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羲和认为自己准备得足够充分,但真的踏进了前厅,却还是禁不住傻了眼。宾客满座的前厅,有人评头论足,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走动往来,纵观之下,哪里分得清谁是谁?果然,纸上谈兵是靠不住的。
上官玠半是鼓励半是安慰地握握羲和的手,羲和的心立时平静了不少。她反握紧上官玠的手,上官玠感受到羲和的回应,这才领着她踏进前厅。
众人不约而同地止了话音,齐齐望向二人。上官玠见惯了大场面,从容不迫道:“今日在下生辰,各位长辈朋友肯赏脸前来,实在蓬荜生辉,在下在此先谢过了。”
座中有人笑道:“上官少爷客气了。”
上官玠对着那个方向拱手一笑,复继续道:“家父家母不幸驾鹤西去,家中大小事都搁了下来,上官玠不才,未来的日子还得仰仗各位帮助了。”
就见一年逾六旬的老者抚着长及颈部的银须笑道:“玠儿谦虚了,你若不才,那就再难找出有才之人了。”
“陈伯伯过奖。”
“老夫与你父亲神交已久,尚未来得及畅谈一二,便听闻他不幸蒙难,老夫心中着实悲痛。再说,老夫身为长辈,自是应该多担待的,以后上官家的事若用得着老夫,尽管开口。”
那老者一席话,引得众人纷纷附和,上官玠冲那老者作揖道:“小侄就先谢谢陈伯伯了。”
羲和初听上官玠唤那人陈伯伯,便知道他是谁了,现又见他威望颇高,更是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北陈公,南上官。这北陈公说的便是这老者:大孟第一的瓷器大富陈兴南。陈兴南出生于一个瓷器世家,不过在他之前,陈家却没这么大的名头。陈兴南的父母都是本分人,一生的愿望就是安稳度日,他们从没发现,他们的独子竟然如此野心勃勃。陈兴南十六岁接管家族生意后,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皇宫,说来由不得人不服,陈兴南靠着天才般的经商头脑和三寸不烂之舌力挫无数对手大家,最终促成了与皇室的第一桩买卖,自此,陈家开始扶摇而上。
别说上官玠,就是上官阜对陈兴南也是佩服得很。上官家以丝绸起家,世代拼杀在生意场,至上官玠这里已是第五代,历时五代方得今日之成就与声名,而那陈兴南从束发到如今的花甲,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已经和上官家平起平坐,这如何让人不佩服?
羲和刚在脑中过完陈兴南的作为,始一抬头,却见陈兴南指着自己,正笑问上官玠道:“玠儿莫非不介绍介绍身边这位姑娘?”
上官玠携羲和出席,堂下之人无不心知肚明二人的关系,但大伙儿还是饶有兴致地等着上官玠的回答。就在前日,京城第一花楼解语阁排了一出新曲,胜得恩客好评,那新曲便是清乐坊坊主舍坊救妻的故事,曲名《莫相负》。《莫相负》一出,本已平静下来的事情又被人重新提起,而如今在座之人能有幸一睹曲中主角的真面目,自是乐意非常。
上官玠对外头的风吹草动都清楚得很,他明白众人的心思,也不隐瞒,执了羲和的手,笑道:“这是在下尚未过门的夫人,将来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上官玠语气中虽有笑意,却又刻意带了些冷硬之感。在座都是各行各业的英才,如何能听不懂话中之意?这下大伙儿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同一个方向,羲和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秦隐把酒席间,对千百道目光视若无睹,只似笑非笑地盯着羲和。羲和柳眉倒竖,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陈兴南毕竟是长者,见这场面颇有些尴尬,忙转了话题分散大伙儿的注意力:“大概是老夫年纪大了,实在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说这小姑娘怎么还跟咱们唱这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哪?”
席上诸人纷纷调转目光,这其中一半是真的好奇陈兴南的问题,而另一半则是明白陈兴南的用意。
上官玠该说的也说了,便顺水推舟解释道:“和儿这几日染了风寒,气色不好,不得不以纱覆面,失礼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诸人恍然大悟,陈兴南道:“这倒是不打紧的小事,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得很呢,身子重要,身子重要。对了玠儿,婚期定在何时?”
