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上官玠遣人将想容送回医馆,自己陪羲和在微雨楼坐了一会儿,见羲和困意上涌,便回了镜水楼。
刚踏进院子,却见一人立于窗下,上官玠有点疑惑,问:“怎么了阿苑?”
青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上官玠也不急,靠着立柱坐在廊下,静静等待。
上官玠向来目明心细,不过这次青苑还是不敢确定他是否看穿了想容的心思,便拐了个弯,故作漫不经心道:“想容对羲和挺好的。”
上官玠见青苑鬓有夜露,知道她在这里等那么久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便笑道:“阿苑,你我是兄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难怪所有人都说,与上官玠相处最是轻松,也最是困难,他能明白你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却又能将你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令你无所遁形。青苑便索性开门见山:“哥哥可想过纳妾?”
上官玠闻言,将青苑的前后两句话回味了一遍,又把白日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迅速回想了一番,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道:“从不曾想过,也绝不会有这一天。”
“那如果是羲和非要你纳妾呢?”
上官玠起身正视青苑道:“有些事不必让羲和知道,只要她不知道,那么所有的如果就不会发生,不是吗?”
青苑觉得上官玠对自己似乎有疑心,忙道:“哥哥你别误会,我是因为了解羲和的脾气,不希望你和羲和日后为难,所以才想提醒你早做打算。你放心,这事儿我是绝不会告诉羲和的。”
“那就好。”上官玠明白青苑的用心良苦,不禁对方才有些冷硬的语气感到抱歉:“阿苑,我知道你是为我,为羲和好,是我不该怀疑你,你别往心里去。”
青苑摆手笑道:“关心则乱,我懂。”
上官玠突然很想和青苑聊聊,因为在他心里,这世上真心对羲和好的,只有自己和青苑。上官玠无奈地笑,可那笑里分明又情丝眷眷:“能让我方寸大乱的人今生不过她一个,除了她,我真是谁也不想要。”
青苑感动于上官玠的情意,在这之前,她曾数度夜不能寐,因为她不知道将羲和带离纪衍的身边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让羲和去接受一个只有亲情而没有爱情的人是不是错的,她一直在思考,在挣扎,在烦恼。而这是第一次,青苑真正看见了这个决定的价值,他将她视为唯一,这难道不是最弥足珍贵的吗?
“哥,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迟早有一天,我会不在她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羲和命运多舛,青苑对她一直都不是很放心,所以在陆辞聿提出成亲的时候,青苑却拒绝了,她的答案很简单:等羲和终身大事了了,有人照顾了,我才能放心地离开。
“阿苑你放心,除非她先离开我,否则我绝不会扔下她一人。”
当夜,青苑终于不再辗转反侧,可是,她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怪梦,也是一个噩梦。
梦里梨瓣纷飞,似同漫天飘雪,一个人长身而立,傲然于苍白的天地间,手中滴血的佩剑冷冽而决绝,冰凉又无情。在他的脚边,一个血染黄衣的女子正艰难地仰头看向他,那已散尽光亮的双瞳里没有情绪,有的只是一波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春水。梦境就此凝固在这个画面,默然无言的男人,气息渐弱的女子,还有冷眼旁观的自己。
那个形如苍松的男人自己再熟悉不过,确是上官玠无疑,可是青苑却如何也看不清那个女人,但莫名的熟识感却让青苑觉得背脊发凉。
就在这时,梦中的上官玠似觉察到了青苑的存在,轻轻转过头向青苑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才又低头,对着那静卧的女人喊出一个名字:“羲和……”
青苑的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没等上官玠继续说下去,便放声大喊:“不。”
声音刺破白蒙蒙的梦境,上官玠和他脚边的女人瞬间消失不见,青苑猛然转醒,发现自己竟然泪如雨下。
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上官玠亲手杀死的女人怎会是羲和?他们怎么会走到那一步?不,不,梦都是反的,一定是我太多虑了,才会做这样的梦,青苑不停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这样不安,这样难受?
罢了,那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
第二日下了一天的雨,冬日的寒冷气息又加重了许多,说来也怪,入冬有一段时间了,但冷归冷,初雪却迟迟未降。羲和见天气不好,便趴在窗边,翻看着穆叔让人送过来的宾客名单和菜式清单。
正看得无聊,却见想容撑着油纸伞走近,因为雨势太大,她的袍角已经湿了一截,羲和忙招呼她进屋,给她沏了热茶,又拉着她在铜炉边将衣袍烤干,这才来得及聊天。
“这么大的雨,姐姐怎么过来了?”
想容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笑道:“看你今天没去找我,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姐姐有心了,不过有穆叔在,倒是没什么需要操心的。”
“那就好。”想容顿了一下,问:“上官少爷不在吗?”
“嗯,他忙得很,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去,得到了晚上才能回来。”火炉升腾的热气将人的脸颊烤得发红,也不经意地掩盖住了想容面上那不太自然的红晕。
“哦。”简单的回答之后半晌无言,想容觉得应该找点什么聊聊,便四下环顾了一圈,看见书案上摊开的简牍,便问:“你在读书?”
羲和摇头:“没,那是婚宴的宾客名单。”
“哦。”想容听罢,想起一事,感慨道:“若是你成亲的时候,纪将军能来就好了,你们毕竟也认识十来年了。可惜,他是来不了了。”
对于这点,羲和很矛盾,她不希望纪衍来,可是他真的不来,羲和却又觉得有些失望,便问:“为何?”
想容微微诧异:“你不知道?纪将军去了朔方了,我爷爷也跟着去了。”
“朔方?去做什么?”
“镇守朔方。半个月前韩大将军回朝了,纪将军便自请去了朔方。”
纪衍竟已去了那天寒地冻,环境恶劣的朔方,羲和心疼得紧,问:“镇守朔方是个苦差事,即使皇上首肯,长公主又怎会同意?”
