就连同去的同袍也没来得及反应。
一切都朝着计划的方向在发展。按理说陆辞聿不该如此着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打乱节奏的事呢?
原来,计划原定于当夜子时发动突袭,谁知到了亥时三刻却洋洋洒洒地落起了雪,本该进入梦乡的人们因为初雪而兴奋,竟即兴起了篝火,就着鹅毛大雪吃肉饮酒。
纪衍不得不临时改变策略,带着队伍退回到燕然山中暂做休整。
一夜大雪。次日,积雪已没过脚踝,战马对天气的突然转换似乎有些不适应,奔跑起来竟显得有些迟缓。纪衍权衡利弊,便决定在山中多休几日,而这几日,正好用来给人和战马适应环境。
纪衍不是顾头不顾尾的人,临出兵时为了以防万一,已提前给陆辞聿下了军令,这临时的决定虽然会让陆辞聿着急,但纪衍却料准了他不敢贸然带兵前来寻人,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当然,纪衍再是料事如神,也不会想到陆辞聿会把这事告诉羲和,不过这毕竟不属于公事,暂且不提。
休养时间转眼过去,夜色再次降临,雪又开始纷纷落下。
到达单于部的时候,子时已过,沉入梦乡的匈奴人不会想到有一只敌军的精兵正在向他们靠近,而同时,纪衍也不会想到,羲和为了寻找他,已踏进了这天寒地冻的龙潭虎穴。
所以说,人生总有无数的意外,这些意外注定了相遇和分离,也决定了成功与失败。
丑时一过,便是巡哨交接时间,因为前几日刚目睹纪衍率领孟军败退朔方,所以这会儿匈奴军便放松了警惕。纪衍趁着这个空当,带着承靳潜入王庭,他要找出那名据说已被收买的大孟使节,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都要先将他带回去,交予朝廷审讯。
那大孟使节姓蒲,名国维。纪衍由细作引向蒲国维的住处,却不见其身影,便转而往维耶单于的穹庐走去。
此刻,维耶单于的穹庐中,炭火噼啪,酒香四溢,蒲国维与单于、太子、相国正把酒痛饮。纪衍无法走近,只能远远藏着,但穹庐之中的对话却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纪衍胆子还真是大……”纪衍听得出,这是太子涂曼的声音。
“可不是嘛。这小子最爱趁人不备,咱们可是吃了他不少亏,这次要不是蒲大人提醒,咱们说不准又得栽个大跟斗……”接话的是老相国。
蒲国维酒劲上了头,说话有些含糊,但头脑还算清晰,道:“这得多亏我那个干儿子,要不是他我也没法提前得知。纪衍可是大孟出了名的不按常理出牌,就拿这次来说吧,事前毫无征兆,谁料到他会说来就来?”
“总之不管怎么说,这次打得纪衍灰溜溜地逃回朔方也算大功一件,虽然没有活捉他,但能挫挫他的锐气也是好的……”
蒲国维口中的干儿子冯定,就是纪衍的细作之一,在蒲国维与匈奴人达成共识的那一刻起,冯定就已经下了决心投靠纪衍,卖国求荣这种事他实在做不出来,即使对方是有养育之恩的义父。
维耶单于意欲攻袭边境一事便是冯定告诉纪衍的,而纪衍出兵,也是利用他放出的风声。对了,此刻给纪衍二人引路的,就是冯定。
冯定见纪衍面有薄怒,道:“其实我义父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他长期有志难舒,才……”
纪衍低声打断:“这些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把他带回京城,至于如何定罪,那是皇上的事。”
冯定闻言,单膝跪地:“纪将军,小的知道通敌叛国罪大难赦,可是小的还是想向将军求个情,他毕竟是养我二十余年的父亲,小的愿舍此身,只求能免蒲家牵连之罪。”
冯定的忠义让纪衍由衷佩服,便道:“我知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你能舍小家为大家实在难得。不过蒲国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的,我只能答应你,不让他的家族受到太大的牵连。”
冯定听说过,纪衍从不轻易承诺,但一旦承诺了,那便是一言九鼎,便急忙叩谢:“小的感激将军大恩,愿一死以为恩报。”
“若真要你的命作为谢礼,那我纪衍才是真小人。行了,你的命给我好好留着,以后用得上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谢将军,谢将军……”冯定激动得有些哽咽。
该说的都说完了,纪衍便吩咐冯定去办一件要事:“你先带着火油到粮仓附近去做准备,到了时候我会让承靳去通知你,你便立刻放火烧了匈奴人的粮仓。”
“那将军你……”
“我?”纪衍唇角上扬,笑道:“我在这里等着,好亲手将你义父绳之于法。”
“那将军当心,单于的身手好得很。”
“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们两个,办完事情立刻撤离,若是晚了,我们可等不了你们。”
“是,将军。”冯定行了个军礼,便悄悄往粮仓去了。
纪衍与承靳隐于寒风中,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接近卯时三刻,天已蒙蒙亮,蒲国维才与太子、相国一同离开单于穹庐,三人在穹庐外客套道别,纪衍便趁着这个空当吩咐承靳去找冯定,自己则提前一步绕到了蒲国维的住处。等了没一刻,蒲国维便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纪衍一闪身到了他身后,照着他的后脖颈劈了下去,蒲国维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悄然昏迷。
几乎同时,承靳与冯定也出手扭断了两名看管粮仓的士兵的脖子,他们在粮仓正后方二十米处燃起火堆,又在火堆之上浇了少许火油,一缕黑烟便破空升起,此举一是为了掩护纪衍离开,二是为了通知大部队准备战斗。
果然,黑烟将巡哨之人弄得有些莫名,忙叫醒了窝在穹庐中偷懒睡觉的将领。那将领被打扰了美梦,十分不悦,钻出穹庐看见那一溜如大腿粗细的黑烟,火道:“大惊小怪,肯定又是那些小子偷懒不干活在烤肉吃,你们是第一次见吗?滚滚滚,都滚去吃肉去,别在这儿打扰我睡觉。”说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又钻回穹庐中继续蒙头大睡了。
那十来个哨兵对自己头儿偷懒一事本就不满,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便索性只留下两人继续巡逻,其余人则一齐往粮仓方向去了。
纪衍将蒲国维抗在肩上,轻松避过形同虚设的巡逻,步履生风地往外走去,不消片刻便会合了埋伏在周围的大部队。大部队的临时指挥见纪衍无恙,便下令火箭手放箭,浇满火油的粮仓瞬间变作火海一片,匈奴巡逻兵烤肉没见着,反倒见着这冲天的大火,一时乱了阵脚,承靳与冯定借着这短暂的混乱,也匆匆离开了现场。
天色微亮之际,正是人的精神最放松的时候,人们被“失火”的声音吵醒,都睡眼惺忪地跑出穹庐一看究竟,有的人甚至外袍也没来得及披。
此刻便是突袭的最好时机。纪衍左手一扬,箭矢便如同日前的鹅毛大雪一般纷涌而去,匈奴人恐慌之余却又苦于毫无防备,不过片刻的时间便倒下数以千计的人,而余下众人虽拿起了武器与盾牌,却仍旧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箭矢所困,一时形如困兽,可守难攻。
纪衍见已攻无可攻,也不恋战,立刻鸣金收兵。
维耶单于虽说前夜喝得酩酊大醉,却还是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内转醒,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当他踏出穹庐之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下了许多士兵,他在听过属下汇报情况之后,气得咬牙切齿:“纪衍这个王八蛋,我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