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善后工作,纪衍嫌麻烦不愿理会,佐询帝便派了专人过来处理,只通知纪衍回京领罪。说是领罪,大伙儿却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借个由头催纪衍速速回家罢了。
纪衍却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一会儿闹身体不舒服,一会儿说天气太差不适合起程,一会儿又嫌随行之人不合心意。那奉命办事的人被他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却是敢怒不敢言。
这一日,羲和刚从房间出来,就见那跟了纪衍许多天的人站在楼梯口,面上几乎扭出水来,便禁不住问:“侍中大人,将军还是不肯走吗?”
侍中见纪衍天天和羲和几人混在一起,以为是羲和他们从中捣乱,对羲和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冷哼道:“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羲和知道他对自己有误会,也不再多聊,越过他径直下了楼。纪衍和上官玠正坐在窗户边那张方桌旁聊什么,羲和好奇,立起耳朵听去。
“堂堂的大孟将军,住客栈不付钱,吃饭不付钱,若是传出去……”
“行军打仗,没带钱。”纪衍无所谓地耸耸肩。
“老板乐意让你免费住这儿我管不着,可是您老人家天天跟着我们蹭饭吃,还只吃最好的,这我可没法忍受。唉,你别忘了,我可不是你军中士兵。”
纪衍扭头正看见羲和,抬手一指,道:“你不是羲和是,她请我吃两顿饭是天经地义的事,你非要抢着付钱,我也没辙。”
“无赖……”羲和听得哭笑不得,低骂一句。
纪衍耳朵尖,登时立眉道:“谁是无赖?”
“你。”
“过奖。”战事之外的纪衍,少年的玩心不减。
“脸皮比皇宫的宫墙还厚。”
“那可比不过,不过我会继续努力向宫墙看齐的。”
正说闹时,却听一个清脆如环佩碰撞的声音响起:“老板,找人。”三人不约而同地往门的方向看去,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好半晌,才有一个楼兰装扮的姑娘走进客栈。纪衍和上官玠倒是平静如常,羲和却看得呆了。
那姑娘细眉大眼,高鼻小口,嘴唇微厚,却更显气质独特。栗发微卷,衬得肌肤白如凝脂。然而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属那一双深蓝的眸子:眸光流转时有如仙池漾波,三月飞花;沉静时又如荒漠清泉,九天晓月。
纪衍见羲和盯着个陌生人看得目不转睛,逗趣道:“没见过异域人还是没见过漂亮姑娘?”
羲和没搭理纪衍,反而是那门口的姑娘循声望来。这一望不禁令她喜出望外,要找的人近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孟的将军,我认得你。”那姑娘目无旁人,径直朝纪衍走去。
“哦?”纪衍在脑中飞快地搜寻了一遍,确定自己不认得眼前人,方好奇开口道。
“你在城外与匈奴人打仗的时候,我看见过你。”
“原来如此。那不知姑娘前来有何指教?”
那姑娘摇摇手:“指教是没有,我就想认识认识你。对了,我叫依娜。”
“纪衍。”
“我以前听人说,中原的男人都文绉绉的,不如我们西域的男人阳刚,前日得见纪将军破敌,才知道那些人都是胡诌。”
异域的姑娘,连夸人都这样直白,纪衍禁不住微哂:“姑娘过奖。”
“你们汉人就是爱谦虚,这点实在不如我们西域人。”
上官玠看出了苗头,故意问道:“姑娘应该不止想要认识认识纪将军吧?既是实在人,不如明白说了,省得纪将军妄自猜测。”
依娜白皙的脸上晕起一层淡淡的酡红。不过,女儿家的娇羞始终掩盖不了西域人与生俱来的直来直往的性格,她只略略迟疑,便大方承认道:“没错,我喜欢你们将军。”
羲和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便被依娜的话吓到,呛得连连咳嗽。这异域的姑娘都这么大胆吗?初次见面就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表达爱慕之意,羲和除了觉得惊讶,还觉得无比佩服。
纪衍同样禁不住讶异,不过相比于讶异,更多的却是感慨。
若不是当时生命垂危,羲和连与自己相认的打算都没有,更别提倾诉衷肠,互道相思。纪衍想,羲和若有依娜一半的勇气,那估计自己做梦都会笑醒。
想到这儿,纪衍便想气气羲和,让她也知道吃醋是什么滋味。纪衍示意依娜坐下,与她侃侃而聊,上至国家,下至衣食,无一不说。
依娜笑语莺莺,羲和却气得咬牙切齿。她明明知道纪衍是刻意激她,心里却仍旧如同打翻了醋坛子,酸味四溢。
羲和气难平,索性挪到上官玠身边坐下,给上官玠夹菜添茶,不时还嘱咐关切两句。
这下,纪衍又不乐意了,嘴上虽说仍和依娜聊着,面上却对着羲和吹胡子瞪眼。
一样幼稚的两个人看上去形同璧人一对,上官玠心里不太舒服,从小到大羲和从没跟他赌过这样的气。他轻咳一声,半怄气半认真地对羲和道:“羲和,我有事跟你说。”
羲和点头。上官玠道:“咱们该走了。”
