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县城仍然是老样子,看着一街一巷,一兵一卒,总觉得日子还停留在昨天,没有皇命,没有联姻,也没有瘟疫,除了北方蠢蠢欲动的匈奴人,其他的一切都还差强人意。
羲和兀自感概,日子往复更替,大概变了的,只有人的心绪而已。
纪衍安排好了万俟曜,便拿了男装让羲和换上,带羲和往校场方向走去。
离开军中的日子久了,再去到校场,总觉得陌生又熟悉,有激动,也有畏惧。
纪衍看羲和东张西望,笑道:“可是想起自己在军中那会儿了?”
“嗯,那时候觉得好累,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反而是最心无杂念的。”
“你若愿意,就留下。”
羲和摇摇头:“我一个姑娘家,在军中多少也不方便,等四处逛逛,我还想和扶旴哥哥到处去走走。”
纪衍微微侧头,笑意有些苦涩,道:“应该是觉得在我身边不方便吧?”
“不是……”话脱口而出,又觉得没有底气,干脆就坦率一点承认了:“将军是有妻室的人了,自然不能像以前,凡事都不忌讳。”
“好,羲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若肯留下我当然高兴,但若一定要走,我也不会强留的。”
“谢谢将军。”
“日后若没地方去,就来找我,我一直在这儿。”
“好……”
这样的话题真是越说越伤感,好在已经到了校场,愁绪被眼前纷扬的尘土驱散。
羲和定睛望去,看台上挤满了呐喊喝彩的士兵,场中正在上演着一出击鞠的好戏。
纪衍问羲和:“会玩吧?”
羲和摇头:“在陇西那会儿我和阿苑马术不好,队长他们不让我俩上场,怕伤了。”
纪衍笑道:“在我军中可是要求人人都能下场击鞠的,没想到还是漏了些滥竽充数的。”
“说得真难听……”
纪衍笑着指向场中正驰马追鞠的人,道:“那是承靳,他最近对鞠球的兴趣可是浓得很呢。”
隔鞠场虽然不太远,却因为马蹄践踏扬起的灰尘看不太清人的模样,经纪衍一说,羲和才发现那一身白色短打的身影确实是承靳没错。
正一边观战一边聊天,坐在斜下方的一个兵士转头看见了纪衍,招呼道:“将军,玩一场给大伙儿瞧瞧呗……”
见有人先开了口,周围的人便纷纷怂恿纪衍下场,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个看台都是鼓噪的声音,就连场中比赛之人也停了下来,个个立在马上跟着众人一块起哄。
纪衍笑着问羲和道:“想看吗?”
“嗯。”羲和期待地点点头。
只听说过纪衍擅长击鞠,却从没见过,以往在陇西,要想跟他玩击鞠,你就得进镇军营,否则连旁观的机会都捞不着。
今日能大开眼界,何乐不为。
纪衍见羲和跟大伙儿一样感兴趣,便招手叫过来一名兵士,吩咐道:“去叫陆辞聿换了衣服到鞠场来。”
那兵士应声而去,纪衍又对羲和道:“季宁在期门军中可是一等一的水平,你既然想看,今天就让你饱饱眼福。”
“嗯。”
纪衍说完便回军帐换了衣服,再出来时,一身玄甲已经卸去,黑色短打虽只是粗布制成,却显得干净利落,发髻用赤红布巾牢牢束在头顶,衬得人轮廓分明,英姿勃发。
这时,陆辞聿恰好也到了,他见纪衍一身黑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短打,皱眉道:“何时咱俩才能合作一次?”
“这样不是更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哪次没有输给你?我的俸禄一半都进了你的口袋。”
“我可每次都让你先挑人的,军中几个好手不都在你那一头吗?”
“得得,废话少说,今天我非赢了你不可。”
“试试。”
“我把这月的俸禄都赌上。”
纪衍笑道:“动真格了?以往你可只舍得赌半月的。就冲你这么爽快,我答应你,若是输了,以前赢你的全还给你。”
“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成交。”
纪衍转头对羲和笑道:“羲和,先想好要什么,一会儿赢了钱给你买,不必想着省钱,咱们武安侯一个月的俸禄可不少。”
陆辞聿不屑地哼了一声:“别高兴得太早,一会输了,可别说没钱还我。”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下了场,羲和则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
承靳换了黑色短打,加入纪衍一边,也不知纪衍跟他怎么说的,只看见他朝着羲和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之后,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比赛中。
两队各八人,比赛时间半个时辰,鞠入对方鞠室算得分,得分多的一方胜利。
比赛还没正式开始,看台上的人已经越挤越多,这儿一批,那儿一堆,不是呐喊助威的声音,就是下注赌输赢的吆喝。
羲和挑了最近的一个人堆凑上去,掏出身上仅有的十文钱,赌纪衍赢。
刚把钱放下,身后有人扔进来一锭白花花的雪银,高声道:“我也赌纪衍赢。”
大伙都被这雪白的银锭子吓了一跳,回头望去,竟是万俟曜。
羲和把万俟曜拉到一边,沉声道:“哪来的银子?”
