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又过去两日。军士们都议论纷纷,却仍不见纪衍点兵出征。
只有羲和知道,纪衍不是不想出兵,而是尚有不妥之事未解决。
匈奴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进可攻退可守,若想硬上,吃亏的只会是孟军。纪衍十分明白军队的处境,便想用个取巧之法:擒贼先擒王。
别看说得容易,做起来实非易事。一个卢屠王已是棘手,现在又多加了个右贤王,这便是难上之难了。
纪衍没有三头六臂,顾前难顾后,即使擒王也只能擒住一个。那另一个谁来?这便是纪衍正在头疼的问题。撇开纪衍不说,军中有能力与二王交手的,非李云山不可。但是大军不可无将,纪衍一走,统率之职便落在了李云山肩上,他是绝不能离开的。
纪衍兀自伤脑筋,羲和看得心疼,出主意道:“赵将军可能担此任?”赵朋遽本留守黄河,前些日子援军抵达,他便领着广威营与纪衍大军会合了。
“不能。”纪衍想也不想便回答:“朋遽性子急,去了只怕会误事。”
“那就让赵将军统率军营,李将军与你同去。”
纪衍低笑道:“让他统军?估计我们还没碰见匈奴王,他便已经带着大军硬杀过去了。”
“那,那到底如何是好?”羲和恼自己不学无术,关键时刻无法为纪衍分忧解难。
“我去怎样?”羲和余音才落,另一把声音便适时响起。随后上官玠掀帘而入。
纪衍靠着椅背,两手支着头,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可以?”
“因为你没有更好的选择。”刚才在帐外,二人的对话已经一字不漏地被上官玠听在了耳朵里。
有真本事的人才敢这样自信满满,纪衍毫不怀疑上官玠的能力,只好奇道:“你并非我军将士,为何要帮我?”
“加上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要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你想要什么?”纪衍端起手边热气腾腾的六安瓜片抿了一口。
“城下之后,我要带羲和走,你不可阻拦。”
手禁不住微微一颤,一滴滚烫的茶水落在纪衍手背。他压住情绪,冷视上官玠道:“若是她自己的意思,我绝不拦着;若是你的意思,那么,”纪衍搁下茶盏,一字一句道:“攻城一事,我纪衍绝不用你帮忙。”
上官玠沉默着静待了半晌。他希望羲和能亲自站出来,断了纪衍的念想,可羲和却只是垂着头半声不吭。上官玠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纪衍案上。羲和斜眼瞟去,见那东西异常眼熟,不觉大吃一惊。
红纸烫金,竟是二人的庚帖。
纪衍耳通目明,如何看不见羲和的惊慌?他疑惑地打开庚帖,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他怒视羲和,咬牙切齿道:“这是真的?”
“将军,你听我解释……”
纪衍啪一声将庚帖摔在地上,吼道:“给我滚。”
上官玠面不改色,俯身捡起庚帖,用袖子擦干净了放进怀中,拉了羲和便往外去,羲和甩开他的手,道:“我不走。”上官玠充耳不闻,强行将羲和拖出了中军帐。
到了宿帐,上官玠才松开手,羲和沮丧地瘫坐在床,闷声问:“哥,你这是干什么?”
上官玠拉开椅子坐在案边,轻描淡写道:“替你下决心。”
羲和滑到地上,抱膝蹲着,难受得直抽泣:“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
“我若不这样做,他便不会死心,你也不会真的放手。再说了羲和,即使没有我,你和他也不可能,所以这个坏人,不如就让我来当吧。”
“哥……”
“纪衍是长乐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亲外甥,皇上待他如亲子,你别告诉我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还妄想什么,妄想皇帝和长公主能够接纳你?妄想他们都认不出你是顾家的子孙?妄想纪衍会为了你抛家弃国、背忠违孝?”
上官玠的每一句话都在羲和心口划出个口子。可是,再怎么血肉模糊,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上官玠就那么看着,看着羲和颓然坐地,哭到眼泪流干。这是上官玠见到羲和哭得最痛心的一次,不过没关系,将眼泪一次流尽,她未来的日子兴许会好过一些。
暮色四合。
胡桃掀帘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两个一动不动的木头人,他本有话想说,却被这微妙的氛围吓到,生生将话咽了回去,正想悄声退走,却听上官玠问:“出什么事了?”
