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朔方呆了大约半月,临行之前做了一个让大伙儿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把大皇子景程徵留在了朔方。
朝堂之上,弄巷之中,无论官民,都在猜测皇帝用意,有的说皇帝留下大皇子,是为体察民间疾苦,有的说皇帝此举有冷落大皇子的意思,更有甚者,说卫将军从中作梗,想借机阻碍大皇子入主东宫。
总之人各一词,众口不一。
而羲和知道的事实是这样的,景程徵向佐询帝表明过自己想留在朔方的意愿,但是佐询帝只当是稚子戏言,加上韩义之和纪衍的反对,此事基本作罢。
直到临行前一刻,佐询帝才突然改变了主意,将景程徵托付给了纪衍,名曰历练。
皇命难违,何况当着这么多重臣将士的面,韩义之不仅有口不能言,还得跟着大伙儿山呼皇上圣明。
不过纪衍却是个有话直说的,他知道看顾皇子可不是什么美差,便对佐询帝道:“边塞苦寒,又战事连连,怎可让皇子金贵之躯委身于此?”
“朕也舍不得徵儿,但是又不忍拂了他的意,不如这样吧,让他在这儿历练两年,顺便也替朕听听老百姓的心声,等什么时候想回朝,朕立即派人来接他。”
佐询帝何其精明,一句话就将责任都撇了个干净,既不得罪韩家,又让天下百姓觉得皇帝视子如民,视民如子。
君无戏言,纪衍纵然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受命。
皇帝离开后的第二日,陆辞聿也要走了,皇帝将他调往定襄,朔方则重新指派了武卫将军郑济川前往。
自张牧河西叛变后,佐询帝对老一辈的武将有了间隙,这几年一直有意提拔培养年轻将领,尤其是南麓军,许多人都被派往了不同的军部,陆辞聿就是其中之一,他随军征战河西与匈奴,算是年轻一辈中略有小成的,这番前往定襄,大概是皇帝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让他担起重任了。
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武卫将军郑济川是韩义之的部下亲随,他的到来实际上是皇帝为景程徵设的第二道保护屏。
羲和越来越看不懂皇帝的心思了。要说他信任纪衍,却又派了郑济川来,要说他不信任纪衍,却又放心把大皇子留在朔方。
将这话说给纪衍听以后,纪衍还耐心跟羲和解释了一番。
郑济川代表着韩家的立场,自然是会拼死保护景程徵的安危。相反,景程徵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纪衍一定脱不了干系,所以纪衍同样也会照看好景程徵。
说白了,景程徵在朔方,实际上比在人际关系盘枝错节的京城更安全。
“那皇上对大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纪衍告诉了羲和四个字,明贬暗护。
字面意思还好理解,可是往深了想,那水就深了。
照纪衍的话来说,皇帝的一举一动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怕朝堂之上,两三年内,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眼前面临的问题是,怎样照顾好景程徵。
景程徵虽然懂事,也愿意吃苦,但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又养尊处优那么多年,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纪衍自己的作息时间本就混乱,更别说照顾别人了,他为这事儿可是伤透了脑筋。左思右想后,索性厚着脸皮将景程徵的饮食起居统统交给了羲和与万俟曜,自己则只负责教文习武。
这样一来总算两全其美了,又有人照顾皇子,又有理由多留羲和一段时间。纪衍心中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时间如白马过隙,一晃眼景程徵已在朔方县呆了一月有多。
这天午前,羲和在灶间忙着给景程徵做饭,万俟曜则在一旁看顾着炉上滋滋冒热气的汤药,嘴上喋喋不休地抱怨:“三丫头,你说这皇子都那么金贵吗?吃得不好肚子就犯疼,我还得天天守着熬药。”
“徵儿只是暂时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而已,这几天不是已经比刚开始好多了吗?你就别抱怨了。”羲和还是不习惯称呼景程徵为大皇子。
“哎,也亏得是徵儿温顺善良,又不刁蛮,不然我才不伺候呢。”
“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好了,快弄好了药过来帮帮我,再过一会儿,操练就该结束了。”
“嗯。”
万俟曜就是这样,该唠叨的一定要唠叨,不过不影响他做自己该做的事,羲和低笑。
正闲聊,听见外头传来景程徵的声音,羲和忙让万俟曜去迎他进屋避寒。
开门的吱呀声传来,外头却不见了动静,隔了好半晌,才听景程徵稚嫩的声音响起:“扶旴哥哥,这位是我表嫂。”
万俟曜那头倒没什么反应,羲和手中滚烫的汤碗却滑落在地上,一声脆响之后,裂成数片。
羲和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门口已传来如新竹一般的脆声,盈盈似老友相聚。
“羲和,好久不见。”
羲和顾不上收拾残片,急忙将神色中的诧异和不安收起,笑回道:“依娜,你来了。”
万俟曜这才回过神来,面有不善地冷眼瞪着依娜。
景程徵却不甚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奇道:“羲和姐,你跟我表嫂认识吗?”托万俟曜那张快嘴的福,半个月前景程徵已经知道了羲和是女儿身。
羲和正想回答,却被依娜抢了话头:“何止认识,用你们中原的话说,我们可是颇有渊源呢。”
羲和招呼依娜进屋说话,边斟了茶水,边道:“先喝口热茶,天寒地冻的,当心冻坏了。”
“谢谢。”依娜接过冒着热气的茶盅,将手捂暖和了,才道:“羲和,这些日子辛苦你替我照顾将军了,本应该早点来的,可是长公主前段时间染了风寒,我便在京城多耽搁了些时间。”
“依娜,你别误会,我跟扶旴哥哥是为了瘟疫的事才来的……”
“不管是为什么,总之谢谢你们照顾将军和大皇子。”
“客气了,若不是将军公事繁忙,对大皇子看顾不过来,我俩早就该走了。现在好了,你来了,我们也落个清闲,以后大皇子就得麻烦你费心了。”
“别呀……”依娜按住羲和的手:“我刚来,很多事情还不明白,需要你教教我,留下吧,羲和。”
依娜的恳请让羲和倍感惊讶,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擅作决定,转头看向万俟曜。万俟曜总觉得依娜另有图谋,便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依娜觉察到了二人的疑心,道:“羲和,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次我是真心的,要想照顾好将军和大皇子,就凭我自己,肯定不行……”
“对呀,羲和姐姐,你们就再陪徵儿一段时间吧。”景程徵真心舍不得二人。
“那,那……”面对徵儿,羲和总是爱心软。
万俟曜太了解羲和了,为了不让她为难,便改口对依娜道:“好,我们可以先留下来帮你一段时间。”说到一半,压低嗓子道:“但你最好不要打什么别的主意,羲和好欺负,我可不好欺负。”
依娜微愣了一瞬,复笑道:“当然。”
羲和的心思向来就不是很细,加上西域女子豪爽率直的性格一直根深蒂固地烙在她心里,她倒一点没往深处琢磨。
反倒是万俟曜,从见到依娜的那一刻起,心里头就有一股散不开的阴霾,总觉得闷闷地如同暴雨之前的沉静,压抑得喘不过气。
自打依娜到了朔方,景程徵就遭了殃。原本纪衍还给自己留点私人时间,现在却连那点本就不多的时间也一并用在了教景程徵习武学文之上,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候景程徵都得寸步不离地跟在纪衍身边。
而一到夜里,纪衍就把自己锁在书房,夜夜宿在书房,外头人都乐道是卫将军公务太忙,冷落娇妻,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当事之人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