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城池的每个角落,伴随夏蝉不绝于耳的鸣叫,街衢巷陌间处处透着安静祥和的气息。
门楼上随风翻飞的纪字军旗,像一枚定心丸,让折腾已久的张掖,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可是,仍然有未眠的人。一个在酒肆顶楼把酒独酌,一个漫无目地地游晃在大街。他们像黑暗的使者,藏身于若隐若现的帷幕之中,偷享浮生半日闲。
“喂。”
羲和正兀自出神,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有点不悦地抬头望去。
只见高楼上,颀长的身影凭栏而立,轻袍缓带随风轻扬,懒散而傲气的笑意让羲和恍惚又见到了京城里那个纵马扬鞭,我行我素的显贵公子。
眉眼间的不悦悄然散去,羲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将军。”
纪衍正好闲得无聊,勾勾手指:“上来。”语气虽平静,却容不得反抗。
才踏上最后一级木阶,就有一只单耳黑漆云纹酒壶递到眼前,羲和忙摆手:“属下不饮酒。”
“酒是人生一大乐事,看来你活得很是枯燥啊。”嘴上虽这么说,纪衍却未过多勉强,收回酒壶自个儿喝了。
羲和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如此偏爱饮酒,不过她也不想明白,转了话头道:“对了,差点忘了恭喜将军。”
“哦?喜从何来?”
“皇上今日于军前加封了将军为辅国将军,难道不算喜?”
一壶酒转眼见了底,纪衍换了只酒壶,道:“虚名。失地尚未尽数收回,何喜之有?”
此话在理,羲和无言以对。
“不过,酒泉和敦煌,一定会回到大孟的,到那时候,你再恭喜我也不迟。”平淡的口气,听来却是豪情万丈。
羲和顺着纪衍的视线望向远方,那里不过茫茫沙海,可是在他眼里,却真真切切地映着两座城。
次日,休整了三日的军队重新披甲出征。纪衍留下驻守张掖的守军,命李云山带领大部队前往酒泉。酒泉此番由浑邪王留守,算是四个城池中最难攻的一个。
按照纪衍的吩咐,李云山带着军队驻扎在酒泉二十里外的地方,隔一个时辰就去酒泉门楼叫嚣一番,适当地攻打一下。
适当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保持己方零伤亡。匈奴是草原民族,向来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对守城没有经验,故此番浑邪王面对孟军异样的举动,难以判定目的何在,只加强了守卫,不敢轻举妄动。
而纪衍则带着之前千名精兵在内的三千人,绕过祁连山,直接快马赶往敦煌。
一路上最重要的就是隐蔽,尽量不遭遇匈奴巡逻,也不正面交锋,若有实在躲不过去的,便直接毁尸灭迹。纪衍从小就对孟匈战争有着浓厚的兴趣,这十来年的钻研使得他对河西一片十分熟悉,选的路都是绝佳的藏身地。
由于前头酒泉临敌,而驻守居延的守军又正与陆辞聿所领孟军胶着酣战,无暇顾及这头,浑邪王便从敦煌抽走了一部分兵力。
留守敦煌的军队不知是自信城池坚固,还是倚靠前方有浑邪王镇守,总之,纪衍领军赶了一天的路,来到敦煌城外的时候,远远可见门楼上的守卫并不森严。
时值入夜,正是攻城的好机会。纪衍迅速安排了阵营后,便拿出一件路上解决的匈奴兵的衣服换上,吩咐道:“我上前去叫门,待城门洞开,□□手立刻放箭,射杀城楼周围的敌兵,掩护骑兵进城。切记,不可放走一人,否则引来了驻守楼兰的卢屠王,可就不好办了。”经上次一战,纪衍知道羲和与青苑的近身战打得实在不怎样,便将二人分在了□□手这一批。
羲和不忍心让纪衍独自冲锋陷阵,忙请战:“将军,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
纪衍似乎毫无战前的紧张感,笑道:“你去?你怎么叫?用汉语?你确定他们能听得懂?”
