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一切如昨,即使已进深秋,仍旧百花繁开,胜景似春。
羲和再回梅苑,却不再是以上官家小姐的身份。梅苑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是上官玠的未婚妻子,上官家未来的夫人。
这日,羲和百无聊赖地逛到月华池边,见池中仍有水芝朵朵,一时兴起,单手抓着栏杆,屈身去够那最近的一朵。
经过的婢女见状,忙小跑过来,急道:“小姐您快上来,这样危险得很。一会儿少爷看见,会责备我们的。”
“嘘。”羲和扭头低声嘱咐:“你俩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该干嘛干嘛去,不用管我。你们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们少爷是不会知道的。”
“这,这……”两名婢女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犹豫着不肯离去。
“你俩愿意在这儿看着也行,不过,一会若被少爷看见,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走。”羲和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吓唬道。
那两人大概是觉得羲和说得有理,便一跺脚远离了羲和这个是非之人。
羲和暗笑。在军中直来直往惯了,天天被人念叨还真是不舒服,倒不如自娱自乐来得痛快。
刚得清静,又听身后响起一个女声:“上官夫人果然还是这么胡闹。”
又来了。羲和面色不善地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本想发发火让大家不要再来烦她,谁想这一回头,竟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眸似琉璃似美玉,所谓两汪秋水漾横波,明珠千斛未觉多,便是说她了。
羲和见了来人,只顾惊喜,竟忘了身在何处,手上不觉一松,原本就倾斜着的身子更是没了重心,扑通一头扎进月华池里。
青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身后响起一声无奈至极的叹气,随即一个人影匆匆掠过身侧,奔羲和而去。
上官玠刚忙完生意回来就看着这一幕,真是哭笑不得。羲和不在他伤脑筋,羲和在他也安心不得,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想归想,动作却不耽搁。他迅速摘掉披风,也跳进池里,羲和不会游泳,试着有人靠近,便如同摸到了救命稻草,死死抱着不撒手。上官玠被她勒得喘不过气,又不能令她放松,只能憋着一股劲儿,强撑着到了池边。
一群担惊受怕的仆人手忙脚乱地将羲和抬到草坪上,上官玠紧随而至,用披风将羲和裹了个严实,打横抱起,大步往屋子走去。
羲和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还未走到屋子,她便自己醒了。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哥,青苑呢?”
青苑从上官玠身后探出头,道:“看着我也不至于高兴得跳河吧?”
羲和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和谁一块儿回来的?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上官玠打断道:“哪来这么多问题?先去把湿衣服换了,省得伤寒。”月华池引的虽说是温泉水,但温度只适宜荷花生长,人落在里头,仍然感觉冰凉刺骨。
青苑接话:“少爷,羲和就交给我吧。少爷也赶紧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上官玠见羲和没事,点头答应道:“好。一会儿我让人熬点姜汤送过来,阿苑,你看着羲和都喝了,一滴也不许剩下。”
上官玠走后,青苑给羲和放了热水泡澡,羲和盯着刚送来的热气腾腾的姜汤,嘴上不闲,嘟囔着:“我最讨厌姜汤了。”
“少爷也是为了你好。”青苑盛了一小碗,吹凉了些才递给羲和。
羲和闻着姜味儿就作呕,青苑哄小孩子一般哄道:“就喝这一碗,喝完我给你讲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羲和为了听故事,捏着鼻子将姜汤一股脑儿灌进了肚子,青苑忙递过一颗玫瑰花糖,这才搬了凳子坐在浴桶边。
水汽缭绕的屋子,让人变得慵懒,这时候是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最适合讲故事。可是,青苑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讲起,便道:“阿和,我不知道讲什么,不如你问我吧。”
