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见到上官玠,便示意云娘将围观人群驱散了,又吩咐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送过来。上官玠也不理羲和,顾自在秦公子对面坐下,将茶盏推到一旁,笑问:“秦老板可有兴趣赌一把?”
秦公子摇手笑道:“不敢不敢,雕虫小技哪敢在京城第一坊坊主面前献丑。”
羲和与胡桃听得云里雾里,这怎么又扯上京城第一坊了?上官玠对二人的疑惑视而不见,抿了口茶,也不勉强秦公子,只道:“秦老板对付外行的时候可没这么谦虚过。”
“若早知道是上官少爷的人,我哪会这样为难他?”
“是么?”上官玠用一笑代替了回答,紧接着伸手将羲和拉到身边,顺势搂住羲和的腰,对秦公子道:“这位是在下未过门的夫人,给秦老板添了许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秦隐暗中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原本只是没抱多大希望的一试,却不曾想能钓到这样一条大鱼。
羲和乖乖垂首立着,不敢多言,上官玠又道:“羲和,这位是长临坊的东家,秦隐秦老板。”
羲和心中诧异,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眼前这人耍着自己玩儿呢。羲和有点不太高兴,偷偷撅着嘴,在心里将秦隐骂了个狗血淋头。上官玠见羲和无动于衷,暗暗掐了她一把,羲和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跟秦隐见了个礼。
介绍也介绍完了,寒暄也寒暄过了,是时候该谈谈正事了。
上官玠将骨扇递给羲和,自顾拿起一枚玉骰,握在手中来回把玩,半晌,才对秦隐道:“说吧。”
秦隐神情几不可见地凝滞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还佯装疑惑道:“哦?”
上官玠目不转睛地盯着掌中的玉骰,面上看不出一点情绪,笑容仍旧让人如沐春风:“在下怎样才能带走夫人?”
秦隐抚掌大笑道:“还是上官公子明事理。”
“在下不过碰巧知道这行里的规矩罢了。”
不安感再次在羲和心里萌芽,她想从上官玠脸上找到答案,却只捕捉到他一脸的云淡风轻。
秦隐看得出上官玠是个心思透亮的人,与其绕弯子,不如开门见山,便直言:“要么留下尊夫人一条胳膊,要么将清乐坊原封不动地转给在下。”
上官玠把玩玉骰的手停在半空,道:“秦公子的算盘原来打在这儿了,”语毕,抬眼盯着秦隐,说:“我若不给呢?”
秦隐的目光灼灼盯着羲和:“尊夫人和在下的约定,大伙儿可是都听见的。不过今日若上官公子想毁约保夫人,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日后出什么事,秦某可就说不准了。”秦隐话音刚落,云娘就拿了纸笔放在了上官玠面前。
羲和这才彻底弄明白了状况,原来胡桃口中所谓的京城第一赌坊的坊主竟然就是上官玠。胡桃带着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别人家的地盘,才使得秦隐有机可趁,利用自己给上官玠下了套。
不过,羲和还有一事想不明白,秦隐如何晓得自己与上官玠的关系?难道是因为落在后院的那枚玉佩?可羲和记得自己身上并未佩戴过任何饰物呀。
羲和正努力回忆那枚玉佩的模样,却听上官玠道:“好,清乐坊可以给你,不过秦老板必须保证,今后绝不找内子的麻烦。”
“上官公子一言九鼎,秦某又怎能失约。”
上官玠冷笑一声,正欲提笔,却被羲和按住了手,羲和急道:“哥,不行,那是你的心血,要不我……”
“让开。”上官玠示意胡桃拉住羲和,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在契约上签了字,画了押。
兴许是怕上官玠反悔,云娘忙上前收走纸笔。秦隐起身抱拳笑道:“上官少爷肯用清乐坊换取夫人的平安,可真是让秦某佩服。上官少爷对夫人这一片深情,日后定是一段佳话。”说完又比划道:“三日之后,秦某便去接管清乐坊。”
上官玠重新执了玉骰握在掌中,对秦隐笑道:“既然已将清乐坊转让,在下绝不食言,只是偌大的清乐坊,秦老板可要看住了。”话毕摊开手,玉骰已成大小不一的碎块。上官玠一扬手,玉块尽数落在桌上,玉灰升浮,形成一层青色薄雾,隐隐绰绰隔在两人之间。
回梅苑的路上,上官玠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随行的二人则在身后一左一右盯着羲和和胡桃。
从秦隐对清乐坊的占有欲,便能看出清乐坊的重要。羲和二人自知闯了大祸,只能提心吊胆地跟着,连步调也不敢走乱分毫。
行至梅苑正门,上官玠对胡桃道:“到梵松堂闭门思过五天,五天之后再将梵松堂里外全都打扫干净,一根头发丝也别让我找出来。”
羲和与胡桃早已做好了受重罚的准备,眼下却听上官玠如是说,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上官玠眯着眼睛看羲和道:“嫌罚得太轻?”
羲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这就去。”
上官玠似笑非笑地盯着羲和,道:“你也去?是不是想把梵松堂变成第二个长临坊?”
