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人的军队,自然是比镇军营一千精兵的脚程慢,不过由于军情紧急,这一路也不曾停过,终于赶在天亮前到了黄河边。
待军队一驻扎完毕,羲和就伸长了脖子到处寻找纪衍的踪影,可惜环顾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青苑边收拾二人的东西,边跟羲和闲话:“我听说对面都有匈奴军守着,也不知道这一仗该怎么打?”
羲和心不在焉地回道:“将军定会有法子的。”
“你倒是十分相信他呢。”
羲和听青苑的语气有些不屑,便问:“别人不了解将军,咱俩还不了解吗?”
青苑撇撇嘴:“也倒是,他在大漠里救咱们的时候,连狼都怕他三分。不过我还是担心,匈奴人善战,他又是第一次……”
“阿苑,”羲和打断道:“你别老怀疑将军,好吗?”
“你呀,这还没怎样呢,就护起短来了……”青苑伸出手指戳在羲和脑门,语气中满满地都是无奈和责备。
自从纪衍带着羲和单独出去了一趟后,羲和对纪衍的感情便日益浓厚,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羲和自己倒没觉得怎样,青苑却是一点一滴都看进了眼里。羲和的这份心思,青苑已经不敢细想,她只盼着赶快打完这一仗,了了羲和的心愿,也好有理由带她离开这个深渊泥潭。
日头渐高,天色点点转亮。自到达黄河,大军就没收到过任何军令,只有诸校尉聚在中军帐中议事。兵士们没有权利知道上头的决定,只能扎堆坐在营地干等。
一直到午后,押送粮草辎重的广武营到了,童桓进了中军帐,羲和才远远看见陆辞聿走出来,忙寻了个借口跑去振威营打听情况。
陆辞聿招呼羲和一块儿进了帐篷,笑道:“不好好在营里呆着,跑我这儿串门来了?”
羲和哪有心思跟他玩笑,忧心忡忡地问道:“将军还好吧?”
“你这么关心他?”
“你快说。”羲和急火攻心,语调不觉拔高了些。
“他很好,”陆辞聿不怀好意地打趣道:“不过我看有些人好像不太好。”
羲和这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欠妥当,不好意思地啐道:“你胡说什么?”
陆辞聿原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这回更是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挑着眉哈哈大笑:“可惜了,咱们纪将军没有这方面的癖好。”
“什,什么癖好?”
陆辞聿凑到羲和身边,压低嗓门道:“没听说过那小子喜欢男人。”
羲和又羞又恼,一把推开陆辞聿:“我,我是想问将军他想没想好这一仗怎么打?”
陆辞聿爱开玩笑,却还算有分寸,见羲和的脸涨得如同熟透的苹果,便打住了话头,回道:“你不用担心,渡河的事有我们在,你就随大军等号令去吧。”
“是要强行渡河吗?”
“这你就别多问了,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们。”
“哦。”羲和见问不出个详细,转头欲离开,陆辞聿却又叫住她,迟疑了一瞬,问:“那个,秦苑来了吧?”
羲和一头雾水,青苑与自己同属建武营,自然得随军,陆辞聿问这话岂不是有点多余?不过羲和没往深了想,讷讷地点点头。
这下陆辞聿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淡淡哦一声,便打发羲和出去了。
羲和前脚刚走,陆辞聿便啪啪甩了自己两巴掌,低骂:让你胡思乱想,还笑话别人,自己不让人笑话就好了。
时间在等待中分秒流逝,转眼已是暮色四合。
羲和与队上一群人围坐在篝火边,看着火上烤得吱吱冒油的羊腿,和边上酒香四溢的坛子,面面相觑。半个时辰以前曲长来过,说是上头有令,今晚通宵玩乐,酒肉任取。
匈奴人尚在对岸虎视眈眈,谁知道上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搞不好是试探兵士的抗诱惑能力。军中最不乏馋人酒鬼,却都硬生生压着,不去碰一口肉,喝一滴酒。
别说士兵们大眼瞪小眼,就连各曲曲长也在犯嘀咕。偏偏各营校尉又都在中军帐中不出来,商量了许久,才推了一人进去禀报。
不大一会儿,便看见纪衍走出帐篷,身后跟着四校尉和那名被推举进去的曲长。
纪衍环视一圈,见大伙儿面前的肉和酒一口没动,笑道:“大家该怎么玩就怎么玩,之后还有硬仗要打,今日许你们放松放松。”
将士们将信将疑,谁都不敢做带头羊。纪衍脸一板,道:“这是军令,违抗军令者军法处置。”
军令二字比任何话都管用。大家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取酒坛和烤肉,纪衍这才满意地返身回了大帐。军士们的顾虑终于消除,喝酒的,吃肉的,划拳的,比武的,嬉笑的,怒骂的,声音不绝于耳。
羲和却抱着膝盖,闷闷地坐在河边。黄河如巨龙奔腾咆哮,冲进羲和心里,翻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青苑穿过人群走到羲和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有点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杞人忧天可不是你的作风。”
“阿苑,”羲和听不见青苑的调侃,偏头盯着热闹的营地,道:“大军同乐,却唯独不见镇军营,你没觉得奇怪吗?”
