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五日,纪衍一天也不闲着,陪着皇上巡视军队,下察民情,完全脱不开身。
万俟曜本想跟他辞行,却奈何实在见不到他,便也只能劝着羲和一块等了。
好在每天可以陪徵儿到处玩玩,二人倒也不觉得无聊。
这一天下午,阳光明媚,照得雪地反着刺眼的白光,羲和与万俟曜带着徵儿出城去爬山。这山名牛头,顾名思义,山似牛头,远看有眼有角,十分生动形象。
山间的雪堆得比平地上多得多,一脚踩下去没膝深,因为少人走动,底层还凝成了冰面,非常难行,好在上山路上树木繁多,虽说枯败,却也有借力之地。
起初羲和与万俟曜还担心徵儿,后来发现真是白白操心。徵儿不仅不需要别人帮忙,相反还时不时地伸手拉二人一把,要换做刚认识的时候,二人估计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几天的相处,互相之间都熟识了,倒也不觉得丢人。
站在冰封的山头,看天地万物,别具一番风味,不似春花漫谷的清爽,不似夏榴舒丹的热情,也不似秋水溶金的壮阔,只有入眼的银白,像打翻了天宫的盐罐。
那样的苍茫,让人感概生如蜉蝣,禁不住将尘世抛之脑后,不想,不管,不问,不理。
就连素日爱喋喋不休的万俟曜也停止了絮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沉思着什么。
沉默,沉默,沉默与千里冰封的景色遥相呼应。许久,久到羲和以为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融进了雪幕之中,才听徵儿稚嫩的声音夹杂着一些惊喜传来。
“表哥……”
羲和与万俟曜这才回过神来,往上山的路望去。纪衍身披黑色狐裘披风,出现在不远处,而徵儿已经蹦蹦跳跳地迎了过去,口中又喊了一声:“表哥……”
羲和与万俟曜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摸不清情况。
万俟曜挪到羲和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羲和也是一头雾水。
纪衍牵着徵儿走近,投向羲和的目光中有担忧,有诧异,语气却依旧平静道:“你俩胆子够大的。”
徵儿听了纪衍的话,忙解释道:“表哥,是我想来的,跟他们没有关系。”
纪衍听罢徵儿的话,神色微不可见地缓和了些,却仍旧对羲和二人道:“既是大皇子为你俩求情,我也不能太过追究,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回了城自己领罚去吧。”
大皇子?那就是皇后的独子,景程徵。
羲和拽着尚在云雾的万俟曜,屈膝跪下,道:“小的领命。”
景程徵见状,忙绕过纪衍,将瘦弱的身子挡在二人身前,恳切道:“表哥,是徵儿贪玩,父皇那边,徵儿会去解释的,至于他们,并不知道徵儿的身份,所谓不知者不罪,徵儿不想因为自己牵连无辜的人。”
纪衍故作为难,道:“徵儿,你别为难表哥,表哥若是帮你瞒着,那可是欺君之罪……”
“徵儿保证,今日之事,再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表哥……”
纪衍沉思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罢了,这次就依你,可是徵儿,以后可不能这么胡闹了,皇上的脾气你是了解的。”
景程徵脸上的忧虑和愧疚之色这才收起,笑意盈盈地点头:“嗯,谢谢表哥。”语毕还偷偷冲羲和吐了吐舌头,示意没事了,让她安心。
“好了,趁皇上还没发觉你偷跑出来,赶紧跟我回去吧。”纪衍说完,又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羲和一眼后,这才拉着景程徵往山下走了。
羲和与万俟曜互相搀扶着往山下走。万俟曜问:“三丫头,你真不知道他是皇子?”
“不知道,我又没见过。倒是你,不是去看过吗?”
“隔得那么远,我哪看得见,何况我的注意力都放在皇上身上了,别的人也没留意。”
“哦。”
“不过我看这大皇子对咱们似乎真的还不错,倒是纪衍那小子,装什么不认识,还非让咱们去领罚……”
羲和见万俟曜对纪衍有误会,解释道:“将军也是迫不得已,他打心眼里就没真想罚咱们。”
“怎么说?”
