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日。
想容早早便已到了梅苑,这会儿不过未时二刻,距离晚饭还相差了一个时辰有多。不过想容做事向来严谨自律,宁可等人,也不愿被人等。
羲和怕想容呆着没趣,便提议带她逛逛梅苑,想容却有些犹豫道:“若是上官少爷到了,见咱俩不在,那多不好。”
羲和摆摆手,笑道:“他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再说了,他赴约向来不会迟到,但也不会早到,姐姐放心吧。”
冬日的梅苑,若是有雪,还别有一番滋味,可是眼下草木虽衰,初雪也未降,实在没什么可观之景,羲和便有些抱歉地问想容:“姐姐,是不是很无趣?”
想容未应声,羲和疑惑地转头,见想容正看着一座八角凉亭上高悬的牌匾出神,那牌匾之上写有“无妄”二字,苍劲却又不失飘逸。
羲和见想容感兴趣,便解释道:“上官家在江南的宅子也有一处凉亭名为无妄,每次我和哥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在那凉亭里下下棋、练练笔。说来也怪,只要在无妄亭里呆上那么一会儿,心里便会舒畅许多,那些想不开的事儿也就想开了。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哥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便将这名儿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无妄则无所欲,无所欲则无所求,无所求方能百世长安。”
想容对上官玠越发好奇,一个纵横商场的人,能有这样的心,着实难得。她突然很想见见上官玠,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够拥有这样可动可静,可求可弃的两面性。
“这字也是他写的吧?”想容出声询问。
“嗯,很不错吧?”
“很好,真的很好。”想容嘴角上勾,浅笑喃喃,一丝微妙的情绪在心中无声蔓延。
羲和并没察觉那微妙的气氛,只以为想容对字画感兴趣,便道:“姐姐若是有兴趣,我再带你去看别的吧。我哥现在成了大忙人,难得与字画打交道了,不过还好以前的都收着,在饮水阁里堆了许多。”
饮水阁是梅苑的书阁,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
羲和边说边引着想容往饮水阁去。饮水阁高三层,坐落于梅苑西南方,距离月华池有些距离。这一路行去,想容都未说话,自顾想着什么,只有羲和自己一个人噼里啪啦,嘴上一刻没歇过。
饮水阁一、二层都是藏书,常常有人来,里头看起来十分整洁干净,与第三层的积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三层每月清扫一次,平常都上着锁,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里头搁了什么宝物,其实不过是满满一层字画罢了,这些字画都是上官家几代家主的墨宝,对于别人来说,这些可能并无价值,可是对于上官家人来说,这些却都是无价之宝。
羲和打开三层的门锁,沉闷的气息和积尘的霉味让二人止不住咳嗽,待稍微适应了,二人才往里走去,羲和手指东北角上的一面立柜,对想容道:“这里的都是我哥的。”
想容走上前,执了一幅卷轴,津津有味地看着,对于扬起的灰尘似乎浑然未觉。
上官玠在字画方面师从江南五叟的“妙笔生花”冯之堂前辈,所以他的笔墨虽称不上大家,但已比一般人高出了一大截。
想容将那些堆积的笔墨不厌其烦地一副一副展开看了,期间或感叹或赞扬,唯有看见最后一副的时候哑然无声。
羲和感到好奇,便凑上前去。那画中赫然是一红衫女子,年纪不过总角,坐于荷池边上,手握红纸烫金的庚帖,正仰头望着月明星疏的夜空。这画面羲和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她十岁那年与上官玠定下婚约的那一日的情景。
想容见羲和诧异,问:“是你吗?”
羲和点头。想容又问:“你从没见过这幅画?”
“从没。”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想容怔怔凝视着落款处的十六个字,像对羲和说,又像似自语:“真好。”
想容的心莫名地扑通直跳,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对羲和的羡慕竟在这一刻转为嫉妒。想到这儿,想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忙收好画轴,强装镇静对羲和道:“咱们走吧。”
二人出了饮水阁,这会儿已近约定时辰,回前堂的路上,想容急步走在前头,羲和只道她是害怕迟到,并没看见她紧锁的眉头。
绕过月华池便是前堂,羲和因为等刚回府的青苑,便比想容晚了一步到达。不过,想容虽说先到,此时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院门口,脸颊隐约泛着淡淡的红晕,婉若出水芙蓉,在夕阳笼罩下显得楚楚惹人怜。
想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人背对院门而立,正抬手修剪院中那棵矮梨树的枯枝败叶,湖蓝长袍与金色阳光看起来那么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人难以侧目。他像清澈透明的湖泊,存在于冰天雪地里,存在于巍峨高山间,存在于夕阳西下时,他仿若遗世而独立,没有人能够打扰,也没有人舍得打扰。
同样是让人过目难忘,若将纪衍比作黑曜石,那上官玠便是绿翡翠玉。
羲和大大咧咧,并没注意到想容的异常,而是走近拍了那人的肩膀一下,道:“哥,你做什么呢?”
“清理清理残枝败叶,不然看着消肃得很。”
二人说话期间,青苑却站在想容身边,没有跟过去,她心思细腻,羲和没看见的她却看得清清楚楚。青苑执起想容一只手,故作漫不经心道:“少爷和羲和一直都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儿。”
想容微愣,片刻后才接话:“是呀,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青苑并不想刺痛想容,可是有的事一旦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她便狠心道:“可不是嘛,多少姑娘倾慕我家少爷,可少爷偏偏只钟情羲和一人,这些年对别人可是正眼也没瞧过。”
想容闻言,心口一痛,却还是强颜笑道:“是吗?”
青苑含笑点头。想容聪慧灵敏,这会儿已明白了青苑的用意,她暗吁一口气,不愿再让青苑看出自己的情绪,便笑道:“上官少爷专情,想容只觉得佩服得很。”
若只是佩服就好了,青苑心想,不过想归想,却不再多言,对想容道:“进去吧。”
羲和也在同时将上官玠引了过来。二人照面,想容先屈身示礼:“小女孟想容,久闻上官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在幸会。”
“云想衣裳花想容,姑娘好名字。”上官玠拱手道:“在下上官玠。”
“初次见面还来晚了,上官少爷见谅。”
“没关系。”不过三个字,从上官玠嘴里吐出来却如同春风破寒冰,温暖又柔和。想容白皙的脸上又腾起若隐若现的红晕,她忙低下头去,生怕被人看见。
青苑的注意力从始至终一直放在想容身上,她虽知道感情一旦萌芽就很难被扼杀,可是她还是不能够眼睁睁看着它成长,若是真的等到感情根深蒂固的那一天,再想阻止便来不及了。
想容在羲和最困难的时候给予过最悉心的照顾,羲和已将她视作亲姐,若有一天,羲和发现想容真实的想法,那么羲和一定会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到那时,受折磨的不仅仅是想容,还有羲和与上官玠。
所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要阻止,就算阻止不了也会尽全力尝试。
青苑一点也不讨厌想容,可是相比于想容,青苑更在乎羲和,她不想让羲和难受,不想让羲和自责。
青苑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当时的她却没明白,一份真正的感情往往比磐石更坚固,比蒲草更柔韧,甚至比黄泉更可怕。
比如,纪衍之于羲和,上官玠之于想容。
直到某一天光阴老去,青苑却仍旧忘不了想容初见上官玠的那一幕,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无论青苑多么戒备和厌恶想容,那一刻却仍旧是记忆深处最美好的场景,尤其是在青苑自己变得千疮百孔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