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之后,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黄昏的光线拨开浓密的云层,起伏延绵地散落在山头,平铺在地面。
依娜本在与羲和闲聊,突然见到外头落日辉映,景色苍茫中略带柔和,便起了兴致对羲和说:“来了之后天气一直不好,也没机会好好逛逛,羲和,你能不能陪我出城走走?”
依娜这些天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但是羲和知道,被心爱之人冷落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既然她想散散心,自己也只当舍命陪君子了。
遂欣然应允:“好。”
“羲和,谢谢你还肯陪我。”
“坏主意不都是别人给你出的吗?你不过是爱之深切罢了,我理解。”
“那我回去换身衣服,你在城外等我吧。”
“嗯。”
羲和独自出了城。
在门楼下站了一会儿,始终没看见依娜的身影。羲和站得累了,便走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休息,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城门方向。
又等了快半个时辰,才终于看见城门口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不过不是依娜,而是她的陪嫁丫鬟谷妮莎。谷妮莎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道:“我家夫人在出城的路上不慎滑了一跤弄脏了衣裙,得晚一些才能过来,还要麻烦你在这儿多等一些时候。”
“没关系,告诉你家夫人不用急。”
估计还得等半个时辰。羲和闲得无聊,便四下溜达了一圈。
走到林子较深的地方,却见一个粗布衣裳的中年男人抱着脚,哧牙咧嘴地斜靠在石头上。羲和看他面有痛色,忙上前问道:“大叔,你怎么了?”
那中年人指指脚踝,道:“走得太急,脚崴了。”
羲和走近中年男子,想要查看他的伤情。不想,那中年人却一把抓住羲和的双肩,反身将羲和按在了石头上。
羲和见中年男子动作灵敏,不像崴了脚的样子,惊讶道:“你要干什么?”
那中年人本就长得窄额鼠眼,阔口猴腮,现在又眼露淫光,更显猥琐之极,他扯下腰带,揉成一团塞进羲和嘴里,这才放心地啧啧道:“好好的小娘子,非得弄个男人装扮……”
男人边说边伸手搂住羲和的腰,淫笑着将头埋进羲和颈窝,贪婪地嗅着羲和身上淡淡的香味。
羲和想逃,奈何腰部卡在石头边缘,双手又被反扣在身后,根本使不上力。
此时天色已经暗去,城门紧闭,来往的百姓也没了踪影,加上羲和又喊不出声,当真是落到求天不应,拜地不灵的局面。
不行,不能放弃,一定会有办法。
羲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人见状,错以为羲和妥协了,便将一只手移到前面,欲解羲和的腰带。羲和趁机抽出反扣在身后的一只手,悄悄在身边的积雪之下摸寻,触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想也不想,抬手就照着那人后脑重重砸了下去。
中年男人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已经倒在羲和身上断了气。他的血顺着发丝流下,浸湿了羲和的衣襟,羲和吓得急忙将他推到一边,茫然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缓过神,正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将尸体埋了,却见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匆匆跑了过来,一看到那中年人的尸体,扑上去就嚎啕大哭。
“大齐呀,你就这么走了,叫我们娘俩怎么办啊?”
那小女孩也在一旁抽泣:“爹,爹,你醒醒……”
羲和愣在侧边,不知该解释还是该安慰,那大娘哭够了,这才转头指着羲和骂道:“你个天杀的,为什么要害我相公,你跟我见官去。”
“不是的,大娘,是他先对我无礼的……”
“无礼?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欺负我们穷人家没钱没势,我家相公就是再有错再无礼,也犯不着下这么重的毒手吗?”
羲和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兵服,更是有口难言。
现下只有两条路,要么暴露自己的女儿身,证明是他非礼在先,要么就硬担着杀人罪名。总之,都是一样的结果,死罪。
羲和试图和那大娘私了,她却不肯,执意将羲和扭送到了官府。
县令习巳蒲本已歇下,听说出了命案又匆匆换好衣服出了堂。本以为是一宗普通的命案,谁知堂下那人却着了一身兵服,习巳蒲立刻就感觉到了头疼。他对着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便往外去了,刚出门却又转了回来,对习巳蒲耳语道:“大人,不用请了,纪将军和郑将军已经到了。”
郑济川倒没什么异常,纪衍的发髻却有些凌乱,袍角全都浸湿了。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瞟了羲和一眼,目光中满是询问和担忧。
羲和只觉愧疚,将头埋得低低的,掩眉垂眼,不敢多看他。
习巳蒲恭敬道:“既然卫将军来了,此案还劳卫将军亲断。”
纪衍径直走到左侧案几坐下,平静道:“被告既是我军中医士,又怎可由我来断案?到时候免不了又要惹人非议,今日我就是来听审的,习大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是。”习巳蒲又转向郑济川,道:“那不知郑将军的意思……”
“自然是按纪将军的意思办,习大人不用顾忌我,只管断案吧。”
习巳蒲听罢,心里这才有了点底,正色道:“被告何人?报上名来。”
“木洵。”羲和自然只能报化名。
“齐玉祥可是被你所杀?”
