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驾在半月后抵达朔方县,彼时朔方已是白雪压枝,寒梅独秀,天地仿佛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朦胧又飘渺。
羲和无聊地趴在桌上发呆,纪衍他们都在城外恭候御驾,连万俟曜也混在医士中间,看热闹去了。
羲和对这样的热闹一点兴趣也没有,或者再说得准确些,是对皇帝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任凭万俟曜磨了她一上午,她也没答应和他一起去。
自己在屋里闲了一下午,到了晚饭时候万俟曜才回来,见羲和无精打采的样子,道:“让你和我去你不去,后悔了吧?”
羲和瞪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后悔的,看来看去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这段时间你可别胡说八道,让皇上听见可就完了。”
“我又不傻,还能上皇上跟前说去啊……”
“反正也不精,”万俟曜喝了口茶水,又道:“皇上这次顶着严寒北旬,军中士兵和百姓感动得很,都说皇上体恤苍生,是天下人的福气。”
羲和冷哼一声,漫不经心道:“活着就是福气,那些没福气的,早都死了。”
“三丫头。”万俟曜语气中有制止,还有些担忧。
羲和抬眼冲他笑道:“扶旴哥哥你别急眼,我就是随口说说。”
“三丫头,我知道你难受,但是该克制的还是得克制,谁让他是天子呢,咱们寻常百姓哪里斗得过他。”
“斗斗斗,斗什么斗,我拿什么跟人斗?行了,你就别瞎操心了,我想得开得很。”羲和为了不让万俟曜担心,忙改了改精神头。
“你能这么想就好。”
“扶旴哥哥,热闹你看完了,咱俩也该走了吧。”
“可是,可是我都和张老二约好了改天喝茶啊……”
“喝喝喝,喝你个大头鬼。”羲和给了万俟曜一个爆栗:“这才几天时间,你已经跟张老二喝了三次茶,跟陈老大下了五次棋,和董老三探讨了八次人生了。”
“我,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说谎也走点心好么?”
“我还不是为了你……”万俟曜嘟哝。
“我知道。”羲和见他委屈的样子,禁不住放柔了语气:“扶旴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和将军有更多的时间,才一直拖着不走。说实话,我也想一直呆在他身边啊,所以这段时间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享受你的拖延。可是,咱们总归要走的,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辈子啊。”
万俟曜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道:“你和他当真没有可能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依娜她……”
“知道了,知道了,她用你来威胁纪衍嘛。”万俟曜一听见依娜的名字,立马就来气:“反正一句话,只要有她在,纪衍就不能娶你,否则她就要你小命,对吧?”
“十分正确。”
“哎,还不是你自己傻,非要女扮男装混到军营里干嘛,现在让人抓住小辫子了吧。算了算了,都懒得说你了。”万俟曜横了羲和一眼,又道:“等纪将军得空,咱们与他道个别吧。”
“又来……”
“哎呀,这次说的是真的,毕竟咱们得他照顾了这么久,我万俟曜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行,那就这么定了,道了别立刻走。”
与万俟曜拌完嘴,天色已暗,白日里的热闹被黄昏过后突然落下的雪花覆盖,家家掩门闭户,喧嚣终于在夜晚重新归于宁静。
立冬以后,军队的夜训就取消了,除了守兵,只有来往的巡逻和忽明忽暗的火光。
羲和在屋里闷了一天,此时见下起了雪,突然来了兴致,背了弓箭偷偷摸摸往箭场走去。
箭场中果然空无一人,雪落在地上,松软地堆起一层又一层,走在上头咯吱作响,让人心情愉悦。
远处的箭靶隐在鹅毛般接连落下的雪中,朦朦胧胧。羲和突然想起纪衍告诉自己练箭重在心,其次在眼的话,清晰犹在昨天。
银箭随着手掌的张握,一支一支钉在箭靶中央,羲和心头的烦闷和白日里堆积的无聊也都一点一点宣泄了出去。
月已过中天,天色已经不早。羲和抽出箭筒里最后两支箭,同时搭在弓上,手腕转动,两支箭便一左一右破空而出,将漫天的雪花劈开,裹着白光不偏不斜地向靶心而去。
就在箭射入靶心的一瞬间,身后有人拍手叫好。
羲和被那略显稚嫩的,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去。来人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眉目清秀,玉冠锦袍。羲和确认自己不曾见过他,便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却并不回答羲和,只赞道:“好箭法。”
羲和见他答非所问,警惕之心更甚,厉声问:“你是谁?”
