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登记营的帐帘挽成一团,高高挂着,远远就能看见长龙蜿蜒盘聚。羲和与青苑急走几步,排到长龙尾部,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动。待轮到她们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营帐中不时有风鼓入,却吹不散混杂的怪味,羲和一只脚刚跨进营帐,便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不过,并没人在意羲和的神色,那两名录用兵只顾说笑,时不时蹦出几句下流话,对于来报道的人,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
略年轻那人吊儿郎当地抱着胳膊,斜着眼瞅羲和,道:“名字,年纪,籍贯。”
羲和留了个心眼,回道:“姓奚名和,十八,会稽人氏。”
“会医术吗?”羲和摇头。
“会烧饭吗?”羲和仍然摇头。
年轻的冲年长的的摊摊手,年长的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又是个什么也不会的。”
羲和登录完毕,紧接着就轮到青苑,青苑听了羲和的话,也谎报了名字,报了姓秦名苑。
羲和与青苑听从吩咐在帐外等了片刻,便有一名姓邢的什长过来领她们。邢什长闲话不多,只埋头带路,走到一个较为偏僻的营地,才冲一人喊道:“周珏,给你带人来了。”
周珏是这一队的队长,长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听见什长叫他,忙放下手中的事小跑过来,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问道:“什长,什么人哪?”
“今天新来的。哎,越将军和其他几个校尉都调任了,这新兵便全往咱们这儿送,罢了,也轮不上咱们喊屈,你只管好好训练训练他们吧。”
“放心吧什长。”
“上次考核就属你们队的成绩最好,交给你我自然也放心。”邢什长最欣赏周珏踏实勤恳的性格,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干,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的。”
“周珏承什长吉言。”
羲和之前听陆辞聿说了不少军中的事,本以为心理准备做得足够了,但没想到真正身临其境时,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每五人一帐,两个营帐就是一队。帐中乱七八糟的味道混杂,让羲和十分不适应,止不住暗自作呕。
这跟昨夜的寝宿可真是天壤之别。纪衍的宿帐离中军帐不远,里头一应用度皆是从京城专程运来的,就连枕头也是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当然,羲和没敢碰,她和青苑铺了毡垫,在地上将就了一宿。
对于这样的表情变化,周珏已经习以为常。凡是稍微有些讲究的人初进军营,都免不了浮现这种神情,他像往回一样安慰道:“军中条件比不得在家,再不济你们也只能凑合住了。”
对此,青苑倒是没太大的不习惯,小时候家里的情况比这还差,日子不也一样过吗?她只是担心羲和,从朝廷官家到江南豪门,羲和一直长在富庶人家,不曾过过苦日子。
不过事实证明青苑想多了。羲和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虽说不习惯,却也不肯因这短暂的不习惯而萌生退缩之意。
羲和冲青苑眨眨眼,示意自己没问题。这表态虽说带了些逞强的意味,却也让人明白了她的坚定不移。
之后的那段日子,成了羲和十几年来过得最辛苦也最充实的时光。
日日卯时起床,与大军一起操练,待到午时过后,大军解散,还有小队训练,别的小队都是在天黑前结束,只有周珏这一队,通常都要练到戌时。
周珏操练士兵的方式十分严苛,无论电闪雷鸣,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甚至到了晚上还要骑马射箭,以此培养兵士的夜视能力。
这段时间,付出得多,收获得也不少。至少,羲和适应了恶劣的生活条件,而青苑,则告别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动不动就受凉伤风的羸弱身子。
当然,得到回报的不仅仅是她们。纪衍和陆辞聿三人废寝忘食地忙了半把个月,总算将各自的责任范围打理得井井有条,老兵们说起几人,也不再像起初那样嗤之以鼻,而是不服气中多了些许难得的认可。
日子不咸不淡不慌不忙地过去,生活说不上单调还是充实,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纪衍的突然出现像一颗石子,扰碎了羲和心底日渐平静的湖面,泛起圈圈荡不去的涟漪。
那是一个夜半,大伙儿都已沉入梦乡,羲和和青苑却仍旧呆在校场练箭。练到无趣时,青苑在箭靶正下方点了根蜡烛,怂恿羲和道:“这样射一下试试。”
烛光如同随风摇曳的垂柳,摆动着身姿。羲和瞄了一下,发现竟比没有光的时候更难些,因为光线摇晃不定的原因,靶心显得时高时低,时近时远。
羲和直盯得两眼发酸,也确定不了中心点,拉弓的手便停在半空,在放与不放之间犹豫不决。忽然,耳边厉风呼啸,一支箭矢不期而至,擦着羲和鬓角划过,直冲箭靶而去。羲和尚不及后怕,就见烛火应风而灭,靶心处赫然穿透一个洞,箭死死钉在靶子后头的草垛里。
俩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
“犹犹豫豫,哪有半点像个男人。”纪衍慢慢吞吞自黑暗中踱出,不满道。他在阴暗处已经站了好大一会儿,就想看看羲和的箭术练得如何,谁知羲和却左比划右迟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纪衍实在看不过了,这才捡了青苑放在地上的弓箭,出手吓唬她一下。
“将军。”羲和听出纪衍语气中的不悦,惭愧地埋着头不敢直视他。
情绪这东西有时候很奇怪,比如现在。纪衍明明是一腔恨铁不成钢的恼意,这会儿看见羲和委屈的模样,却又觉得不忍太过苛刻,解释道:“战场上生死只在一念间,是容不得半点迟疑的。”羲和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三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羲和与青苑正想告退,却听纪衍道:“秦苑你先回去。奚和跟我来。”羲和不知缘由,愣在原地进退不是。
纪衍蹙眉道:“怎么?怕我吃了你?”