“原本皇上是没打算让纪将军去的,委派的是郎中令窦宣,可谁知道纪将军日日朝堂请命,皇上顾忌悠悠众口,没办法就松了口,听说为这事儿长公主还跟皇上置了许久的气呢。”
边城朔方距离匈奴单于部最近,是大孟最重要的关口之一,加上常年飞沙走石,很少有人愿意主动请命前往,韩义之大将军驻守也是奉旨不得不为之。如今纪衍这一主动请缨,让一干武将无不偷着乐,但同时却也留下一众亲友为之担忧受怕。
“纪将军从小富贵惯了,要说打个把月的仗还好,如此长期守在这样一个荒瘠的地方,他如何受得了?”羲和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涣散。
“条件艰苦也罢了,只是……哎,今儿一早听北面过来的商人说,匈奴人这几日不太安分,我估摸着啊,边境又要不安生喽……”
“那他岂不是又要上战场了?”羲和闻言身子僵硬,越想越担心,不经意脱口道:“也不知道他旧伤痊愈了没有?”距离楼兰一战不过两个来月时间,这会儿看来,匈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旧伤?”纪衍受伤一事知者甚少,想容也是因为孟彦修的缘故才得知的,这会儿听羲和说起,再看她担忧的模样,便明白了七八分,道:“羲和,你和纪将军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羲和一心扑在纪衍身上,以致有些口不择言,现下反应过来,急忙摇头否认。想容自然不信,又问:“他受伤之时你可是在他身边?”以纪衍的性格,一定不会将受伤一事告诉别人,特别是他在意的人,所以想容才大胆作出这一判断。
羲和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会儿被想容一追问,也知道瞒不住了,加上她对想容又无戒备之心,便干脆一五一十说了。
想容扶额感叹:“你胆子实在太大了,混入军营可是杀头的大罪。”
“当时并没想那么多。”
“算了,都过去了,没事就好。”
“姐姐,这事一定要帮我保密,我不想给将军惹麻烦。”
“你不担心自己反而担心他?”想容神色变得复杂,别说旁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沉思了良久,方回道:“我明白的。可是羲和,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如今你已要嫁入上官家门,既然前事已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千万不要辜负了有心人。”
羲和扒拉着铜炉的手指微微一滞,不过片刻便扯出一个笑容道:“好。”
“上官少爷是好人,又一心待你,你莫要让他伤心……”
羲和见想容面色微凝,方感觉到她有些心神恍惚,以为是因为淋了雨不舒服的缘故,正欲张口询问,却听门外脆声又起。
青苑将纸伞立在门口,边拍着袍袖边往里走,还不忘笑道:“你们聊天也不叫我。”边说边拉了凳子在想容身边坐下,接着道:“想容姐说得没错,谁要是让少爷伤心,我第一个便不同意。”
羲和走到青苑身后,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一点点理好,笑问:“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青苑说这话时,眼睛却仿佛不经意地瞟了想容一眼,想容一直偷偷注意着青苑,这会儿与她目光相接,顿觉尴尬,忙侧过头去,直直盯着铜炉。
青苑暗中轻叹,她一听说想容来找羲和便一刻没停地赶了过来,她虽然觉得想容不像是心机颇深的人,但始终还是不能落心,生怕想容跟羲和说些什么,或者是羲和察觉些什么。
青苑和想容各自沉默着,想容觉得不自在,便起身告辞,羲和本想送送想容,却被青苑阻止。青苑道:“那么大的雨,就别出去逛了,我正好要回木兰楼,我去送想容姐就是了。”
“可是……”
“羲和,大婚之日伤寒可不是什么好事。”
羲和一想也对,便不再坚持,只目送二人离开。
大雨依旧毫无收势,倾盆而落,月华池里仅存的芙蕖被打得七零八落,梅苑最后一抹娇艳终于在一场大雨中褪色,天地在一轮四季之后再次归于冷寂。
想容将伞撑得低低的,疾步走在前头,青苑欲言又止,一步不落地紧跟其后。待行到月华池,青苑才叫住想容,想容没回头,只原地停住,等待青苑先开口,从青苑阻止羲和出来那会儿开始,想容就料到了青苑有话要说。
“想容姐,我想问你一句话?”
想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她回过头,这一次她没再躲避青苑,而是故作坦然地与青苑对视:“青苑,我想你对我有点误会。”
青苑本以为想容会大方承认,没想到她竟然装傻,便道:“真的只是误会吗?”
“是。”
青苑略感无奈地笑笑:“若只是误会,那便再好不过了。想容姐,我并不想与你针锋相对,可是你的心意也许会让羲和为难,就冲着这点,我真的没法坐视不理。”
见青苑的条理如此清晰,想容也不再嘴硬,虽没正面承认,却也回道:“青苑你太小看我了,我想容再不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你大可不必存着这样的戒备之心。”
“你能明白就好。想容姐,感情的事原本就不能勉强,青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全心全意待你的那个人。”
想容闻言,抬头凝视了青苑片刻,她想回答些什么,却最终也没开得了口。就在想容默然转身时,青苑又想起一事,忙追出两步道:“想容姐,还有一事望你应允。”
想容没回头,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今后不要再在羲和面前提起纪将军,他们早已是陌路人,毫无瓜葛了。”
“若是她的心里真的没有他,提与不提又有何区别?青苑,你该找羲和好好谈谈,而不是找我。”想容的脸被油伞挡住,没有人看见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想容渐行渐远,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更加纤瘦。青苑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其实想容并没错,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已。
这个道理想容又何尝不明白呢?
若是她早十年遇到他,也许今天在他身边的人就是她,可是这仅仅是个假设,现实终究是现实,那些如果都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