“是。”
“所为何事让你下此杀手?”
“口角之争,失手错杀。”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犯不着暴露女儿身,牵连更多的人。
大概是没料到羲和认罪认得这么爽快,纪衍原本平静的眸光中划过一丝惊讶和疑惑。习巳蒲偷眼瞧得这一瞬间,便在心里琢磨开了。
这案子到底该怎么断?
若是徇私,得罪的就是百姓,是律法;但若是公正无私,那得罪的可就是万人之上的卫将军,且不说他战功赫赫,就是他身后的家族,也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习巳蒲从没觉得这么为难过,暗暗吁了一口气,继续问羲和道:“怎样的口角之争?你们之间,可有动过手?可有证据?”
羲和抬头看向习巳蒲,他眼中的意思羲和明白,是要她编个好点的理由,或者一口咬定是齐玉祥伤人在先,说不定能判得轻一些。
可是羲和毕竟是女儿身,她没法亮出腰上的伤口作为证据,只能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习巳蒲还是不死心,追问道。
“真的没有。”羲和实在愧对身旁这对寡母孤女,咬咬牙承认道:“大人,人确实是我杀的,我甘愿承担所有责任。”
“用不着你说,本官自有定夺,不过这个案子还有疑点,容本官再想想,明日再议。”
大家都被习巳蒲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犯人已经认了罪,这县令大人为何偏说还有疑点?不过疑虑归疑虑,毕竟是官大压人,纪衍和郑济川都没反对,其他人哪敢有什么异议。
唯独那母女俩,一见这事就要不了了之了,自然是不同意,哭天抢地地非要讨一个说法。
这一哭一闹,引得外头炸开了锅,原本不敢闲话的老百姓纷纷议论开了。羲和知道,若是自己真的被开释,反而会对纪衍不利,便抢白道:“大人,没什么疑点,人就是我杀的,请大人秉公处理。”
“你……”习巳蒲被羲和堵得哑口无言。
纪衍意味深长地盯了羲和片刻,才对习巳蒲道:“不必容后议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那,那按照我朝律法,只能是一命偿一命了。”
“嗯。”纪衍漫不经心地一扬手,示意习巳蒲定案。
羲和低眉顺眼地等着,一直纷乱如麻的心绪反而一瞬间静若止水。
本以为尘埃落定,却忽听门口喧闹起来,原来是有人强闯公堂。还没等羲和看清,就见万俟曜已经跪在了自己身边,道:“习大人,这人是我杀的,跟他没有关系……”
羲和吼道:“万俟曜,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出去。”
万俟曜理都不理羲和,仍旧直视着习巳蒲,道:“木洵与我情同手足,他不过是想替我顶罪罢了。”
“喂,你别发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羲和恼怒地推开万俟曜。
万俟曜对羲和的话充耳不闻,目光中的坚定让人很难相信他在说谎。
习巳蒲本就想替羲和减轻罪名,这下便顺水推舟,问道:“木洵,他所言可有假?”
“当然是假的。”羲和急忙转头望向那母女,道:“你们不是亲眼瞧见了吗?倒是说话呀。”
那母女俩忙不迭地点头,指着万俟曜道:“对,他说的都是假话,我们到的时候,根本没见着他。”
万俟曜侧头瞧羲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小,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习巳蒲道。
万俟曜耸耸肩,转头将目光投向纪衍,道:“这么多目击证人,我还能有什么话好说?不过,总归是军中医士,卫将军也该说点什么吧?”
纪衍两手搭在案上,漫不经心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本就该偿命,没什么好说的。”
“纪衍,你……”
纪衍一掌拍在案上,打断了万俟曜的话,厉声道:“扰乱公堂,妨碍公务,混淆视听,你以为你就没罪吗?本将军念在你治疫有功,今日暂且放你一马,来人,给我拖出去。”
“纪衍,你会后悔的……”不等万俟曜说完话,就有人上来捂住他的嘴,带出了县衙。
闹了这么一番,习巳蒲也看见了纪衍秉公执法的决心,惊堂木一拍,就定了案:“人犯木洵,先行收押大牢,两日之后,正午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