上官玠握着羲和的手颤了一颤,却十分轻微,旁人难以察觉,但是羲和感觉到了,她侧头询问地看向上官玠,上官玠却佯装不觉,只迟疑了半刻,便回道:“这个月二十五。”
羲和愕然。上官玠从未跟她提起过这事,可是现下碍于人多,羲和只能将满腹疑问压在肚子里,只等宴席过后再向上官玠寻个明白。
酒过半巡,有的人已醉倒在桌上,有的人还在谈笑风生。上官玠一直陪着陈兴南说话,羲和有话想问却总找不到机会,心头觉得闷闷的,便悄悄起身出了门,往不远处的月华池踱去。
月华池中仍有荷花开着,但较之前已少了太多。冬天毕竟是冬天,无论做再多的努力,也无法让它变为夏天,就像有些事,强求不得,即使付出再多,终究也是于事无补。
微风过处,两朵紧挨的芙蓉轻轻碰在一起,除了枝下静默长守的荷叶,还有谁能听见花间的悄语?可是,芳华不过一刹那,冬风便已经不解风情地将它们又一次分了开去。
相遇后的分离,令观者也不禁动容。羲和两手支着围栏,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中的玉盘,方才还觉得清明透亮的月亮这会儿却变得素白寡淡,阴森狰狞。原来,心境决定了你眼中的风景,羲和明白了这个道理,禁不住又长叹一口气。
“还学会了伤春悲秋,倒是越来越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话语在夜色中平地乍起,羲和惊得猛一转身,往围栏靠去。围栏阻了羲和腰部以下的退势,却止不了上躯,眼看就要翻下围栏,羲和索性认命地将眼一闭。
就在这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揽住了羲和的腰,那手臂一勾,便将羲和带离了围栏数米,直待脚下站稳,羲和才看清来人。
纪衍着墨黑长袍,外披一件墨黑斗篷,玄鸟暗纹在夜色之下若有若无,若不是腰间那唯一显眼的金玉束带,怕他早已跟黑夜融为一体了。
四目交汇,久久不能移动分毫,那其中的情绪种种,只有对视的两个人才能够明白。
许久,羲和才出声打破这暖沁冬夜的沉默:“将军怎么来了?”
纪衍落在羲和面上的目光仍旧舍不得移开,只轻扬唇角,笑问:“不可以吗?”
“可是我记得将军并未收到请柬。”
纪衍无所谓地点点头:“对,是没收着。”
“那将军是怎么进来的?”
纪衍指指墙头。羲和哭笑不得,军中的他专注又较真,可一旦离开了军营,便活脱脱一个难以管束、随性所为的富家少爷。
“将军这可算私闯民宅?”
“算吧。”纪衍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笑道:“就算是,那我人都进来了,你还能给我撵出去?”
羲和一时起了玩心,故作严肃道:“当然能。”话毕便作势要喊人。
纪衍哪里没闯过,怎会怕这儿?倒是羲和这一举一动勾起了他的回忆,昨天还是那个陪着自己嬉笑畅谈的身边人,今日却连见一面也如此困难。纪衍情难自禁,凝视着羲和低声喃喃:“羲和,我想你了……”
人生最大的乐事,莫过于你想念的人也在想念着你。羲和伤感之余仍旧喜上心头,可这喜悦却未能持续下去。
为什么?因为她越过纪衍的肩膀,看见不远的枯树后头,有一人正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羲和眼力好,加上那人特征明显,羲和只瞟了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纪衍察觉到羲和的神情变化,忙扭头望去,一见那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喝问:“我说没说过让你别再跟着我?”
依娜见已被发现,干脆走到近前,本想解释,却被纪衍的怒气所慑,委屈地抿着嘴,不敢多言,直到转头看清羲和的面容,才忍不住脱口道:“我好像见过你……”依娜其实也不敢肯定,便试探地问道:“你是将军的部下?”
羲和不及开口,却听纪衍冷冷呵斥:“胡说八道,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会是我的部下?”
纪衍比谁都清楚军法,羲和女扮男装参军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过依娜率直惯了,不懂中原人所谓的察言观色,仍旧疑惑道:“怎会如此之像?”
这些日子,纪衍和依娜的传闻本就让纪衍头疼得要死,现在又见依娜不休不止,一时怒火攻心,便欲发作。
羲和见状,忙按住纪衍,不疾不徐地笑对依娜道:“姑娘真的认错人了,这天地之大,有两个相似之人也不奇怪。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敝姓木,名羲和,倒是去过楼兰,不过不是去打仗,而是随父母去谈生意的。”
“长得像的人确实蛮多的。”依娜自己也见过许多长得相像的人,便相信了羲和的话,再没多想。
羲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正想着如何打破这微有些尴尬的气氛,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纪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是我不请自来,上官少爷何罪之有?纪衍略备薄礼,已经差人送进去了。”纪衍说话间,目光却一直落在上官玠揽着羲和肩膀的手上。
上官玠心细如发,怎会没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将羲和又拉近了一些,道:“那在下就谢过纪将军了。哦对了,这月二十五便是在下与羲和大婚之日,介时还望纪将军能赏脸出席。”
此事本就不过早晚之分,可亲耳听见还是不禁瞿然变色,纪衍注视着羲和,问:“是吗?”
羲和回视着纪衍,想给他一个答复,却觉得脑袋沉重,最终也未点得了头。
纪衍等待片刻后,见羲和没有回应,突然笑道:“好事,到时纪衍自然是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羲和仍旧呆立不言。上官玠拱手道:“恭候大驾。”
纪衍不再理会上官玠,只深深望了羲和一眼,再未发一言,转身踏月而去,碾碎一地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