“我,我知道错了……”
上官玠对羲和的认错并没表态,只接过小吏牵来的马,翻身而上,将手递给羲和道:“上来。”
羲和不敢悖逆他的意思,听话地跨上马,两人一马不疾不徐地往城外行去。
城外的树林已经铺上了一层落叶,羲和这才想起来已是深秋,梅苑里花树都被照顾得很好,一丁点秋日的萧条也不曾出现。
上官玠自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径直打马往林中走着,他并不知道,脚下这条路对羲和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年,顺叔带着她在这条路上亡命,同样也在这条路上,纪衍护着她通往新生。往事匆匆,一晃竟已是十载。
羲和沉浸在回忆中,早忘了赌坊之事,她手指一个方向,道:“哥,我想去那边看看。”
上官玠听羲和的声音似是哽咽,也顾不得个人情绪,开口问道:“那边是什么?”
“黄泉梯……”
“黄泉梯?莫不是……”
羲和目光落在前方,似乎已经看到了黄泉梯下层层缭绕的雾气。她点点头,回道:“嗯,顺叔就是死在这儿的……”
黄泉梯边,羲和跪了许久,不光是为顺叔,还为自己死去的家人。谋逆者,是连被人拜祭的资格也没有的,羲和只能借着这儿,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这场毫无准备的祭奠,没有香烛,没有纸钱,没有祭品,只有羲和与上官玠。
天色在沉默中暗去,上官玠握住羲和的手,劝道:“羲和,回家吧,下次哥再陪你来。”
“恩。”羲和答应后,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的石壁上那个被枯枝遮挡住的山洞,遂又改变了主意,对上官玠道:“哥,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山壁前,上官玠简单清理了一下洞口,托着羲和上去后,自己借着旁边一块微微凸出的石头,轻松跟了进去。
深秋的夜晚,寒气已经能打透衣裳。上官玠找了些枯枝,拿出火石点上火,让羲和坐近了,疼惜道:“别着凉了。”
羲和屈起两膝,肘弯搁在膝上支着头,道:“哥,对不起……”
“嗯?”
“害你赔了清乐坊。”
上官玠坐到羲和身边,搂住羲和的肩,语气有些自责道:“傻瓜,我没有怪你,我是怪自己,若不是因为我,怎么会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哥,我知道你想安慰我,可是我听胡桃说,清乐坊是京城最大的赌坊,都是因为我胡闹才会……”
“羲和,别再说这话了,只要你没事,就是十个清乐坊,我也愿意给他。”上官玠打断羲和道。
“可是……”
“傻丫头,没有可是。我经营这些全都是为了你,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上官玠笑道:“不对你好对谁好?对了羲和,还有一事我想跟你说,我仔细想过了,我带你去胶东吧,正好清乐坊也转手了。”
“哥,咱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羲和不明白上官玠为何重新提起离开一事。
“我,我不喜欢京城……”
羲和听上官玠有点含糊其辞,这才想起近期听说的事,直言问道:“将军可是要回京了?”
上官玠诧异地看着羲和,道:“你听说了?”
羲和笑答:“你管得住梅苑的人,可管不了百姓的口。”
上官玠自嘲又无奈地摇头笑说:“关心则乱,倒是我疏忽了。”
羲和侧头直视上官玠道:“哥,这次是你多心了。我头脑清醒得很,从我下决定那天起,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即使他就在眼前,我也不会任由自己恣意妄为。”
“那你还想着他吗?”上官玠搂着羲和的手臂又紧了紧。
“说不想是假的。”羲和的目光落在洞顶,她想起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喃喃道:“这个山洞,是我第一次见到将军的地方。”
上官玠从没听羲和说起过与纪衍的事,现在突然听羲和开口,妒忌中不乏好奇,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下文。
“顺叔在这儿把我托付给了他,是他救了我的命。”
“他带我回城疗伤,对我悉心照顾,可是我们彼此却都不曾问过对方的身世,甚至名字。”羲和自嘲地笑笑,道:“很好笑吧?一开始的不明不白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个错误,若是早些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大概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上官玠愣了一下,问:“这些年,你的心里一直有他?”
羲和点头。上官玠又问:“那你为何同意咱俩的亲事?”
“我……”
“羲和,我想听实话。”
羲和叹了口气,道:“我不曾想过还会遇到他。”
“那么你遇到他的时候,可后悔过与我的婚约?”
羲和沉默不言。上官玠意会,难过道:“七年前你就应该告诉我这些。”
“我本想忘了他的。”
上官玠双手握住羲和的肩膀,正色道:“羲和,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想去找他,我不怪你……可是,一旦过了今天,你若还惦记着他,我将永远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你……”
羲和在上官玠胸口捶了一拳,道:“胡说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何况我与他,”羲和顿了顿,才接着道:“再无瓜葛。”
上官玠握住羲和的拳头,问:“那你会忘了他的,对吗?”
“嗯。”
“在京城遇到也没有关系吗?”
“嗯。”
“那,你会爱上我吗?”
羲和笑道:“试试吧。”
一句话将上官玠所有的不快一扫而空。他把羲和拉进怀里,羲和觉得尴尬,想要挣脱出来,却不想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
上官玠的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在羲和唇边,羲和不知该拒绝还是该回应,僵硬着身子任凭他索取。
那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羲和忘了身在何处。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西北大漠的山洞,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还躺在那里,伴着染血的甲胄,冰冷的温度,灰白的面孔,还有生不如死的自己。
一切都像命运开的一个玩笑,捉弄着有情人。昨日,他她还是朝夕陪伴的知心人,而如今,他不知身在何方,而她,却要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