纪衍与羲和同时愣住,依娜见四周的氛围突然变得异常,也不自觉地住了声。半晌,羲和避过纪衍灼灼的目光,垂头应道:“好。”
早就知道的结果,却还是让纪衍心如刀绞。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大漠无垠。时而浩瀚如江如海,时而苍茫如烟如云,置身其中只觉万物尽隐,仅存天一线,地一方。
此时,天地交接的水平线上却突然沙尘飞扬,伴随一人一马破幕而来。行过之处,尘埃落定,却又有另一人一马尾随而至。踢踏不绝的马蹄声打破了大漠的宁静,给原本死寂的沙洲带来了点滴生机。
赤马的脚程不是一般马能赶上的,羲和用尽全力才能勉强追着纪衍,不让他消失在眼际。可是,跟了这么一大段,羲和已是筋疲力尽,眼看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羲和只能放弃。她勒住马缰,放声大骂:“纪衍你个杀千刀的,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有本事的别比你擅长的呀……”
熟悉的感觉让纪衍恍惚看到了他与羲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不,是长大后的第一次相见。他猛地一勒马缰,赤马原地转了两圈后方停在原地,纪衍远远看着羲和,之前的阴霾之色尽褪,换作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羲和见纪衍不跑了,忙驱马过去,紧紧拽着他的马缰不松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他甩开。
纪衍挑眉:“这么怕我跑了?”
羲和这一路累得够呛,置着气不肯跟纪衍说话,只冷哼一声,撇过头去。纪衍却被羲和追得美滋滋的,也不管羲和怎么想,伸手勾住她的腰,微微一使力,便将羲和带到了赤马上,面朝自己而坐。
羲和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这面部距离不足一个巴掌的姿势实在让人尴尬得很。她想推开纪衍,却被纪衍用胳膊卡住双臂,动弹不得。
羲和结巴道:“将军,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纪衍稍稍垂额,抵着羲和额头,笑道:“你不是怕我跑吗?这样我就跑不了了。”说完又拍马往前飞奔而去,羲和见状,大喊:“马,马,我的马……”
“自己都管不了了,还管马。”
纪衍一句话呛得羲和无话可说,干脆老老实实坐着不再吭声。不大一会儿,便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色仍未转黑,阳光还有些刺眼,羲和习惯性地往面前的人怀里缩了缩。迷糊了片刻,这才彻底清醒,一个激灵,忙推开纪衍跳到了地上。
纪衍居高临下地瞅着羲和,笑嘻嘻地问:“这么颠簸也能睡着?”
“嗯,晕……”
“哈哈。”纪衍放声大笑,指着自己的衣服道:“流了我一身的口水,记得赔我衣服。”
“将军你也白蹭了许多饭……”
纪衍恼火地拍拍额头,道:“算了,权当扯平了,以后不准拿这个说事儿。”
“知道了,知道了。”
说话间,纪衍又领着羲和往前走了一小段。翻过沙丘,后头便是一片不大的绿洲。对羲和而言,这里陌生又熟悉,她在这里失去了双亲,却也是在这里遇见了最想要珍惜的人。
羲和抱膝坐在水洼旁,喃喃道:“将军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纪衍耸耸肩:“不知道,就是想过来坐坐。”
二人相对无言。羲和回忆起过往种种,纪衍则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羲和即将离开一事。沉默,沉默,此时沉默对两人来说,竟胜过千言万语。
夕阳斜倚,鎏金铺染,从来棱角分明的大漠竟变得柔和温暖,只是那分难得却让人禁不住悲从中来。
“羲和。”久久沉默后,羲和听见纪衍叫自己,侧头望去,纪衍仍旧垂眸凝视着脚边涓涓细流,问:“当真要走吗?”
“恩。”羲和抿抿嘴唇,这是她伤心难过时常有的动作。
“即使我跟依娜在一起你也不阻止?”
“将军身边总该有个体己人。羲和做不到,只希望有个人能代替羲和完成这个心愿,陪将军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有些事只有你做得到,别人代替不了。”纪衍抚上羲和的面颊,那里有累累岁月的痕迹,还有自己倾心的眷念:“丫头,从十年前遇见你那天起,我就再也无心她顾。若是没有重逢,也许我会另娶她人,可是上天却偏偏不肯善罢甘休,它最终还是让我们重见,承受爱而不得的痛苦。羲和,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也不打算委屈自己,今生难得你为妻,我便终身无意另娶。”
这也许就是所谓山盟海誓,不过却只是纪衍对羲和的山盟海誓。
羲和自然不可能同意纪衍孤身一辈子,她握住纪衍停在自己脸颊的手,正色道:“将军对羲和的情意,羲和自当记在心里。只是,将军若将这想法付诸行动,首先便得担上个大不孝的罪名。”
纪衍搂过羲和的肩膀,笑道:“我不是早已担上这罪名了么?”