那少年听羲和语气不善,抿着嘴不再作声,只用黑玛瑙一般的眸子盯着羲和的眼睛。
不过十二三的孩子,目光竟如春日破冰,清风画柳一样令人心安,让人怜惜。
羲和紧握着弓的手微微松了松,心头的敌意已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嘴上虽说还是装作强硬,却已经有点底气不足:“你看着我也没用,若再不说你是谁,我,我就不客气了……”
那少年仍旧一声不吭,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羲和。羲和暗叹一口气,心想:这孩子是妖精吗,怎么看人一眼就会让人心软呢?
罢了罢了,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估计也就是跟随皇帝北旬的哪家王公大臣的公子而已。
这么一转念,羲和心里舒服多了,对那少年也不再横眉冷眼,她扬扬手中的弓,问道:“玩吗?”
那少年见羲和没了敌意,立时嘴角上扬,笑意如暖风漾开,忙不迭地点点头。
羲和指指箭靶,道:“那你去把箭都取回来。”
“好。”
羲和才不管他是哪家公子,先支使了再说,反正以后离开了朔方,谁也不认识谁。
那少年将箭递给羲和的时候,面上毫无不悦之色,羲和见状反而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以大欺小,语气更是柔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徵儿,哥哥你呢?”
“我,我叫,叫张老二。”羲和突然想起万俟曜胡扯出来的名字。
有句话不是说过吗?相逢何必曾相识。
“啊?”徵儿估计也被这土气的名字震撼了,半晌才道:“我还是叫你张大哥吧。”
“行行,随便。”羲和懒得在名字上浪费时间,便转了话题:“会箭术吗?”
徵儿点点头:“学过一点,只会不精。”
“你谦虚了。”这原本只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却被羲和说中了。
徵儿的箭术虽说和纪衍还有些差距,但跟羲和比却是不相上下,亏得羲和还暗暗自满了一把。
待箭袋又一次空去,羲和默默滋生的自大还没来得及表现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情绪有点低落,沮丧之色浮于面上,徵儿见状,对她道:“张大哥,你能不能教教徵儿,双箭如何才能同时命中左右靶心?”
羲和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自己,半信半疑道:“你当真不会?”
“嗯。”
徵儿神情真挚,看不出半点虚假之色,羲和对他的印象也是更加好了,恨不得把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全教给他。徵儿听得很耐心,不急不躁,任凭雪落成遮天的帷幕,也没有一句怨言。
徵儿的箭法很准,但是只局限于单箭,双箭确实生疏得很,加上雪幕迷眼,更是没一箭落在靶心。
羲和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着急,以后多练练就好,你比我厉害多了,至少可以把两支箭射出去,我刚开始那会儿,连弓都拉不开。”
“嗯,谢谢你,张大哥。”
二人找了个能避雪的地方休息。徵儿看着眼前低垂的天空,和白毯铺就的地面,嘴上啧啧称赞。
羲和问:“你是第一次来这儿?”
“嗯。”
“喜欢这儿吗?”
“喜欢。”
“为什么?”
徵儿沉默了半晌,笑道:“因为这里自由。”
羲和认同地点点头:“嗯,京城什么都有,但就是不如这儿呆着舒服。”
“我要是也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羲和暗叹,凡是有些来头的官宦人家,哪家舍得把孩子放在这天荒地凉的地方,但见徵儿面上露出期盼的神色,也不忍打击他,安慰道:“你还小,等长大了,会有机会的。”
“嗯,若能像表……纪将军一样就好了。”提起纪衍,徵儿嘴角浮起笑意,眉目间不掩不藏地流出敬佩的神色。
羲和拍拍徵儿的头,笑道:“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走别人的老路未必能出彩,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徵儿受教般地看着羲和,羲和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就是随口说说。”以往都是别人劝导自己,今天自己却开导了别人一把,实在别扭得很。
徵儿却认真道:“张大哥,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哦,是吗?呵呵……”
说话间,羲和见徵儿冻得瑟瑟发抖,便下意识地往外挪了一点,替他挡住些许扑面而来的寒风。
徵儿感激地看了羲和一眼:“张大哥,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京城,徵儿好好招待你。”
“去不去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是客人,我得好好招待你才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