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从来不知道重刑牢狱是这般模样,昏暗不见天日,霉气充斥熏天,头顶有黑蛛吐丝拉网,脚下有老鼠逐群嬉戏。
不过最让人绝望的,并非这恶劣的环境,而是那些且坐且卧,且行且立的重刑犯,他们或呻吟,或叹息,入耳全化作对死亡的追求,和对生命的放弃。
在这里呆了一天,已经不像刚进来的时候那样害怕,羲和靠坐在相对干净些的墙角,数着时间,等着明天的太阳升起。
听狱卒们聊天说起,明日正午,自己就会被斩首,也不知道那样的场面会不会吓坏围观的孩子。
若是可以给一杯毒酒该多好,至少不会死得那样难看,羲和心想。
正恍神,牢门上的锁链已经抽了出来。依娜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羲和面前,哽咽道:“羲和,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羲和伸手抹去依娜面上未干的泪痕,凝视着她的眼睛,笑道:“依娜,你比我想象中厉害多了。”
依娜诧异地抬头,疑惑道:“羲和,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军中呆了那么久,也没人认出过我是女儿身,齐玉祥不过一个寻常百姓,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是姑娘家?”
“你怀疑我?”
“我也不想。”羲和从袖袋深处掏出一锭拳头大小的金子,递给依娜,道:“这是我从齐玉祥身上找到的。”
依娜仍旧强作镇定,道:“不过一锭金子,你怎么就肯定是我?”
“寻常金子当然不会惹人怀疑,不过这锭金子可不一样,你看看底部边角是不是有一个不起眼的五瓣梅印记?”
依娜将金子拿到眼前细看。
羲和接着道:“你是楼兰人,自然不是很清楚。这五瓣梅印的意思,是皇室专供,寻遍整个朔方郡,能有此物的,除了大皇子和将军,应该也就只有您这位将军夫人了吧?”
依娜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良久,才擦尽了泪痕,笑道:“羲和啊羲和,我本以为你粗枝大叶的,没想到竟比我想象中聪明多了。”
“在你面前,我哪敢称自己聪明。”
“哦?”
“其实我知不知道真相并不重要,对吗?因为你料定了我是有口难言。齐玉祥若是伤了死了,那我就会被定罪下狱;齐玉祥若得手,那我便没脸再呆在将军身边,总之无论怎样,都可以将我从将军身边清除,我说得可有错?”
“没错。”
依娜笑意盈盈,饶有兴致地听着,但她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心绪。羲和轻轻握起她的手,笑道:“你害怕?”
“害怕?笑话。大不了你去告发我,我倒想看看咱俩谁死得比较快。”
“你明知道我不会的,我既然能将证据藏到现在,就没想过要揭穿你。我怕死,可我更怕将军和那些无辜的人因我而死。”
“你明白就好。”
“我是明白了,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羲和松开依娜的手,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很害怕,但你不是怕天下人知道,而是怕将军知道,对吗?”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见到他吗?”
“见不见都没有关系,可你太小瞧将军了,他不说,不代表他蒙在鼓里。”
“这就不用你管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就安心走你的黄泉路吧。”
“那将军夫人就请回吧,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当心一个不留神,就出不去了。”
“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罢了,我好歹也是楼兰公主,犯不着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牢门又一次被重锁锁上。羲和目送依娜走远,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依娜不会想到,那金锭上的五瓣梅其实是羲和自己刻上去的。羲和本来只是怀疑依娜,想要套一套话,没想到她竟想也不想就招了。
刻有五瓣梅的玉翠珠宝、金银铜币确实是存在的,并且确实是仅供皇家使用的,只不过,五瓣梅金锭只在皇室祭祖大典时才会分赏皇亲国戚。大伙儿一般都将这种金锭用于收藏,很少拿出来使用。
依娜毕竟是外夷,只听说过五瓣梅的存在,却不甚清楚五瓣梅的意义,这才轻易让羲和唬了。
羲和心里堵得难受。上回逼婚,她只当是上官玠从中作梗,可这次,依娜竟做得更加狠毒,又要夺人清白,又要送人性命,当真是人心难测。
如果这次还能活着出去,那我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强大,我不害人,别人也休想害我。羲和想。
“可是我好像出不去了……”羲和自嘲地笑道。
“那可未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低低催促着羲和道:“起来,换了衣服跟我走。”
来人竟是承靳。他身旁跟了一个县吏打扮的人,那人将手中的食盒放下,一身不吭地脱下身上的衣服,里头穿的正是与羲和一模一样的囚服。
羲和来不及多问,忙换好衣服,埋头跟着承靳出了大牢。
城外,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上拴着一匹不起眼的马儿,承靳将羲和扶上马,指着西南方向,道:“我留下善后。你往前走十里,有人等你。”
“你自己当心。”