“军中不乏精通匈奴话的人。将军是一军心脏,实在不应该以身涉险。”羲和继续劝说,旁边人也低声附和,甚至有数名匈奴外夷兵也开口要求换自己去叫门。
纪衍拍拍羲和的头,对大伙儿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可是,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谁去我都不放心。”
语毕,抬手阻止了众人的劝告,翻身上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拿在手中扬了扬,笑道:“本将军早有准备,你们不必担心。”又微微俯首,对埋伏的□□手道:“不过,你们给我射准些,我可还想活着回来。”大伙儿都无声地笑了,笑意中有坚定,还有军人之间铁水浇铸的承诺。
纪衍打马绕到酒泉往敦煌的路上,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夹马腹,手举信函向城门奔去。门楼上的将领居高临下,看不清纪衍的面目,只是见他一身匈奴兵打扮,口中的匈奴语又十分标准,并未多疑,乌拉乌拉地问了几句。
羲和旁边的兵士是前天从并州部赶来支援的,能听懂匈奴话,此时见羲和又是疑惑又是紧张,便低声解释:“城楼上那人好像说让将军把信函放在城门口,将军说浑邪王有令,紧急军情不可大意妄为……”
二人正如此这般说着,一旁的青苑低声提醒道:“来了,准备好。”
羲和忙噤声。不一会儿城门便开了一人宽的缝隙,那将领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地踏出城门,来到纪衍面前。此时纪衍竟屈尊降贵,单膝着地,低头在马旁等候。
一个自幼无上尊荣,骄奢桀骜的王族子弟,何曾对皇帝以外的其他人弯下过背脊。此举一出,众将士无一不对纪衍另眼相看。
那将领接过纪衍举过头顶的信函,转身欲回城。纪衍见时机正好,迅速跃起身,一把锋利的短刃眨眼间便横在那将领脖颈处。里头的守兵大惊,拉开城门拥出二、三十人,都握着兵器谨慎地与纪衍对峙。
纪衍将那将领挡在身前,拖着他一步步往后退去。守兵不敢贸然进攻,只能跟着他的步伐一点点移动,门楼上的兵士见将领被俘,都不约而同地举起弓箭,但是由于角度不好,谁也不敢胡乱放箭,怕误伤了自己的上司。
那将领看破了纪衍的用意,心急如焚,想要提醒兵士关闭城门,奈何喉咙被利刃压住,只能发出含糊低沉地吼声。
士兵们听不懂,以为是那将领在呼救,不但没退后,反而加快了速度跟着纪衍移动。纪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待大门的位置被空出,便大呼一声:“上。”号令声落下,箭矢就如牛毛细雨般呼啸而出。瞬间,不远处那二、三十个士兵应声倒下。
门楼上同样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没有防备,此刻也是混乱一片,兵士倒下一批又换上一批,他们在明孟军在暗,自然是吃亏了不少。
而此时,孟军的骑兵部队已经顶着箭雨借着□□手的掩护赶到了城门。城门边的守卫是□□手的第一攻击目标,在纪衍下令的那一瞬间,负责关闭城门的士兵已经倒下,后面换上的人又要关门又要抵挡箭雨,弄得手忙脚乱,最终还是迟了一步,被孟军抢先夺取了城门。
城门一下,接着就是门楼。不过纪衍已经不担心了,他无比信任这支精锐之师。随着骑兵的深入,箭雨不再密密麻麻地射出,只留了一部分□□手在原地捕杀漏网之人,其余的则全部翻身上马,合击敦煌城。
这场意料之外的战争仍旧以孟军大捷告终。敦煌城中的匈奴人做梦也没想到孟军会绕过酒泉,舍近求远直接奔袭敦煌。
失了先机便已是输了一半,等匈奴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敦煌已经又一次易了主。
只不过,此番拿下敦煌,纪衍并未张扬,而是暗中掉包了所有的匈奴士兵,让自己的人身披匈奴兵甲,以匈奴人的方式风格继续守城巡逻。至于那些从酒泉方向过来的人,则一概秘密扣押。
此战被压得密不透风,前方的酒泉对此一无所知。等做完这一切,纪衍立刻派人通知李云山全力攻城。他知道,来者不回,必定会引起前方的怀疑,瞒不了多久。
那边报信之人刚走,这边纪衍便开始做起了俘虏中几名将领的思想工作,成效不算太高,不过还是有两人被说得动了心。
纪衍最瞧不上这样的墙头草,但是眼下他们却成了致胜的关键点,所以纪衍不得不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好言相劝,并且开出不少令他们难以抗拒的诱人条件。
那两人犹豫了许久,终于在生死之间选择了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等,等浑邪王派出的求援使者。
对此,纪衍胸有成竹,他知道,半日之内,一定会有人过来。因为之前让李云山在酒泉外围所做的功夫,并不仅仅是为了突袭敦煌,更重要的,是让浑邪王烦躁,让酒泉城中的匈奴人疲惫倦怠。
果不其然,一切都在朝着纪衍预期的方向发展。
孟军的大举攻城,让常年驰骋草原大漠的浑邪王头疼不已,加上士兵们长时间的高度警惕,导致了大军整体的士气并不高。浑邪王本身就烦躁,见此情形更是急火攻心。火箭、巨石、沸水,能想到的守城方式都用了个遍,却还是不能阻挡孟军万一,束手无策之下,不得不向敦煌城求援。
对了,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而正是这个因素,才推动了整场战役毫无偏差地向着纪衍所预定的方向发展。
那便是陆辞聿居延大捷。
出陇西之前,纪衍派人送出了两封信函。一封致韩义之大将军,言请其助自己一臂之力,出朔方扰单于部和右贤王部,使其无暇南下救援。另一封送后将军李阙,需其出右北平扰左贤王部,同样令其难于抽身。二者各负其责,便绝了陆辞聿的后顾之忧,使之得以旗开得胜,断了胡人救援之道。
浑邪王无法从居延得到援助,便不得不从敦煌调兵。这个时候,那些归降的匈奴人就起了大作用,因为他们的存在,浑邪王的来使并未生疑。
援军抵达酒泉的时间被纪衍控制在了最容易让人焦躁的午时。头顶的骄阳正炽,晒得疲惫的人更加疲惫。匈奴人一见援兵的到来,都不禁松了口气,精神和意识也不自觉地陷入松懈状态。
那信使出示了浑邪王的手令,守卫便开门放大军入了城。
这一进城,凡事就好办了,孟军偷偷在手腕上系上红绳,按照之前的安排,各自分散开来,一部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擒了城中匈奴人,扣押在城后方;另一部分跟着纪衍奔向城楼方向,据说此时浑邪王正在前方指挥作战。
前有虎豹后有狼,就算浑邪王是草原的苍鹰,只怕这次也飞不出这酒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