青苑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指着不远处隐在夜色中的青山,对羲和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刚听队长说,将军给镇军营找了好地方喝酒吃肉去了,镇军营是将军的心头肉,哪能跟咱们一样啊,你就别自个伤神了。”话说一半,又指指中军帐,安抚羲和道:“你看,将军跟校尉们都在帐中不曾出来过,若有什么大事,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的。说不准这会儿他们也正喝得起兴呢。”
羲和勉强笑笑:“也许真是我想多了。”
这一夜,一坛酒肯定是不够喝的。之前曲长说是管够,周珏便被大家催着去要了一次,曲长却又说没有了,大家多少觉得有些扫兴,但是军令难违,谁也不敢去睡觉,便就地比试了起来,说是谁输了,谁便去管曲长要酒,输一次要一次,直到要到为止。
羲和与青苑没参与其中,只坐在一边观战。每轮比试必然有输家,曲长被烦得头疼,干脆走过来,骂道:“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故意要烦死我不是?行,你们爱玩,我就陪你们,出来个人,与我比试,若是我输了,一定给你们弄出两坛酒,若是你们输了,便给我消停坐着。”
大家都拍手叫好,连别队的士兵也一齐围过来看热闹,周珏笑道:“那好,那就我来,曲长您可别手下留情。”
曲长摇摇手:“你看你们一个个累得那样,我若赢了,岂不是太不光彩,”他四下扫视,目光最终落在羲和身上,手指一扬,笑道:“别只会坐在一边看热闹,你来。”
周珏侧身挡在羲和身前,对曲长道:“曲长您可真会挑,要说比比箭术倒还可以,奚和他拳脚方面不行,您可不能专挑软柿子捏。”
曲长道:“周珏你这话我不爱听,我只是看他没比过而已。况且你不是说自己队上都是为镇军营准备的精英吗?这就怕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众多,有的暗自低笑,有的议论纷纷,羲和不想给周珏丢人,忙拉住周珏的袖子,道:“队长,我来吧。”
“奚和,他这是欺负你呢,没事,有我在,你不用……”
“队长,你放心吧。曲长身手好咱们都是知道的,我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再说了,咱们队的人可以输,但是不能不应战,不是吗?”这话虽是对着周珏说的,羲和却刻意扬高了嗓门,让大伙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围观者中有人高声喊道:“说得好。”羲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即使输了,旁人也会赞她一句精神可嘉。
周珏明白羲和的用意,拍拍她瘦弱的肩膀:“小心点。”
羲和撸起袖子,走到曲长身边,抱拳道:“请曲长多多赐教。”
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小?羲和一直坐着,曲长没发现,这会儿站起身,曲长方觉得自己确实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便临时改了规则:“这样吧奚和,我不攻只守,你若能将我摔在地上,就算我输。”
羲和很有自知之明,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本事如何,也不逞强,点点头表示同意。
周珏一声令下,这场看上去实力悬殊的比试便拉开了序幕。
羲和一开始就想好要以快取胜,在令声未落之际便跨步上前,两手抓住曲长肩膀,两腿着力,欲将他往左侧摔去。不想曲长力气甚大,羲和这一抓竟然没拉动他分毫,反而被他带着往后退了几步。
如此这般尝试着进攻了几次,都无法得手。羲和有点着急,连带着疲倦上涌,气息紊乱。正不知所措,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人曾无数次告诉自己:静心,静心。
羲和深吸一口气,摒弃杂绪,凝神注视着曲长。破绽,任何人都有破绽,只要找到破绽就有可能掌控局势。
曲长被羲和盯得有些不自在,习惯性地扭扭脖子。就是现在,曲长的走神便是羲和要的破绽。只见羲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曲长的腰,一只腿卡在曲长左腿腘窝处,另一只腿稳稳站定,肩臂和脊背一齐用力,将曲长往后摔去。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待曲长反应过来,腿上已使不上劲,腰部也被卡住着不了力,只能束手无策地往后仰去。羲和处在绝对优势,只需再使上一把劲,就可以奠定胜局,可是羲和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周身的力气,曲长趁势反握住羲和的肩膀,借力直起身子,手上一转,便将羲和的胳膊反卡在身后,这一连串动作同样在瞬间完成,众人无一生疑,纷纷为曲长的身手拍手叫绝。
羲和背身对着曲长,讨饶道:“曲长身手了得,奚和输了。”
曲长愣了一下,松开羲和哈哈笑道:“你小子看着瘦弱,身手倒还不敏捷,不愧是周珏练出来的。好了,我想法子再给你们队弄坛酒,就当奖励奚和了。”
众人散去。羲和跟在曲长后头往东面帐篷去,曲长把自己未开封的酒坛递给羲和,道:“酒确实是没了,这坛我取回来还没顾得上喝,你拿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
“这是你该得的,何来不好意思?”曲长拿起案上的水杯,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你明明可以赢的。”
羲和谦逊道:“曲长只守不攻,本就是让着我,奚和不过是侥幸钻了个空子,这点雕虫小技哪能拿得出手,赢了才是惹人笑话呢。”
曲长越发喜欢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孩子,拍着她的背笑说:“规则是提前定下的,你赢了也不会让人笑话。不过我还真是怕丢了这老脸,今天这风头我就不还给你了。”
“不用还,不用还,能跟曲长交手已是奚和的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