羲和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赶到十里外。茫茫雪幕中,立着一座赤柱白顶的亭子,纪衍负手静立于亭外,万俟曜则牵着马焦急地在一旁踱步。
“喂……”羲和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远远地冲二人挥挥手。
纪衍和万俟曜同时看见羲和,见她安然无恙,神色俱是一松。
还没等马站稳,纪衍已经一把将羲和拽下了马,拽进自己怀里。
“羲和,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不怪你,都是我爱惹祸。对了,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
“羲和,这里不能呆了,我会让人送你们俩离开,等事情过去了,我再去找你。”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将军,你难道是让那人给我抵命?这可不行……”
纪衍抚着羲和的头发,解释道:“他原本就是死囚,我答应了替他照顾他的家人,他是心甘情愿替你的。”
“那他跟我长得也不像啊……”
“别那么多伤脑筋的事了,剩下的有我安排,你担心什么。”
“那,那我只能谢谢你喽。”
“傻丫头。”纪衍将羲和抱得更紧了:“审案那天,是不是很恨我?”
“没有,我知道你有苦衷,那么多眼睛看着呢,总不能谬视王法吧。”
“不恨我就好。但是丫头,你不准再抱着死就死的心了,你要相信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出事的。”
“嗯。”
“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将军你也要保重……”
纪衍在羲和额头轻轻地映了一个吻。
托了羲和上马,纪衍又走近万俟曜,叮嘱他道:“扶旴,羲和我就先拜托给你了,你一定好好照顾她。”
万俟曜拍拍胸脯,道:“行,你放心吧。对了,之前误会你,别往心里去。”
“哪的话。”纪衍压低嗓门,道“对了,羲和那儿有两块玉佩,一块狼首,一块碧莲,是我与我娘的贴身玉佩,若有事,你便拿着玉佩来找我。”
“为什么是我?”
“羲和她总顾忌这样顾忌那样,拿着玉佩估计也不会用的。”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
嘱咐了万俟曜,纪衍又转身拉住羲和的手,不舍道:“羲和,我会去找你的。”
“嗯……”
踏着被雪掩埋的官道,羲和一步三回头地自北往南渐行渐远。马蹄落下的地方,溅起层层白雾,连绵成一副轻纱,遮住了两个人的视线。
我们之间总有那么多的离别,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断去过不舍和思念。
纪衍目送着羲和走远,消失在雪线,这才收起面上的温存,冷声道:“来都来了,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的雪堆后头,有拍打衣角的声音,一个人转了出来,赫然正是依娜,她笑道:“我就是想来送送羲和,看你们依依不舍的样子,就没忍心打扰。”
“是吗?”纪衍望向依娜,语气如同这天一样,寒气逼人。
“是,当然是……”
纪衍冷哼一声:“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还好羲和没事,否则你死十次,也不够解我心头恨。”
“将军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纪衍伸手掐住依娜的下颚,道:“依娜,你听好了,我娶你,是为了保住她,而我不杀你,是为了避免战乱伤及百姓,但是你最好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我大孟敬你善待你,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依娜的性子也是倔得很,此刻心里如针扎一样难受,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纪衍,我告诉你,只要你一天是我夫君,那我就是拼了命不要,也不会让她好过。”
树上积压的沉雪,稀疏落在纪衍肩头,他伸手拂去,笑道:“你的命确实是金贵,可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我要你记住了,羲和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纪衍定让整个楼兰陪葬。”
“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依娜手掌紧握,芊指扎进掌心,她想以这样的痛楚来镇住心头的恐惧,可是纪衍的下一句话,却彻底将那些恐惧勾了出来。
“本事?我纪衍没什么本事,但是要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不动你,不代表我动不了你。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个挑拨是非的人,可你若把我逼急了,我就不晓得会给楼兰安上什么罪名了。你说是勾结匈奴,意图反孟好呢?还是捕杀使臣,不敬天子好?”
“你……”
纪衍拍掉依娜指向他的手,厉声冷语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想清楚了,别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来挑战我的底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