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秋总是转瞬即逝,似乎还不曾目睹红衰翠减的渐变,便已进入了混沌静穆的秋冬交替时,夏日里华顶如盖的大树都已经落尽了枯叶,秃枝独自承受着风号,摇得吱呀作响。
院中的石桌旁,纪衍和万俟曜对面而坐,以茶作酒,说着些客套话,左不过是些感谢和寒暄之语。
唯独陆辞聿坐立不安,有种做贼心虚的负罪感,两边都是挚友,却非得瞒一个的感觉并不好受。
纪衍早觉察到了陆辞聿的焦躁,却不点穿,仍旧装作没看见一般,和万俟曜说着话。
万俟曜看不明白纪衍云淡风清的表情之下到底藏着什么,只能在石桌下偷偷踩了陆辞聿几脚,以示警戒。
这不踩还好,一踩反而将陆辞聿弄得更加紧张,强作镇定的面容显得越发做作。
万俟曜无奈,只能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对纪衍拱拱手道:“纪将军能来,扶旴受宠若惊,只是今日还有要事,就不便多留将军了,往后若有机会,扶旴定当登门拜访,到时候还望将军不要嫌麻烦。”
纪衍只握着茶盏不说话,陆辞聿见状,附和道:“万俟公子你忙着,我们这就走。”
纪衍沉默了片刻,见万俟曜仍旧没有后话,方笑着起身,道:“今日是纪衍唐突打扰了,万俟公子不要见怪,纪衍公务在身,也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
“纪将军走好。”
承靳早已牵了马候在院门口,万俟曜目送三人打马往西而去,正要松口气,却听反方向远远地响起一个清亮的童声,高喊着:“扶旴哥哥,木姐姐……”
万俟曜心道遭了,忙跑出院子,迎着那童声而去,见是里长家的小儿子虎牙,也顾不上会吓到他,上前就先捂住了他的嘴。
只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又收不回来,只能祈祷纪衍没听见了。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命运安排好的事,哪里又由得人力改变。
原本由近及远的马蹄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才又重新响起,只不过这次换了方向,由远而近。
万俟曜还没来得及嘱咐虎牙,就看见纪衍翻身下马,大步往这边行来,那神色与刚才闲谈时候大相径庭,眉目间半是欣喜,半是急切。
纪衍知道从万俟曜嘴里问不出来什么,直接将虎牙拉到跟前,半蹲着身子,握着虎牙的肩膀,急切地问道:“木姐姐是谁?”
虎牙只是个不满六岁的幼童,哪里受过这样的追问,嘴一撇,当场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纪衍本就不会哄人,何况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立刻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对陆辞聿道:“赶紧哄哄。”
陆辞聿无语地瞪了纪衍一眼,心想,原本就一身皇族贵气,再加上这两年在军中练出的威慑力,别说是个孩子,换个成年人,也能让你吓得不轻。
不过这意见并不适合在这会儿提,因为陆辞聿看得出纪衍有多着急,只能顺着他的意,先去哄虎牙。
纪衍等了一会儿,发现陆辞聿哄人的功力似乎和自己不相上下,这才转向万俟曜,道:“万俟公子,可否让纪衍见她一面?”
万俟曜见瞒不过去,长叹一口气,道:“纪将军,不是扶旴想拦着你,而是她不想见你。”
纪衍原本还有些怀疑,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想探探万俟曜的口风,听他这么一回答,才算彻底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在哪?”
“不是说了她不想见你吗……”
纪衍打断了万俟曜的话,道:“我知道,可我想见她。”
一句话,说得万俟曜哑口无言,却也明白了羲和不肯忘记纪衍的缘由,有些爱,即使得不到回报,也是值得付出的。
万俟曜揉平眉心,指了指后山,道:“那儿,自己去找吧。”
“多谢。”
纪衍匆匆往后山去了,陆辞聿搂着嗷嗷大哭的虎牙,愁绪满面地对万俟曜道:“咱们这么做,羲和会不会怪咱们?”
