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衍做事向来不爱拖泥带水。次日日中,承靳便来通知羲和与青苑收拾东西,即刻前往中军帐。
周珏他们对于二人突然调往纪衍身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人还偷偷问羲和:“你俩是不是犯什么事了?”
羲和没法告诉大伙儿事实,只能胡编乱造:“我们曾经去过楼兰,将军大概是觉得这番行军我俩能帮得上忙吧。”众人余下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承靳就催着羲和二人离开了。
去往中军帐的路上,羲和将前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青苑听,听得青苑后背惊起一层白毛汗。好在纪衍的反应不算太坏,羲和的选择又还算正确,青苑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承靳引着二人看过了住处,这才往中军帐绕去。自从拿下河西,纪衍就一直同大家呆在城外的营地,没有去城内专门给他安排的地方,不过这其中的原因却不是大家所想的将军与军同甘共苦,而是纪衍嫌城内的环境和吃喝用度不如中军帐,又懒得重新搬动罢了。
此刻中军帐中,纪衍正背对着门在看地图。羲和二人站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住处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多谢将军。”羲和回道。
纪衍笑笑:“那就好。”
青苑对此也是万分感激,屈身跪地道:“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我迟早要让你们姐妹俩酸死。”纪衍挥挥手,对青苑道:“你先回去帐中收拾收拾,羲和留下来给我研磨。”
“是。”
青苑出去后,羲和蹲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磨着墨。纪衍正写什么,羲和以为是军情机密,固然好奇也不敢伸头去看,只盯着他手中飞舞的象牙黑漆云龙纹管紫毫笔出神。
大约到了晚饭时间,才见纪衍放下笔。那时候羲和已经或蹲或站,或坐或靠地换了无数个姿势,纪衍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笑道:“很无聊?”
羲和听见动静,急忙正色道:“不,不,不无聊,将军公务繁忙,这是属下该做的。”
“公务?”纪衍耸耸肩,漫不经心道:“我就是练练字而已。”
“练字……”羲和脸色转黑,纪衍却看得有趣,哈哈大笑:“练字也是公务,总不能让别人看见大孟的将军写出来的字像五岁小儿一般吧。”
“……”
“好了,不逗你了,说正事。以后你二人单独住一个军帐就方便多了,别再去树林里偷偷洗澡,太凉了对身体不好。”
羲和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支吾道:“你你你,将,将军,昨,昨日……”
“你别误会,我只是见你头发和衣角都湿着,猜的。”
“将军下次说话能不能说清楚一些……”
休整两日后,大军西出阳关,到达楼兰城外八十里处扎营。
这一番除去河西四郡所必需的守军,纪衍带走了剩下的两万精骑,对楼兰城是志在必得。
在行军的这两日,纪衍派人快马给陆辞聿送去了一封信,要他亲自走一趟车师,请求车师国王连同孟军共同抵抗匈奴援军,以便顺利解救楼兰,并且许诺将来派军驻扎,保车师不受匈奴所侵。
那封纪衍写给车师国王的信函羲和也看过,当然不是偷看的。那天天才转黑,纪衍叫了羲和过去,让羲和假作车师国王,看了信给点意见。羲和信以为真,一字不漏地读完了信,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不仅条件诱人,而且感人肺腑,令人不得不动心。
羲和的意见对纪衍来说其实不重要,他只是喜欢逗着羲和玩,羲和专注的模样很可爱,每次纪衍看见都觉得压力尽消,神清气爽。这回也是如此,纪衍将信交给承靳,对羲和挑眉道:“我就是口头传话,车师国王也会帮我们的。”
“那将军还让属下看。”
“我只是想给车师国王一颗大的定心丸。顺便,测试测试自己的文笔到底是什么水平。”
虽不过玩笑,却也让羲和知道了一些普通士兵不必知道的事。这次南侵,匈奴为保险起见,直取河西的同时,发另一路军于车师强制借道,突袭占领楼兰。
这一来,不仅可以将夺取楼兰的时间缩短,还可以分散大孟和楼兰两国的注意力。可谓一举两得。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得罪了车师国。但维耶单于并不怎么在乎。他认为,只要在河西和楼兰站稳了脚跟,那么拿下车师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他犯不着低声下气地求助于车师。
而事实证明,当河西和楼兰的土地上站满匈奴人的时候,车师王室和百姓确实只能选择忍气吞声,甚至还一度考虑过是否应该臣服。但今时不同往日,孟军偷袭加上快袭的的接连反扑,让沉浸在喜悦中的匈奴人尝到了败北的大苦头,原本好好的计划却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一时间,不仅援军无法南下救援,就连驻守在楼兰的军队也无法全身而退。
维耶单于后不后悔,大家伙无从得知。但是车师国的态度,却成了孟军的大筹码。
纪衍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陆辞聿亲自走一趟车师。一是方便观察地形,二是让车师国王相信大孟的诚意。
事情总是在纪衍意料之中。
孟军到达驻扎地的同时,居延传来消息:镇护将军与车师国王达成共识,联军据守车师和居延,共同抵挡匈奴援兵南下。
羲和听见承靳向纪衍汇报这个消息的时候,特别开心,纪衍却面无表情,等承靳退下后,才道:“有什么好兴奋的,这是必然的结果。”
“将军,你怎么那么肯定?若是维耶单于也派人向车师求和,以更丰厚的条件拉拢车师,难保他们不会与咱们倒戈相向啊。”
