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军营的火光隐约就在前头目所能及的地方,可是要走回去,也得花不少时间。再说,跟着纪衍奔波了一宿,本以为回来能蒙头睡个大觉,谁晓得还得遭这个罪。想到这儿,羲和便气得原地跳脚,跺得灰尘扬起一人高,自己也被呛得咳嗽了好一会儿方才顺平气,撅着嘴慢吞吞地往回挪。
才走出二百米左右,突然听见前头又响起达达的马蹄声。羲和忙抬头望去,竟是纪衍那匹毛色鲜亮的赤马,只是马背上空无一人。赤马走到羲和身边停下,用头拱拱羲和,似乎是在示意她骑上去。
羲和抚着赤马的背,喜从心起,笑道:“是你们家将军让你来接我的吗?”赤马如同听懂了一样,低嘶了一声。
赤马并未将羲和带回营地,而是带着她进了城,来到一个幽静的小院中。羲和推门而入的时候,纪衍正往一个大木桶里倒水,见羲和进来,眉眼间没有了刚才的凌厉,笑道:“从没干过这些,还真没想象的轻松。”
“将军你这是……”
“羲和,这里清静,没人会来,干净衣服在桌上,水都弄好了,你沐浴吧,这一天也折腾得够呛。我还有事处理,就先走了。”
“喂……”
“嗯?”纪衍正要带上门,却听羲和叫他。
“谢谢将军。”
那是羲和进军营以来沐浴得最舒服的一次,也是花费的时间最长的一次。直到泡得浑身乏力,四肢疲软,羲和才爬起来换上了干净的便服,心想着等头发干一些再走,便散着头发趴在桌上想事,不一会儿竟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胳膊酸麻,羲和才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想换个姿势,恍惚间却见对面直直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羲和吓得浑身一激灵,顺势往后摔去。好在那人手脚十分快,眨眼之间便绕过桌子接住了羲和,将她重新按在椅子上坐下。
这会儿纪衍换了软甲,跟方才那个一身便衣的随性男儿相比,显得更坚毅果敢。他一手支头,目光久久落在羲和脸上。经过这么多风霜冷雨,还能清灵如芙蓉出水,也只有眼前这个姑娘了。
纪衍笑道:“羲和,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除了小时候,我还不曾见过。”
“和小时候差不多,没什么区别,就是长高了而已。”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见着。”
纪衍语气中不无失落,羲和有些心酸,转移话题道:“将军怎么又过来了?”
“我有句话想问你。”
“将军你说。”
“上官玠与你,是什么关系?”
羲和才平静的心,又扑通乱跳起来。他还是起疑了,这也难怪,上官玠对自己的紧张程度早已超过了普通兄妹。
可是羲和生怕纪衍误会,仍然嘴硬道:“他是我哥……”
“还想骗我,当我看不出来吗?”纪衍的语气突然转得凌厉。
羲和暗吁口气,纪衍临敌时的面不改色和私下里的说变就变简直就是两个极端,让人偶尔会纳闷,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纪衍见羲和沉默不语,心有不忍,语气又放柔和了些:“我能明白他的心思,因为他看你的眼神,与我一样。羲和,你别怪我,我也是害怕你对他……所以才这样气结的。”
“将军,在羲和心目中,他一直都是兄长,现在是,将来也是……”
“好了,只要知道你对他与他对你是不同的,我就可以安心回去处理公务了。”纪衍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他亲手将羲和披散的头发束好,才嘱咐道:“回去好好休息,今天的操练你就别来了。”
“不行……”
“这是军令。”
“可是将军你也一夜未眠。”
“你跟我能一样吗?听话。”纪衍宠溺地拍拍羲和的脑袋。
羲和确实觉得累了,妥协道:“那好吧。不过将军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休息了,别熬坏了身子,操练不是有李将军在吗?”
纪衍半眯着眼睛盯着羲和:“你心疼我?”
羲和不好意思地微微侧头:“没正经。我的意思是,将军若是病倒了,谁还带我们去楼兰。”
“当真不是心疼我?”
