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懿缓步远去,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承靳低声问纪衍:“少爷这么做,真的可以让薄大人免受责罚吗?”
“我做得越过分,薄大人反而越安全。这次出兵咱们全程瞒着他,责任尽在我,皇上不会过度责罚他的。”
承靳如醍醐灌顶,不再多问这事,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纪衍回头审视屏息而待的大军,承靳见状知趣地退到他身后。纪衍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大伙儿都看到了,薄大人已回京复命去了。欺瞒朝廷命官,咱们可是人人都有份儿。”
大军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知所措。明明是纪衍下了军令,此事告知尚书令者军法论处,怎么这会儿他又不提了?
纪衍对大伙儿的质疑视若无睹:“尚书令为传谕旨而来,这番所为不仅是欺瞒重臣,也是欺瞒皇上,重者可连诛,轻者可流放。”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绝望之音传来。纪衍放任了一会儿,这才话锋一转:“不过,要想免罚也不是没可能。”
有人出声询问。纪衍答:“戴罪立功。皇上重视友邦,视楼兰之事如己事,若大家能解楼兰之危,本将军定会竭尽全力为大家洗脱旧罪。”
敢情纪衍早挖好了陷阱让大伙儿往里跳,可惜三军悟得迟了,这会儿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有人疾言痛色道:“我等兵士命如草芥,如何及得上将军身贵。即使救得楼兰,皇上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将军倒是相安无事,可苦了我们这些上有高堂,下有妻儿的平头百姓。”
纪衍闻言,正色道:“三条死罪皆是我纪衍一人之责,尚书令已去复命,我比你们更无退路。万分后果,纪衍自当一力承担。”
众人疑虑之色仍未散去。纪衍见状,自怀中掏出一物,手上再发力,将之嵌入身侧巨石中,有眼尖者看清那东西,大呼:“丹书铁契,是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契。”
丹书铁契者,仅赐功臣。不过纪衍这个比较特殊,他得到它的原因不是因为自身的功绩,而是因为长公主曾在佐询帝与大皇子的夺位之战中为佐询帝东奔西走,立下了汗马功劳。佐询帝为报长公主舍身为己之恩,特于登基之日赐丹书铁契一枚。这铁契无决断生死之用,却有皇帝的允诺:合理范围内,满足持铁契者一个要求。
军中哗然,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来看。纪衍道:“我保证,铁契用于军绝不用于己,此番出征若得大捷,功劳在军;若是大败,罪责在我。三日为期,不破楼兰,纪衍愿军前自刎,以谢三军。”
哗然之声瞬间平息,黄沙滑过,摩擦地面的声音也清晰入耳。大家在考虑,在犹豫,在惊讶,在诧异。大孟开国至今,没有一个将领在军前立下过此等军令状,也没有一个功臣将丹书铁契用在军民身上,更没有一个王公贵族敢如此彻底地断掉自己的后路,以身试法。
许久,鸦雀无声的营地卒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属下愿誓死追随将军。”
众人习惯性地循声望去。虽看不清是何人开的头,但大伙儿俱被感染,高喊:“属下愿誓死追随将军。”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云天。
承靳长舒一口气,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下。纪衍这先抑后扬的法子,让大军的信念在溃散中重生,可谓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羲和没在人群中,仰头注视着纪衍。他背脊笔直,成竹在胸,那神采奕奕的模样遮掩了他不愿为人知的疲惫和憔悴。只有羲和知道,知道纪衍的日不休夜不眠,一切的一切,只因他誓言要撑起一片天,用他自己的肩膀。
三日期满的次日清晨。
大孟皇宫收到捷报,辅国将军纪衍率一万精骑攻克楼兰,扫清西域各地匈奴兵,斩杀匈奴卢屠王,单于姑父在内三万四千余人;俘获右贤王、相国在内四十三人。孟军安远将军李云山战死,追封为镇西将军,世袭侯爵。其余伤亡人数逾千人,所有伤亡者家中皆有补贴。
百姓相安无事,楼兰二王子兵败自尽,老楼兰王经历大喜大悲后病情加重,医治无效殡天,三王子继王位。楼兰解困,重新成为交通要塞,商业枢纽。
楼兰以西乌孙、龟兹、大宛等诸国见匈奴败逃,遂联名上书大孟天子,称受胡骑胁迫,不得已放其通行。佐询帝知道此时不宜与西域诸国翻脸,便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且派军前往诸国,护之不受匈奴人报复。
楼兰国新易主便上表臣服之意,佐询帝龙颜大悦,三军不仅没受罚,反而人人有赏。另外,皇帝念及薄懿无功劳有苦劳,予以宽大处理,只罚俸半年,责其失职之过。
也就是说,楼兰大捷,未得赏赐者独纪衍一人而已。加上薄懿回京上禀后,皇帝收回了加封纪衍为镇军大将军的命令,所以他仍然是辅国将军。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险渡黄河,偷袭姑威,计谋焉支山,独走敦煌,巧夺酒泉,楼兰败走,逆拂君意,沙漠埋旨,军前立状,以少胜多,生擒右贤王,还有最离奇的狼群助孟,这些无一不是说书人无需编造便可信手拈来的传奇故事。
其实,对于整个事情的详细过程,真正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百姓不过众口相传,虽说惟妙惟肖,却是亦真亦假。
画面推回到数天前,那里有人人都想得知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