万俟曜见羲和眉目间存着疑虑,无奈道:“借的,不然还能是偷来的抢来的不成?”
“你借这么多干嘛?还得起吗?”
“没事,没事,只要纪衍赢了,银子不就回来了吗?顺带还能挣点外快。”
羲和一想也对,便不再埋怨他,只提醒道:“毕竟是在军中,你别左一口纪衍,右一口陆辞聿的,得叫将军。”
万俟曜蹙眉瞪羲和一眼,道:“你真麻烦,他俩也没说非得叫将军。”
“他俩不在乎那是他俩的事,咱们过几天就走了,你就忍忍,别落人口实,惹些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姑奶奶。”
正说话间,下头的比赛已经开始了,十六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黑色的毛发泛着淡淡的红光,马背上的人,个个威风凛凛,手握数尺长的木杖,木杖顶端如偃月一般弯曲,那两相对博的气势绝不亚于挂帅出征。
木杖交错挥舞间,鞠球时而飞舞在半空,时而旋落在地面,让人眼花缭乱。
两方的得分虽说你追我赶,不相上下,但是还是能看出陆辞聿一方实力比较平均,相反纪衍一方,大多时候是纪衍一人进攻,其余人守备。
半个时辰就在转眼之间,距离结束只剩下大半柱香的时间,双方得分相同,看台上原本聒噪的人声全都转为了呐喊声,齐刷刷响彻云霄。
马上的人面色都凝重起来,虽是一场比赛,但是谁也不肯服输。
唯独纪衍依旧笑意盈盈,似乎没有一点紧张感,他立在一边,看七八个人围着场地正中央的鞠球你争我夺。
只一眨眼功夫,就见鞠球穿过重重马蹄,向陆辞聿飞去,陆辞聿见状,冲纪衍笑道:“时辰快到了,也该决胜负了……”
纪衍笑而不语,未等陆辞聿话音落下,左手突然拽紧缰绳,只用右脚扣住马蹬,身子向右侧倾斜下去,那弧度竟已和地面平行,只见木杖探出,正好可以截住鞠球。陆辞聿大吃一惊,上前想将鞠球抢回,谁料木杖在纪衍手中打了个囫囵,微微上勾,鞠球已经凌空飞起,往反方向落去。
这一系列动作飘逸似行云流水,疾快如电光火石,等其余人反应过来要抢鞠球的时候,纪衍已经借马蹬和缰绳之力坐回了马背上,那鞠球也稳稳落在了木杖顶端。
“季宁,记得把银子准备好。”
纪衍朗声笑道,带着鞠球奔向对方鞠室,中途有拦截之人,都被他轻松晃过,眼看着鞠室就在眼前,胜负也要落定,却有一人一马自后头呼啸而来,瞬间挡在纪衍马前。
旁观之人都不禁屏息静待,看台也安静下来,这一刻大家似乎不是在输赢场上,而是在欣赏一场击鞠盛宴。
纪衍将球放在两匹马的中间,道:“又是跟你一对一,按老规矩来吧。”
“好。”
其余十四人统统退到后场,只有纪衍和陆辞聿立马相对,眼看着最后一柱香也即将燃尽,陆辞聿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俩人同时举杖勾球,陆辞聿比纪衍快了一步,眼瞅着就要把鞠球击到后场,羲和与万俟曜都倒吸一口凉气。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鞠球飞起的一刹那,纪衍转动球杖,于半空中截下鞠球,手臂微微一收,球便又稳稳停在杖端,他不再耽搁,避开陆辞聿的守备,躬身自马蹄间将鞠球送进了鞠室。
四周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就连那些押注在陆辞聿身上的人也不禁连声叫好。
羲和与万俟曜叫好之余,还不忘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没将借来的银子搭进去。
此时的场中,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纪衍接过陆辞聿手下副将递过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看着愁眉苦脸的陆辞聿,笑道:“多谢啦。”
陆辞聿冲纪衍翻了个白眼,气道:“下次一定要赢回来,总不能一辈子都输给你。”
“随时奉陪。”纪衍说完,将包袱递给同队的一个小兵,吩咐道:“拿去跟兄弟几个分了。”
“谢将军……”
“别谢我,谢你们陆将军去。”
“是。”
一众黑衣的士兵想要谢过陆辞聿,却被他制止:“行了行了,你们都别来气我了,这是你们赢得的,有什么可谢的。”