“不是……”话音未落,羲和就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没底气,便改口道:“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吧。”
“一点点就足够了。”纪衍朗声大笑,伸手拍拍赤马,赤马便驮着羲和奔城外而去。
人马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眼际。纪衍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心底如同被抽空一般。
这次她不过是离开自己一会儿,那么下次呢?她是不是就要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纪衍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有心无力,高贵的出身可以给予他一切,却仍旧给不了他改变命运的能力。
明明是两个无法厮守的人,为何偏要安排他们相遇?绵长的相思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叫人如何不伤心?
呵,上天的玩笑,总是让凡俗之人束手无策。
操练时分,宿营最是安静。
羲和避过巡营走回寝帐,还没等掀起帘子,就有一双手将自己拉了进去。那人将羲和扔到榻上,随后又欺身压了上来,羲和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他乱来,低声道:“哥,你干什么?”
上官玠冷哼一声,压着羲和的身子却仍旧没动,反而将头埋进羲和脖颈,过了许久才问:“一晚上都跟纪衍在一起?”
“呃……”羲和被这奇怪又尴尬的氛围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僵硬着身子道。
上官玠把头从羲和脖颈处往上移了些,嘴中温热的气息正好打在羲和耳畔:“还沐浴过了?”
羲和知道上官玠误会了,忙伸手推他:“哥,你胡说什么,将军只是借了地方给我。你起来,让人看见不好……”
“没有人,只有你和我。”上官玠一手支着榻,一手将羲和紧紧圈着,他低头暧昧地摩挲羲和的耳垂,笑道:“不如今天就将咱俩的婚约履行了吧?”
羲和大惊失色,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上官玠自小文武双修,羲和哪是他的对手,反抗了好一会儿,累得筋疲力尽,也没推动上官玠分毫。眼泪不受控制地划过脸颊,羲和张嘴便咬在上官玠肩头,上官玠身子微微颤了颤,却任凭羲和咬着,一动不动。
其实,上官玠不是不痛。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清晰地感觉到羲和的存在。也只有这样,羲和才能把他放进心里,即使那里没有光明,他也愿意。
就这样僵对了许久,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无论上官玠多想得到羲和,在面对她的无助时,他仍然心软了。
上官玠松开羲和,缓缓起身坐在床沿。他的喉头有些哽咽,却还是强作平静:“羲和,为什么我得不到你?”
“哥……”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爱我的,直到我看见你在纪衍生命垂危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绝望,看见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发自内心的笑意,我才明白。原来,我和那些被你拒之千里的人并没有两样。”说到动情处,上官玠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他转身握住羲和的肩膀,声音转为嘶哑:“羲和,我有些后悔找到你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快疯了,我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嫉妒得快要疯了……”
人前的上官玠从来不曾这个模样,羲和有些不忍,伸手抚上上官玠被血浸湿的肩膀,愧疚道:“哥,对不起。”
“羲和,跟我走吧。”上官玠需要的从来不是道歉,他只想带羲和走,离开这个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羲和都无比危险的龙潭深渊。
羲和沉默了良久。她想起养父母临终之时托胡桃带给自己和上官玠的遗言:愿白头偕老,不弃不离。之前,由于胡桃的昏迷,羲和对此并不知情。而今既然晓得了,羲和又怎么能再违背养父母的遗愿?鸦且有反哺之意,羲和又如何狠心拒上官玠于千里之外?
罢了,既无缘与纪衍相携余生,那便不要再伤害上官玠了吧。
羲和咬牙下了决心,道:“哥,我跟你走。”
“当真?”上官玠欣喜若狂。
“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上官玠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等打完这最后一仗,楼兰得以自由的那一日,我就跟你走。”
上官玠神色黯淡:“你还是舍不下他。”
“对,我舍不下他,可是我也舍不下那些长眠大漠的兄弟。等到匈奴人退出大漠,他们的英灵得到安眠,我一定跟你走。”
上官玠知道羲和是个计过自讼的人,不愿看她遗憾终生,点头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