“不是……”
“那还不走?”
“哦……”
军营五里外的山谷中,幽深静谧。青色托盘一样的天空万里无云,远看月亮,如同枕在青山头,卧在绿水间。离得远远的,羲和已然觉得心旷神怡,更别说亲身融入这大自然中。
行至一片相对空旷的平缓地,流淌的溪水叮咚作响,清脆的声音伴随动物低低的叫声环绕山谷,羲和来不及细细品味,就听纪衍招呼自己下马,还顺手从马背上取下弓箭递了过来。
羲和一头雾水:“将军,这是……”
纪衍漫不经心地扬扬眉,道:“打猎。”
羲和自打遇到纪衍,就常常处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之下。纪衍那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不是旁人随便就能琢磨透的。羲和左思右想也理不出个所以然,便问:“这大半夜的,打猎?”
纪衍寻了处光滑的石板,支着头半靠在上面,指使道:“在这个范围内,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就打什么,若是毫无所获,那你明天恐怕连饭都没得吃。”
打就打,谁怕谁。羲和心里念叨着,却不耽误手上的动作,羽箭朝着声音流出的地方奔去,箭过之处,声音戛然而止,不过间息片刻又复响起。
羲和跑过去查看,羽箭像搁浅的鱼,无力地躺在地上,箭镞流光映月,却没猎物的踪影。羲和失望而回。之后的百来箭,无一不如此。
羲和的耐心早被磨灭,这会儿气得直跳脚。她觉得纪衍是在戏弄自己,也懒得顾忌他的身份,扭头就走。纪衍见她当真生气了,这才悠悠开口:“箭术精湛,靠的不光是眼睛,还得靠心。”
羲和停住步子,半信半疑问道:“什么意思?”
“世间万物,能看见的都在表面。而那些隐藏在后头,目不可视的,需要靠心去发现。”羲和听纪衍语气正经,不像在开玩笑,便倒转了回来:“我该怎么做?”
“静下心闭上眼睛,你会发现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姑且一试吧。羲和双目闭合,深吸了一口气,抛却心头这般那般的杂念,便觉万籁寂静,只有一个声音余留在耳,异常清晰。
羲和不急着动手,耐着性子等心完全静下来,才向着声音所在的方向拉满了弓。
羽箭破空的风声和耳畔环绕的鸣声交织成一支月曲,明动夜色。那唯一的响动随风止而息,世界好像就此消失,只剩下羲和一个人存在在这天苍地茫间。
许久,纪衍的声音打破这自心而发的宁静。羲和睁开眼,发现周围的叫声仍旧此起彼伏,刚才的一切竟只是个幻觉。
不过幻觉中却也有真实的存在。
纪衍晃着手中的箭,那箭镞上奄奄卧着一只毫无生气的□□。
羲和不敢置信,底气不足地问:“是我射中的吗?”
纪衍抿嘴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有点天赋。”说实话,他也不曾想到羲和的悟性如此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多谢将军指导。”
这一击得手让羲和兴致高昂,拿着弓箭就不愿撒手。纪衍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时不时起身指点一二。两人一教一习,竟双双忘记了时间,待往回走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
山谷中晨雾渐浓,目过之处尽是白蒙蒙一片。来时纪衍一直走在前头,回去却刻意放慢了脚步,与羲和并肩而行。山路崎岖坑洼,加上又有浓雾障目,不宜疾行,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了。
“我听季宁说你俩很拼命。”季宁是陆辞聿的表字。
“我和青苑资质体格都不如人,想进镇军营,自然得比他人刻苦一些。”
“你们想进镇军营?为何?”
“因为那里吃得好,住得好。”羲和老实回答。
为了吃住想进镇军营的人不止羲和,不过明目张胆说出来的,她却是头一个。纪衍十分欣赏羲和这份率直坦诚,虽说心里明白她的本事不够,却也鼓励道:“肯努力就有希望。我在镇军营等你们,别让我失望。”
“羲和定不会辜负将军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