羲和歪头想了想,道:“那你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去到陆将军军中的吧。”
青苑闻言,双颊立刻泛起红晕,在氤氲中显得小女儿家的娇羞更甚。羲和不傻,怎会没看懂这其中的意味,惊讶之余却仍旧不敢尽信,探问道:“你和他不会,不会,不会有点什么吧……”
青苑微微垂眸,不置可否。
回忆拉回到一个月前,那个炼狱般的战场。
两军正在厮杀之际,却有人高喊:“纪衍已死,王爷有令,降者不杀。”
孟军闻言大惊,一时军心大乱。匈奴人趁势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孟军斗志尽失。羲和趁乱摸了匹匈奴良马给青苑,要她先行离开。
青苑要羲和与她同走,羲和却拒绝了。青苑急道:“纪衍已经死了,你留下又能怎样。羲和,咱们不是大丈夫,顾不上那些保家卫国的仁义。”
“将军生死未卜,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况且,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要他长眠在大漠。”羲和将手中的短刺猛地扎进马屁股,那马痛嘶一声,疾驰而去,羲和大喊:“阿苑,别回头。你若回来,我立刻死在你面前,你知道我说到做到的。”羲和不想让青苑留在这里白白送命,便只能用这种威胁的方式逼她离开。
三个匈奴兵见青苑逃跑,立刻紧随而去,羲和翻身上马,挽弓便要追。突然,一只手按住羲和的肩膀,是周珏,他满脸血迹,气息急促地对羲和道:“这里交给我,你速速去找将军,无论生死都要把将军带回去。”
“队长……”
周珏见羲和迟疑,加重语气道:“快去,往西,跟着右贤王。你放心,我一定让青苑平平安安地离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拼上性命不要,我也不会让匈奴人伤害青苑的。”
军人鲜有承诺,但只要承诺了,那便是泰山压顶,绝无动摇的可能。羲和点头:“队长放心,羲和一定不负所托,誓必将将军带回去。”
周珏说到做到,他带着一弓一箭,紧追青苑而去。青苑在那三人眼中不过笼中困兽,他们不急着将她赶尽杀绝,而是一边逼近,一边欣赏猎物惊恐绝望的表演。
待周珏驰近时,青苑正被三人围在中间。三人嘻嘻哈哈,不进不退,青苑虽握着弓箭,却毫无还手之机,分明便是涸辙之鲋。
周珏见状,分秒不滞,抬手间羽箭已经破空而去,那头尚来不及反应,便有一人应声落马,另外两人不愧为右贤王部精兵,只微微惊讶后便能立刻握刀面战。周珏镇静非常,面不改色地又起一弓,这一箭却不是冲着敌人,而是直扑向青苑的坐骑。只听一声闷响,箭端一半没入马臀,那马接连受伤,暴躁难耐,往前拼死狂奔,那二人欲逐,却又担心后背受袭,只稍微迟疑间,青苑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那二人这才彻底收起犹豫之色,转而专心对付周珏。周珏抹去嘴角渗出的血迹,收起弓箭,握住马刀,毫不惧怕地慷慨迎敌。
夜色侵袭,血过凝痂,没有人看见周珏背部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人看透他拼死做最后一搏的想法。
周珏随同纪衍开路之时受到敌军围击,纪衍为给大军创造突围的机会,孤身诱敌西去,右贤王果然亲自追击,给大军留下了一线生机。可惜孟军失帅,畏葸不前,加上卢屠王又太过精明,反应力超乎常人,在孟军调整过来,准备突围之前便已开城门,代替右贤王复击孟军,这样一来,纪衍弃帅保卒的目的没有达到。
既然卒难保,那么就不能白白牺牲将。周珏一心要找回纪衍,可惜寡不敌众,还是受了重伤,他本来已经绝望,却巧合般地听见羲和对青苑说的话,他认定,只有羲和能救纪衍,因为所有人里,只有羲和还有撑下去的理由和动力。这一次,周珏无比坚定地相信羲和,也许是因为直觉,也许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最终,羲和做到了,周珏也做到了,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为青苑铺就了一条没有敌人的路。
另一边。青苑迷了路,那匹几尽疯狂的战马将她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马最终血尽力竭而死,留下青苑一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是求生的意愿支撑着青苑,她的生命是别人拼死保下的,她不想留在原地等死,她要离开这里,即使是死在战场也好,总比这样来得有意义得多。
青苑就这么一直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有的只是一分活下去的信念。
月藏天明,星隐日出,青苑还在走。可是她的信念却在一点点磨灭,她以为今生再也走不出这绝境,她以为终究要辜负了他人的舍命相救,却不想这只是上天对她的一次考验,一次磨历,天崩地裂之后才会逢得柳暗花明。
青苑的柳暗花明便是陆辞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