纪衍摇摇手指,嘴角上扬,笑道:“丫头,你不懂,这不仅仅是利益的关系。而是自尊,一个国、一位国君的自尊。”
羲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原本以为国君都会以自己国家的利益为重,谁开的条件更利于自己的国家,谁就是盟友。听了纪衍一番话,才知道这政治上的水深得很,不是一般人能看得透的。
驻扎了十日,纪衍不急着攻城,而是让人日日去阵前叫骂,他自己则带了百来人,将周边的巡哨都剿了个干净,顺道一一说服了楼兰西面的诸国。这些个小国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主,此刻见车师助孟联抗匈奴铁骑,知道匈奴已成了笼中困兽,巴不得赶紧避嫌,不用纪衍多费唇舌,便大开城门,迎接孟军,驱逐匈奴兵。
事事俱备,仍欠东风。可这次,东风却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借。楼兰城中驻守的卢屠王,是个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的人,他不仅稳重老成,而且精通几国语言,一直是维耶单于最信任的人之一。羲和跟着叫骂的部队去过两次,见那卢屠王确实有大将风骨,纵然知道援兵难至,也仍旧是临危不乱,指挥若素,行动间没有留下一点可趁之机。
起初大伙儿还有点着急,过了一两日见纪衍悠悠哉哉,不慌不忙,众人也觉得是白操了心,只听令行事,天天按时到楼兰城外报道。
那卢屠王高居城楼,从不派人出门迎敌,只让人在楼上放箭,好在纪衍提前吩咐过,大家都有所准备,才未导致伤亡。相反,每当孟军想对城楼放箭,卢屠王就抓些无辜百姓挡在楼台外侧,孟军的目的只是救助楼兰,而不是拿下一座空城,这放箭的打算便落空了。
直到半月过去,纪衍才亲临城下。卢屠王居高临下对纪衍说了许多,都是匈奴话,羲和听不懂,但估计就是谈谈条件什么的。只见纪衍耸耸肩,似乎表示不同意,便带着兵士离开了。
走到三十米开外,却突然听卢屠王用有些生硬的汉语高声道:“大孟的将军,我没想过你会同意我的条件,不过你们汉语有一句话说得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记住了。”
长笑裹杂着风声传来,恐惧感没来由地遍布周身,羲和不觉打了个寒颤。她隔着人群望向纪衍,见他神情自若,不焦不疑,不禁暗问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回到营地,纪衍遣散了随行士兵,对羲和道:“陪我过去走走。”羲和顺从地驱马跟在他身后,往百米外的一处小型绿洲走去。到了地方,下马坐了许久,也没听见纪衍说过一句话,羲和觉得他严肃得有些异常,不敢开口询问,只闷头闷脑地陪着。
就这么沉默着坐到玉兔东升,纪衍仍旧一声不吭,羲和实在忍不住了,轻声喊道:“将军……”
“卢屠王精明,我还不曾想到攻城之法。”纪衍没有预兆地冒出这么一句,自嘲地笑笑:“我之所以日日让你们去城外叫嚣,就是想等他露出破绽。只是这卢屠王比我想象中还要细腻,还要沉得住气,楼兰城又强守难攻……”
面前这个眉头紧蹙的少年让羲和觉得心疼无比,这些日子他表现出来的胸有成竹,与将士们的嬉笑怒骂原来都是假的。他也不过是个不足二十的少年,第一次领兵就遇到这么难打的仗,苦了他还得自己强撑着。
“将军你别担心,眼下楼兰是座孤城,周边都是咱们的人,左右不过多耗些时日罢了。”
“今日卢屠王提出条件,要我从车师和居延撤兵,并且退回阳关,交出河西四郡,否则明日开始,便每日屠杀百人。”
这大概是羲和有生以来听说过的最荒唐的条件,她疑惑道:“卢屠王这样做,二王子怎会同意?”
“楼兰王和三王子遭禁,二王子不过匈奴人扶持的傀儡,哪里说得上话。”
羲和一想到屠杀百姓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就感觉心惊肉跳。若不在明日拂晓之前拿下楼兰,那么就只能二者取其一,要么放弃楼兰和河西,要么眼睁睁看着楼兰变成大型屠场。
“将军,我们不能在这里干坐着了,卢屠王既然说了明日,那今日就不会动那些无辜百姓,咱们抓紧时间攻城吧。”
纪衍目光中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他扫了羲和一眼:“不是不攻,而是没法功。卢屠王半分钟都不肯放松,若是此刻强行攻城,别说攻不进去,就算攻进去,死的人又怎会在少数?”他顿了顿,道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而且,我总觉得休屠王今日的话有些奇怪。”
确实如此。
若是当真想与纪衍交换条件,卢屠王不会等到今日才提,加上那些条件如此过分,精明如卢屠王如何不知道会被拒绝。此时,羲和静心想想,反而觉得卢屠王此举是有意为之,他并不打算让纪衍答应他的条件,反而是在为某一件事做铺垫。
纪衍看羲和脸上的表情由担忧转为不安,道:“你也想到了吧?”
“卢屠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觉得这个目的应该就在他最后一句话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嗯……”
二人又陷入沉思。
月上中天时,羲和突然感觉身下的黄沙有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正欲告知纪衍,却见他猛然起身,低呼一声:“遭了。”
语毕,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回身跃上马,一手将羲和拧到身前,往营地飞奔而去。不大一会儿,号角声起,两万骑兵紧急集合。
与此同时,月华笼罩的城楼上,一身盔甲的卢屠王面朝大漠,负手而立。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自信且轻蔑的笑意,夜色中,直让人觉得冰冷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