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羲和站在数万人的队伍中,仰头凝望着她心目中当之无愧的英雄。
此时,纪衍身侧还有一个五短身材,面目和善的中年人,那是谒者仆射宋安士,这次专程来宣旨的。
三日前,酒泉告捷,自叛将章牧引敌寇入河西至今一月有多,大孟又重新收回姑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
此役,陆辞聿方面于居延斩敌近三万,俘获白羊王在内五十二人。
纪衍方面于焉支山斩杀休屠王部两千余人,休屠王、休屠王子战死,俘虏约六十人。又于姑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俘获匈奴浑邪王子、浑邪王妃、右都尉、左当户在内七十四人,共计斩杀匈奴五万人有多,浑邪王、相国皆战死,而孟军伤亡不足万人。
据说皇帝在听闻大捷之后,举杯痛饮,喝了个酩酊大醉。酒醒之后便立刻挥笔拟旨,可见对此役之重视。
大家伙等候在城楼下,个个都兴奋不已。之前皇帝已经军前封赏了有功之人,这次完整地拿回了河西四郡,赏赐应该少不了,将士们暗自猜测。
果不其然,一会便有人牵出许多牛羊鸡鸭,后面还有一车车的酒坛子,所有人都咽着口水盯着那些东西。
宋安士高声道:“皇上隆恩,今夜肉与酒犒劳大军,管够。”
下面人一阵欢呼。宋安士又道:“辅国将军纪衍加封二品镇军大将军兼长平侯,建武将军李云山加封三品安远将军兼平津侯,振威将军陆辞聿加封三品镇护将军兼武安侯,余下所有人等均进阶一级,待散去后上各自曲长处领取赏钱。”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的声音回荡在大漠上空,久久未曾散去。那一夜的河西万里无云,月亮异常的圆,掐指细算,正值十六。
三军击筑同乐,上至将帅,下至兵士,个个喝得七荤八素。此番不像在黄河那边时,是为了掩敌军耳目才通宵玩乐,这次是真正的庆功,酒就摆在一边随便喝,没了还有人送过来。
子时过后,队里最善酒力的周珏也扛不住晕晕沉沉地倒在篝火边呼呼睡着了,羲和和青苑默契地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动手将众人一一往火堆边挪去。虽说是夏日,但这大漠的夜晚却还是凉得很,可不敢让他们着了凉。
谁知这一晃动,周珏忍不住哇一口吐在了羲和身上。羲和无奈之下,只能让青苑先回去休息,自个儿往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她记得树林深处有一畦水洼,水洼不大,但是还算深,水也清亮。羲和四下里查看了一番,见没有异样,便也顾不得刺骨的凉意,急忙褪去衣服,就着清水擦洗身子。
这大漠的夜晚比不得陇西。羲和被冰水扎得浑身发抖,匆忙洗好身子和头发,手脚僵硬地穿上衣服,这才来得及将周珏吐在衣角的秽物弄干净。
事毕,见无人过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也不着急将头发挽起来,只任由它随意披在肩上,穿过小树林,找了一处距离营地较远的小沙丘,抱膝而坐。
河西之战告一段落,困扰羲和许久的心事,也是时候该梳理梳理了。
走,还是不走?
匈奴大败而去,仇恨已报,该走。
青苑虽说能吃苦耐劳,但是对战场始终心存惧意,该走。
答应过青苑不久留,该走。
……
羲和绞尽脑汁,想到无数该走的理由,却没想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留下的借口。
不是说好了从军只为报仇吗?为何现在这样不想走?羲和自嘲地暗问自己。
正想得头疼欲裂,却见身旁出现一个黢黑细长的影子。羲和大吃一惊,急忙扭头看去。纪衍一身轻便软甲,长身而立,月亮在他身后,化作一地流光荧荧。
羲和忙抬手去束头发,却被纪衍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定是要问罪了。
羲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正要开口解释,却听纪衍道:“是你?”语气中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充满了期待,羲和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愣在原地。
纪衍见羲和闭口不言,全当她默认了,喜色不由跃上眉梢,只微微迟疑了一下,便伸手将羲和拉进怀里。
软甲冰冷扎人,羲和却觉得温暖非常。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幕幕至今仍然清晰浮在眼前。顾家大祸临头的那夜,管家顺叔带着羲和逃出京城,却在不远的树林遇到搜查军队,为了不让羲和在逃亡中度过余生,顺叔将羲和托付给了一个冬猎的少年后,于众目睽睽之下跃崖而去,手里还紧紧抱着用羲和的袄子裹住的石头,形如抱着一个孩童一般。
追捕之人将顾家小姐坠崖身亡一事上报与朝廷,因崖高千丈,尸骨难寻,朝廷不意深究,此事便就此告一段落。
而那个冬猎的少年,不仅一诺千金,将羲和带出了树林,还悉心照顾了羲和数日。只是天意难测,二人相处不过十日左右光景,羲和便因一次偶然的机会,随上官家的商队离开了京城,连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
纪衍此时的心情同样也是复杂又激动,当初救下那个孩子,不过是因为一时心软,直到她不告而别,纪衍才感觉到心疼。他无数次派人去找她,但是,要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身世的人谈何容易,纪衍动用了太多人力财力,却仍旧如同大海捞针,渐渐地,他便绝望了,放弃了。
所以,如今的重逢对于纪衍来说,是个莫大的惊喜,意料外的惊喜。
而这半刻的温存,也终于让羲和明白,纪衍的念念不忘比相遇相守来得更珍贵。他的心里有她,这已经足够了,即使不能走在一起,即使下一刻便天昏地暗,山崩地陷,她也已经毫无遗憾了。
那个舍不得推开的人羲和最终还是推开了,动容之后总要恢复平静和理智。
“将军,你认错人了。”
商贾富户、达官贵人也好,穷人贱民、异族外夷也罢,纪衍却偏偏是天之骄子、皇室贵胄,他那个荣光耀耀的家,有羲和终此一生也踏不进去的门槛,有羲和从不刻意想起却又难以忘记的记忆。
可是纪衍对羲和的话却置若罔闻,顾自问道:“当初为何要不告而别?”
