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临坊中雕栏画栋,十分宽敞气派。自下往上统共三层,每层除了敞间之外,还设有雅间、雅座,处处人声鼎沸,身影攒动,看那模样竟是座无虚席。
二人不敢在一层多留,忙推攘着往顶层挤身而去。缩在人群中观察了片刻,见无人追来,羲和心觉有点奇怪,胡桃却松了口气,安慰羲和别太紧张,不然更是容易引人注意。羲和始终觉得事有蹊跷,紧催着胡桃离开。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大小姐,不过喝杯水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吧?跑得我渴死了……”胡桃边说边挪向不远的茶案,执了手边的茶盏,咕噜噜灌了两杯清茶。
羲和全程警惕地左右张望,待胡桃茶水下肚,拉着他便要下楼。这时,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却突然出现,莲臂轻展,拦住了二人离开的路。
“不知这位姐姐有何贵干?”羲和紧张的手心冒汗,嘴上却还不忘礼貌询问。
那女人手执纨扇,挡住了半张脸,媚声笑答:“两位公子,茶水钱是需先付的,不知哪位给钱?”
二人初次踏足长临坊,哪里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在诓骗自己,羲和便假扮内行道:“别人怎的就不用先付茶水账?姐姐可别看我俩面生,这种地方的规矩我们可是熟悉得很。”
那女人嗤笑:“小兄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云娘我是看你俩年纪尚轻,便想着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这样吧,茶水钱交了,我便不跟你们追究别的,立刻放你们出门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本来就是自己有错在先。羲和理亏,便对胡桃道:“给钱吧。”
胡桃有些不舍得,捂着藏着地问云娘:“多少?”
二人心想两杯茶水而已,左不过一两银子,谁知云娘伸出一个纤细的指头,笑道:“老规矩,十两银子,茶水点心随意用。”
“十两?”
“十两?”羲和与胡桃异口同声,就胡桃口袋里那点零碎家当,能凑完整二两已经不错了。
羲和虽觉得不可理喻,却还是好声好气询问:“我俩不需要别的,姐姐你看能不能便宜点?”
“这是长临坊祖上留下的老规矩,我说了不算数的。再说了,小公子您是不知道吧?南面的清乐坊光茶点钱可就是二十两,相比之下,我们这儿不算贵。”
“二十两?”再是富户豪绅,也不会花几十两银子去喝杯茶吧?除了吴王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羲和还从没见身边人这样干过,所以她觉得不可理喻。
云娘不理会二人的错愕,仍旧笑意盈盈道:“咱这儿可不像那些小赌坊,来的谁不是达官贵人,不缺那几十两银子。”
羲和打心眼里鄙视这些赌客,却不得不继续堆笑道:“姐姐,你看我俩也没什么经验,这次能不能行个方便,给我俩打个折。”
“那公子您说说看。”
羲和犹豫着比出一个手指,支吾道:“一,一两?”又见云娘手中的纨扇差点没惊掉到地上,连忙改口:“那二两?再多真就没了。”
“那不行,我做不了主。”
“姐姐你就通融通融吧。”
“我也不愿为难你们呀,可是……哎,你先容我想想。”云娘柳眉倒蹙,故作为难道。
东家只吩咐做到这一步,却没说接下来该怎么办。云娘偷偷对身边小吏使了个眼色,差他去向东家报告情况。
羲和二人正翘首等着结果,见那小吏回来,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那小吏对云娘道:“东家说让他俩跟秦公子赌一把,赢了茶点钱便算了。”
“秦公子?”云娘似乎有点疑惑,转头看向小吏过来的方向。
视线所及之处正坐着一名看似已过而立之年的摇着折扇的男子,云娘微微诧异,不过那诧异只在瞬息之间,旁人很难察觉。云娘收回目光,又问:“那若是他俩输了呢?”
“输了便让他俩替咱们东家做一件事,无论什么。”
胡桃如同看见希望的曙光,羲和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这赌注恕我们下不了。不如这样,银子容在下回家取了补送过来。”
云娘巧笑嫣然,却有一种容不得拒绝的架势:“俗话说没规矩难成方圆,我们这儿可没有回家取钱再补上一说,若是出了门再跑了,我们岂不是亏大了。”
那小吏得了命令,也附和道:“二位今儿是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了。”
敢情这是要强来呀。羲和看推脱无门,只得试着降低赌注:“如果按照你们说的,无论任何事,那这赌注太大了些,我们应允不了。若是非赌不可,那既然我俩的对手是你们选的,赌注就应该由我提。”
云娘看羲和态度坚决,便问:“公子不妨说说你的赌注,若是合理,我们也不是不能应允。”
羲和知道,这赌注不能压得太过分,若是不小心惹恼了主人,怕是连提条件的机会都没了。那会儿,羲和还以为对方揪着自个儿不放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钱,便道:“我若赢了,你们就无条件让我们离开;若是输了,你们扣下我,让他去取银子,我们加倍偿还,如何?”