万俟曜叹气道:“我也不知道。”
听完二人的对话,一直没说话的承靳这才开口道:“从少爷成亲那一日起,我就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的样子,这是第一次。”
“真的?”万俟曜总算心安了些:“听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我们没做错。”
“反正见与不见对他俩都是折磨,咱们又何必多伤脑筋?”
“说得也有道理……”
纪衍找到羲和的时候,羲和正被矛盾感压迫得心绪不宁,坐在山腰一块两人高的岩石上唉声叹气。
若不是凛冽寒风夹杂着急促的咳嗽声传来,羲和根本想不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猛然回头望去,玉冠束起的发髻有些凌乱,藏青底色麒麟纹的锦袍袍角划开了一道半臂长的口子,他自己似乎没注意,只面带笑意地凝视着眼前人,和煦如昨。
当那个一直盼着再见的人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羲和却突然不知无措了。她不知道是该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还是冲下去拥抱他一下。为了掩饰尴尬,羲和僵硬地偏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这么久不见,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纪衍先开了口,羲和不回答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她左想右想,只想出一个问题:“咳嗽还没好吗?”
纪衍无奈道:“说点别的。”
羲和仍旧回避着他的视线,道:“长公主和侯爷还好吗?”
“问完我爹娘接下来是不是就该问依娜问承靳了?”纪衍笑着伸出手递给羲和,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下来。”
“我自己能下。”任由纪衍的手臂落在半空,羲和纵身从背面跳下了岩石。
她还是老样子,要强又不服软。纪衍无奈地笑,笑意里却有满满的宠溺。
纪衍凑到羲和身前,羲和想躲,谁知身后却是岩石,退无可退之下,俩人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纪衍倒是十分享受这个姿势,笑道:“除了这些,当真没有别的想跟我说?”
羲和的心咚咚打鼓,她好不容易才将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压住,艰难地摇头道:“没有。”
“哦。”纪衍突然收起笑意,认真道:“那你听我说。”
“将军,我不想听,咱俩……”
“我好想你。”纪衍打断羲和的话,只用了四个字,就将羲和满腹的情绪勾了出来,化作眼泪簌簌落下。
越是想忍住,就越是忍不住,羲和一边想抹净肆虐的泪水,一边哑声道:“说了不想听,你还说……”
纪衍将羲和拉进怀里,紧紧搂住:“本来不该说的,可是一见着你就忍不住了。”
这短短几个月,对羲和来说,本就如同隔了百岁千年。她靠在纪衍怀里,无法再强作无谓,只任凭眼泪浸湿他的衣袍,良久,才低声道:“我也好想你。”
只要跟你在一起,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沉默也可以将这容色寡淡的暮秋渲染成轻风绿烟的初春。
“什么时候来的朔方?”
“快两月了。”
“从没想过来找我?”
羲和老实回答:“没有。”
“若不是我察觉,你就打算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嗯。”
纪衍的神色微黯,持续了片刻,复笑道:“你怎么找到扶旴的?我可是派了许多人去寻万俟家,也没个结果。”
“我原本也没抱希望,不过碰巧遇到了一个被扶旴哥哥救过的孩子,才顺藤摸瓜找到了万俟家。”
“这次多亏了扶旴,可是他不重功名财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他。”
“将军你若真想谢他,就不该威胁陆将军带你来见他。”
“你是在怪我吗?”纪衍笑道:“谁让你们好挑不挑,挑了个不善说谎,到处露马脚的陆辞聿,真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难。”
“果然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不说这个了,”纪衍将羲和搂得更紧了些:“上官玠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到疫区来?”
“我偷偷逃出来的,既然与他断了婚约,呆在梅苑也不合适。”
“其实你呆在他身边,我还能放心点,至少他待你是真心的,至少他不会像我这样伤害你。”纪衍话语中有愧疚,有醋意,还有真心实意。
将军,你若知道他教使依娜逼婚,又害死你的亲生骨肉,你还会不会觉得他待我真心,还会不会对他毫无恨意?
罢了,你要背负的已经太多,羲和不想再让你多添怨恨和愧疚。
“我都已经跑出来了,哪还能再厚着脸皮回去?”玩笑之余,羲和还是决定先提醒纪衍:“将军,因为我的缘故,上官玠已是恨透了你,你将来行事可要万分小心,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