羲和微微侧头,重复道:“将军认错人了。”月光下,她的神情显得那么真实,纪衍的身子禁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可这十年来唯一一次这样强烈的熟悉感让他不肯轻易言休:“你可曾去过京城?”
“数月前,属下在京城曾与将军见过面。”
“我是说十年前。”
羲和咬了咬下唇,故作平静道:“属下打从出生就不曾离开过江南。”
纪衍听罢,长长叹了口气,里头有些听不出的情绪,但更多的却是失望。他将目光从羲和面颊上收回,投向悬挂在天边的那轮玉盘,久久沉默。羲和等得心里发虚,干脆跪地道:“属下有罪,请将军责罚。”
此时再垂眸,纪衍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语气变得异常冰冷:“责罚?好。十七岁参军,其罪一。”
“以女儿身男扮女装混入军营,其罪二。”
“上欺将军,下瞒同袍,其罪三。还有,秦苑也是女儿身吧?掩人耳目,知情不报,其罪四。”
纪衍略微沉吟了片刻,不等羲和回答,又道:“此四罪,条条当诛。”
“属下愿意领罪。”羲和性格中最好的地方,便是敢作敢当。
纪衍盯着羲和看了许久,那个熟悉的影子让他始终狠不下心责罚她。半晌才叹气道:“罢了,这次就算了。”
羲和受宠若惊:“将军不追究我们的过错吗?”
纪衍盘腿就地而坐:“过错?也许错的并不是你们。”他半是为羲和开脱,半是自嘲:“到底是匈奴太强,还是我大孟男儿太弱?竟要两个姑娘上战场冲锋陷阵。我不是不想责罚你们,而是想利用责罚你们的时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将军……”羲和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将军。”
“不必谢我。我不过是见没有他人知晓,才做个顺水人情。”纪衍正色,认真道:“但你们不能再留在军营了。”
他一句话,无疑是替犹豫不决的羲和拿了主意。羲和点点头:“属下明白,但是属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纪衍颚首,羲和才敢说:“属下想跟着将军打完楼兰这最后一仗再离开。”
纪衍想也不想,摇头拒绝:“我若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我怎会让你继续上战场?”他面上的神情明确地告诉了羲和,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
“将军,就这一次,最后一仗,好吗?”
“不行,很危险。”纪衍斩钉截铁。
“之前也很危险,属下也撑过来了。”
“那不一样,有些事不需要你一个女儿家来撑。这事不提也罢,你就在酒泉等我,援助了楼兰,我带你回去。”
羲和不甘心,拉着纪衍的袖子不肯撒手,一字一句道:“将军可以以身犯险为我们打通渡河的路,可以单枪匹马为我们打开城门,属下若是半途退缩又怎能对得起将军和千万同袍,况且,”羲和顿了顿:“属下相信将军,将军定不会让我们白白送死的。”
墨黑的软甲衬得羲和肤如凝脂,若不细看,竟以为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塑仙子。纪衍凝视着那只拽着自己袖口的柔荑般的芊手,沉默了片刻,才负手笑道:“你怎就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样服些软呢?”
羲和瞪大眼睛:“将军的意思是同意了?”
“同意了。等这一仗过后我会想法子让你们离开军营的。这段时间你俩就跟在我身边,我给你们安排个别的住处,女孩子家,天天跟那帮老爷们在一起,多少也不方便。”
“谢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