胡桃憋着一肚子话来,以为又要憋着带走,不想听见上官玠问起,便滔滔不绝说开了:“哎呀,将军也不晓得怎么了,把中军帐砸了,拉着谁都要比试。少爷你也知道,将军的身手谁能比得了,这不,大伙儿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是挨揍的份……”
余下的话上官玠无意多听,哼笑一声道:“这样的性子,到底是怎样打的胜仗?”说着边往外去:“我去看看,估计你们将军很有兴趣与我打一架。”羲和生怕二人真打起来伤着彼此,胡乱擦了把脸便紧随而去。
不远处的中军帐倒了,不知道是如何砸的,兵士们正在抢修。羲和顾不了这个,赶紧寻着上官玠和胡桃的身影跟了过去。
还未走出营地,却被曲长拉住,就是之前跟羲和在黄河边比试的曲长。因为羲和队上的人都没了,所以曲长对羲和尤其上心,这会儿见羲和要去凑热闹,便拽着她不撒手:“将军在前面,你别去,就你这个身板,不够将军一拳的,到时候伤着你,我将来下去了,没法跟你们队长交代。”
羲和很久没见到他了,眼下见他如此关心自己,心里自然感激。只是眼下的重点不在这儿,羲和反拽住曲长的手,急切道:“将军在哪儿?”
“刚出营去了。”
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不少弟兄,羲和想想真是越发觉得过意不去。她放开曲长,大步流星奔营外而去。奈何围观之人众多,路堵得水泄不通。待羲和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最里层,纪衍和上官玠已经打完了,正一左一右对面而立,脸上都挂着或多或少的血渍和淤青。
羲和摸不清情况,不敢妄动,几步窜到了胡桃身边,问:“打完了?”
“完了,特别精彩,不分上下,原来咱们少爷身手这么厉害……”胡桃兴奋难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今天的主角。
“别废话,”羲和打住胡桃的话头,皱眉道:“没人阻止?”
“李将军阻止过了,可是将军他火气太大,又喝了酒,哪劝得住啊。”羲和顺着胡桃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李云山抱臂而站,眉头紧锁,神色间忧恼参半。这会儿李云山恰好也看见了羲和,便招手示意羲和过去。
“奚和,你去劝劝吧。”待羲和走近,李云山说道。
“那将军能不能先让大伙儿回去?”毕竟是三人之间的私事,实在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
“好。”李云山将看热闹的人全都赶回了营地,这才又嘱咐了羲和一句:“纪将军虽是治军良将,但毕竟年少气盛,性子暴躁了些,你当心点。”
闹腾了这么一会儿,已是月上中天。旁人散去后,营外便只剩下当事的三人。
纪衍和上官玠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面上虽毫无表情,却无端给人寒意凛凛的错觉。大漠的夜晚本就偏凉,这会儿更是寒上添霜,羲和不禁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挪过去,问道:“将军,哥,你俩没事吧?”
纪衍睨视了羲和一眼,终究只言未发。他随手抄起酒坛,闷声往五十米外的另一座沙丘走去。羲和急忙追去。上官玠本意阻止,话到嘴边却又止住,只负手凝视着羲和纤瘦的背影。
夜空深蓝,云稀星密。抬眼望去,只觉空旷无边,让人禁不住感慨: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羲和挨着纪衍坐下,闻到他满身酒气,微微皱了皱眉,纪衍却没在意,问道:“那庚帖是真的吗?”
“嗯……”
“不是那小子强迫你的?”
“不是……”
纪衍难受至极,反而放声大笑:“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将军,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那你是不小心的?”纪衍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羲和。
“定婚约的时候,我不曾想过还会遇到你。”
“若是定婚约之前遇到我呢?”
“我,我不知道……”
“羲和,我问你。今日若是没有上官玠,没有婚盟之约,你可会嫁我?”
“将军……”
“不会的,是吧?”语气虽是否定,纪衍眼中却扔抱有些许希冀。
“是。”不忍归不忍,羲和却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
纪衍眸中的光亮瞬间黯去。他自嘲地笑笑,将视线从羲和面颊收回,顾自大口大口地灌着酒,羲和抢过酒坛,心疼道:“将军的伤尚未愈合,不能喝太多酒的。”
“你还关心我?”
“嗯……”
纪衍情容皆动,伸手抚上羲和的左脸,柔声道:“那你还要嫁给别人?”
“上官家大恩于我,这婚约又是养父母遗愿,我辜负不得。何况,”羲和微微侧头,避过纪衍满是茧子的手,哑声道:“羲和可以嫁给任何人,却独独不能嫁给将军你。”
骨节分明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滞了许久方听纪衍平静道:“你俩现在就走吧,别再回来。”
羲和心事未了,摇头拒绝道:“不,我想打完这一仗。”
“可是我不想再看见你。”纪衍真怕时间越久,自己会越离不开羲和。
“没关系,将军若不想见我,我一定不让将军看见。可是将军你别撵我走,我跟你一样,也想替阵亡的兄弟们做点事。况且,这一别又是相见无期,像十年前一样,”羲和强忍着不让满眶泪水溢出,紧咬嘴唇:“所以最后这些日子,羲和想再陪陪将军。”
纪衍听了这话,连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拂去。他将羲和拉进怀里,头深深埋在羲和颈窝。羲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滑落,从最初的温热变作最后的冰凉。
羲和伸手环住纪衍宽实的后背,这是她第一次回应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泪眼朦胧中,羲和仿佛看见初秋的第一场雨浇落了季夏的最后一朵花,那样悲伤,那样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