“将军夹在皇上和太后皇后之间一直很为难,这样做应该也是不想留下什么把柄。”羲和与万俟曜之间从无隐瞒。
“哎,那算我误会他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皇家的事,真是理解不了,说句话都得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累得慌。”
“所以说咱俩天生不是富贵命嘛……”
“这样的富贵命,我才不稀罕。”
玩了一天,大概是累了,万俟曜连晚饭都没吃,天刚转黑就回屋睡觉去了。
羲和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挑着烛芯,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睡意排山倒海地袭卷而来。
这时候本该睡个天昏地暗,可羲和总感觉纪衍会来,便强撑着,任凭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一直等到月上枝头,也没见到纪衍的影子,羲和实在是捱不住了,便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睡熟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羲和被刻意压低却仍旧急促的咳嗽声惊醒。纪衍握着酒盏坐在桌前,他的墨色披风原本搭在羲和身上,此刻因为羲和的起身,滑落在地上。
羲和捡起披风挂好,回过身来夺下纪衍手中的酒盏,连同酒壶一起扔到了门外。
纪衍无奈地笑道:“上好的白玉腴,皇上赏的。”
羲和将燃灭的蜡烛重新点起,道:“我管他谁赏的,都咳成这样了,还天天酒不离口。”
“好好,我保证,下次喝酒一定躲着点。”
羲和白他一眼:“还以为你要保证以后少喝点……”
“现在已经比以前喝得少了……”
看纪衍嬉皮笑脸的样子,羲和也懒得多说,知道他没什么别的癖好,就爱喝酒,改也改不了,便转了话题,道:“大皇子……”
纪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他开门看了一眼,将门窗锁了,这才低声对羲和道:“隔墙有耳,防着点。”
“嗯,”羲和点点头,内疚道:“将军,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他是皇子,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没关系,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纪衍将羲和搂进怀里,语气中有些歉意:“羲和,今天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知道将军是为我们好。”
“你不怪我就好。韩家对我成见很大,我就怕哪一天会因为我,把你们牵连进来。”
“我明白。”羲和倚在纪衍胸口,顿了片刻,还是说道:“将军,我觉得大皇子对你并没有敌意。”
纪衍笑道:“徵儿心地纯良,善良仁厚,无欲无求,对谁都没有坏心,和他的母妃一样。可如今的他和韩家毕竟在一条船上,我不得不防啊。”
“大皇子的母妃?不就是皇后吗?”
纪衍摇摇头:“徵儿并非皇后亲生,徵儿的母亲宸妃在皇上登基不满两年就离世了,皇上心疼徵儿年幼丧母,加之皇后无所出,便将徵儿养在了皇后膝下。”
“听将军这么一说,宸妃定当是个良善之人吧?”
“当然了,否则皇上怎会如此偏爱徵儿?外头人都不甚清楚,我却知道,皇上最宠爱的虽非惠贵妃莫属,但最尊重的,却是宸妃娘娘。”
“原来如此。那大皇子一定不会喜欢太后皇后用尽手段为他安排的路。”
“不喜欢又能怎样?整个天下都已认定徵儿是韩家人,他是想躲也躲不了的。”
“其实大皇子挺可怜的,又没有自由,又被逼着做些不爱做的事,也难怪了他如此向往朔方的生活。”
纪衍对羲和,对景程徵都说得上知根知底,一听羲和这话,就知道景程徵定是和她聊过什么,笑道:“你和徵儿倒是很合得来。”
“嗯,我可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羲和赶紧吐吐舌头,问纪衍道:“这话若是让人听见,我的小命是不是立刻就没了?”
纪衍笑道:“不知道,反正换作是我,我也不敢说。”
话毕,纪衍将羲和按在桌边坐下,从袖袋中掏出一个赤色玉瓶,道:“今天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膝盖会落下病的,赶紧把裤腿卷上去,我给你擦点药。”
“不,不用,我没事……”
“快点,别罗嗦。”
“那,那我自己擦吧……”
纪衍见羲和满脸通红,笑道:“跟我还不好意思?”
“将军……”羲和羞得将头低低埋着,下巴紧贴着胸口。
纪衍也不再逗羲和。他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羲和的裤腿卷起,专心致志地给她上了药,又用长满茧子的双手轻轻给她揉着膝盖。
羲和偷着瞟了他一眼,心里的暖意如同明媚跳跃的火苗,又窜高了一些。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他在为她做着他一辈子也不必做的事情。
此刻的烛光中,只有两个人的剪影,沉默着翻越千山重水,跨过沧海桑田。
羲和知道,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那苍茫的彼岸,也会有美好的记忆相伴,随己阅尽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