“可是……”
“羲和。”纪衍心意已定,不想听羲和多劝,便打断道:“等你大婚之日,本将军定要去讨喜酒喝。”
羲和连强颜欢笑也做不出来,哽咽道:“羲和大婚之日,还请将军千万别来。”她怕见到他会动摇自己的决心,那时,或走或留,都会让自己抱憾终身。
纪衍也在想:等真到了那一天,自己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当面道贺,开怀痛饮?现在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
幼时的相遇,滋养出最美丽的花朵,彼此的思念与记挂浇灌着花的成长。可是,秋天终究会来,等到花期将至,入戏之人才能看清它的枯萎,明白它的身不由己。
呵,你是我这一生遇到过的最美妙的风景,却不得不永远消失在这大漠深处,也许是随风而逝,也许是长眠沙土。
不过没关系,能用平生换取与你短暂的相伴,我已知足。
夜半的楼兰,明月低悬,星聚成河。
上官玠驻马立在城门外,任凭月色在自己身周倾洒成一帘半透明的纱锦。
没有人知道上官玠在这里等了多久,除了他自己。从旭日初升到赤盘当空,从黄昏薄幕到玉兔东起,他一直在等,他害怕她改变主意,害怕她背信弃义,更害怕她一去不回。
直到二人一马闯进视野,上官玠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但是二人共乘一骑的画面仍令上官玠感到十分不舒服,他收拾好情绪,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庆幸,冰冷着脸迎了过去。
羲和自知理亏,胆怯地叫了一声:“哥……”
上官玠没应声,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纪衍环在羲和腰间的双臂,半晌,才勾勾手道:“过来。”
羲和欲下马。纪衍却下意识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道,牢牢圈着羲和不让她离开。羲和扭头低唤:“将军……”
上官玠见状,面色愈加冰冷:“纪将军,在下要领妹妹回家了,烦请将军高抬贵手。”
纪衍的手指又不动声色地在羲和腰间扣紧了几分。羲和明白,他还想让自己多留些时间。便回头问上官玠:“哥,现在走吗?”
“怎么?不想走?”
“不是,不是,我是担心,担心那个夜里太黑,会迷路。”
此时,羲和的任何理由在上官玠看来,都不过拙劣的借口。上官玠笑道:“你若不肯走,我不勉强。”这样意味不明的笑意不仅没让羲和觉得放心,反而让她后背冒起层层冷汗。
罢了,这一天总归要来,何必非让两头都难过。羲和坚定了离开的信念,便敢坦然直视上官玠:“哥,我跟你走。”
纪衍十指猛地扣进羲和腰间,许久才松开,重重吐出一个字:“好。”
羲和终究离开了那个念念不忘许多年月的温暖怀抱,下马朝上官玠走去。
不远的路,正好走了十步。每一步都途经一轮春夏秋冬,每一步都演绎一场地老天荒,每一步都化作一番沧海桑田,从相识到离别,从开始到结束,你我用了十年。
过往一幕幕在脑中掠过。从人生长恨水长东,到日日思君不见君,羲和终于走到他身边,陪他度过军中最辛苦难忘的日子,可是如今,一切却如同过眼烟云,折柳难留。羲和知道,自己离他将会越来越远,今后的岁月,除了这一无所有的荒茫大漠,和不屑世故的苍凉月光,又有谁会再度忆起红尘旧事?
纪衍目送羲和渐行渐远,终于没忍住,可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句:“上官玠,好好照顾羲和。”
“好。”上官玠并未回头,只平静地应了一声。
不过往复一句,却让羲和强装出来的镇定彻底崩塌。眼泪无声地肆掠在羲和脸颊,也融进上官玠心里,化作血色翻涌。他不仅痛羲和所痛,还痛己所不得。
那人近在咫尺,却如远在天涯。上官玠如今才明白,她的身不在,对他而言是切肤之伤;她的心不在,对他而言才是削骨之痛。可是,上官玠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他深信,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一个人的心。
祭拜过上官夫妇,上官玠便带着大伙儿一刻不耽搁地朝阳关行进。
羲和木讷地呆坐在上官玠身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直到恍惚听见后头百米开外的地方响起两声轻不可闻的马蹄声,羲和才扭头看去。
可是,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上官玠正了正羲和的身子,笑道:“怎么了?”
“没事。”原来只是自己幻听罢了,羲和不无失望地摇摇头。
羲和看不见也不知道,此时上官夫妇的坟冢边,正立着一人一马。他们站了许久,直站成天地间一尊以夜色雕琢,以沙幕印衬的石像。
羲和,珍重。纪衍驻马长立。
她走了,他的世界恢复了寂静。可是,这样的万籁无声,凭他是浴血沙场,行走刀刃的军人,也禁不住恐惧害怕。
若是,可以就此放下,该有多好。你在你的天一涯,我在我的地一角,互不相干,互不相盼,互不相思,做一对红尘两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