纪衍拍拍陆辞聿的肩膀,道:“行了,游戏而已,别闹眼子了。走吧,让大伙儿自己玩玩,咱俩在这儿,他们老是畏手畏脚的放不开。”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白日里还有些阳光,到了晚上,周围呈现的尽是一派严冬的景象,枯木老藤,月淡梅寒,只唯独缺少了素袍银衣的白雪。
由于去逆粟里耽搁了两天,许多公务堆积着没人处理,纪衍从鞠场出来后就直接进了书房,一呆就呆到现在,晚饭也没顾上吃。
羲和提着食盒走进纪衍的院子,里头灯火静静地燃着,不摇不晃,映出一个淡淡的剪影,静止在天地间。门前台阶处,放着一个雕花食盒,旁边还有一碗冷却的汤药,寒风刮过,药汤荡不起一丝水纹。
你还是老样子,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羲和无奈地叹口气,这才轻轻敲了敲门。
“羲和?”
“是我,将军。”
“进来吧。”
羲和推门而入,将冷风凉月隔在了门外,纪衍放下手头的东西,自书案中起身,接过羲和手中的食盒放在食桌上。
指尖相触的一瞬间,纪衍眉头蹙起,他抓过羲和的手来回摩挲,语气有些心疼,道:“这么晚了,就别出来了,夜里太凉,冻坏了怎么办?”
羲和的双手在他掌间逐渐有了温度,待僵硬感消失,她便拉他坐下,边将饭菜摆上,边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冻坏?照将军这么说,冬日里都不用出门了。”
“好好,算我多虑了……”
羲和支着头看纪衍将饭菜席卷一空,心疼道:“我若不来,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没吃饭?”
纪衍笑道:“才两天不到的时间,就堆了这么些,头疼得很,就想着快点处理完。”
“那也不能不吃饭。”羲和将汤药递给纪衍:“趁着还温乎,把药喝了吧。”
纪衍眉头微拧,无奈道:“也没什么病,还总让我喝药。”
“这两天我听你咳嗽比以前厉害多了,还说没病。”
“边境风沙大,咳嗽两声也是常事。”
“行行,懒得管你。”羲和佯装愠怒道:“不喝一会我拿去倒掉就是。”
纪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抢过羲和手中的药碗,三口并作两口喝了,将药碗倒扣在桌上,问:“这样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喝过药,纪衍又盘腿坐回了书案前,羲和不愿打扰他,轻手轻脚地往门口退去。
却听他柔声道:“过来陪我坐会儿。”
羲和顺从地走到他对面,隔着书案屈膝坐下,抬眼见他眉目间满是愁绪,禁不住问道:“怎么了?有烦心事?”
纪衍无奈地点点头,顺手将正在翻阅的加急快报递给羲和。羲和看了个大概,诧异道:“皇上北旬?”
“嗯。”
“皇上体恤军民,是好事。”羲和对皇上没有仇恨,也没有好感,所以提起皇上来显得异常平静。
纪衍揉着额角道:“是不是好事我可不敢说,只知道那些个要安排的琐事,多得让人头疼。”
“将军的烦心事,说到底还是因为怕麻烦呀……”羲和笑道。
“是呀,本想处理完手头的事,好好陪你两天,这回倒好,又少不了得折腾了,真是一天舒心日子也不让人过。”
“将军,以前可从没听你这样抱怨过。”
纪衍挑眉,耸耸肩道:“在你面前,总想说点想说的话。”
“说出来也好,总闷着都要闷出病了。”羲和心里暖滋滋的。
“谁也不想凡事都闷着,可是没有值得倾述的人,还不如闷着。”
“将军……”
“好了,怎么越说越伤感,羲和,你若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羲和轻轻摇摇头,盘腿坐在侧边给纪衍研磨,他凝视了她片刻,兀自笑笑,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批着公文。
沉默像被风吹动的浮云一样散开,氤氲地充斥在屋里,爬满每一个被烛光照亮的角落。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不言不语也好,不闹不笑也罢,都是羲和祈盼的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