云娘不语,小吏会意地往后退去,不大一会儿又转回来,道:“我们东家的意思,乐趣比钱财重要,不如就退一步,赌你们身上最贵重的东西。”
此时,对胡桃来说,最贵重的就是那些散碎银子,而对羲和来说,最贵重的也只有这身衣袍。二人当下只觉是笔合算买卖,便点头同意了。
云娘这才引着两人往秦公子桌案走去,那小吏则招呼了一群人围观见证。羲和看着那群指手画脚的赌客,和成竹在胸的秦公子,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秦公子一直含笑注视着羲和,羲和却紧张得连招呼也忘了打。云娘捧了骰盒过来,柔声细语道:“看小公子的模样像是生手,咱就来最简单的压大小吧,免得别人说我偌大的赌坊欺负小孩子。”
骰盒在云娘掌心翩翩起舞,有如彩蝶穿花,漂亮地打着旋儿,忽高忽低,忽慢忽快。秦公子看羲和只顾盯着舞动的骰盒发呆,开口提醒道:“公子是客,先选吧。”
羲和这才回过神来,只略略思量便选了大。她从没接触过这些,一直以为赌博靠的是运气,没有技巧可言。
那秦公子见状,笑道:“无输无赢岂不扫兴,我便压小吧。”
等待的时刻最难熬,云娘摇动骰盒的时候,羲和的掌心又涔涔出了一层汗。不安从最初薄薄一分渐渐凝结成浓浓一圈,将羲和团团包围。羲和虽说不上所以然,却也知道那感觉不会凭空而来,但苦于骑虎难下,也只能求老天爷开眼了。
可是,老天爷偏偏也有打盹的时候,这个时候还好巧不巧被羲和遇上了。
深碧色的玉质骰子落在桌上,羲和一看那结果,立刻想晕死过去算了。对面姓秦的依旧面带笑意地看着羲和,羲和不甘心,道:“这把能不能不算?或者三局两胜?”
云娘见羲和有耍赖的倾向,正欲开口拒绝,却听那秦公子道:“好,三局两胜。”
云娘话到喉咙,又给硬生生压了下去,重新执了骰盒,问羲和:“大还是小?”
羲和一咬牙:“还是大。”那秦公子理所当然要跟羲和反着来,依然压的小。
骰盒摇得人心慌,羲和索性闭眼默念: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可这老天爷似乎睡过了头,结果竟还是小。
这下由不得羲和不认了。她将胡桃身上的钱全搜出来往桌上一放,对云娘道:“我们输了。这是我俩身上最值钱的,您收着吧。”
云娘冷哼一声:“打发要饭的呢?”
“不是你们自己说要最贵重的吗?这就是我俩最贵重的。”
“你……”云娘怒从心来,却被秦公子抬手打断,只听秦公子平静道:“银两和胳膊腿,哪个贵重?”
轻描淡写一句话对于二人却犹如晴空霹雳。敢情对方给自己挖的坑在这儿呢,羲和总算明白了那不安从何而来,却知之已晚。
“你看拿我俩的胳膊腿也没用啊,能不能跟你们东家说一声,换点别的……”羲和可怜巴巴地瞧着秦公子,私心盼着能有商量的余地。
“哦?舍不得?”
“不是,你看你要点值钱的,还能花花,要我俩这胳膊腿的,光看着就血淋淋的,没什么实质用途嘛……”
秦公子笑道:“好,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要的?”
羲和仔细一想,还真没有,不过上官玠有钱,羲和这么一想,底气便足了些:“要不你看,我们多给点银两如何?”
秦公子指指周围,笑道:“银两?长临坊可不缺银两。”
“那,那……”
羲和实在害怕缺胳膊少腿这种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正绞尽脑汁地想,却听身后有人道:“秦老板想要的,可不是钱那么简单。”
此时,熟悉的声音对羲和来说就是救命稻草。她扭头看去,见上官玠一身牙白长衫立在身后,手中还握着一把血色玳瑁骨折扇。羲和激动得差点儿哭出来,最后还是强忍住了,半是内疚半是期待地叫了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