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五六个举着火把的人正来回晃荡。火光摇曳不羁,忽明忽暗,忽东忽西,幽幽如黄泉来使,炼狱冥者。因为情形不明,为慎重起见,羲和拉着青苑寻了个阴影避身,只伸长了脖子偷偷瞧着。
那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人应该就是这帮人的领头。羲和的目光紧随在那人身上,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直到那人转头,羲和才借着火光看了个真切。
是谁不好,偏是那日在楼兰纠纷的匈奴人。
楼兰以西并非匈奴所在的方向,若不是偶然,那便是他们有意跟随。无论是哪种,遇到了准不会有好事。羲和耐着性子又搜寻了一圈,仍旧不见上官夫妇的踪影,正想从边上绕到沙丘前头,却见一个络腮胡子压着一人向领头身边走来。那人形容憔悴,发髻散乱,虽被马刀架着脖子,嘴里却止不住地骂骂咧咧。
原来是吴绍兴。羲和刚直起的身子又微微躬下了一些,重新竖起耳朵会神静听。
可才听了没一会儿,那边就没了动静。为什么呢?那领头人嫌吴绍兴聒噪,一扬手便取了他的性命。这一幕来得突然,羲和与青苑尚不及反应,吴绍兴已经闷声倒在了胡桐树下。
她们远没有想到匈奴人这样狠辣,视人命如草芥。青苑胆子小,只微一愣神后,便哭了出来。羲和怕被人发现,忙伸手捂住青苑的嘴,半扯半拖地带她绕到了沙丘侧边的阴影里。那头正巧有个凹陷的沙壁,羲和顾不得青苑反抗,一把将她塞了进去。刚做好简单的掩护,就听头顶上传来阴阳怪气的骂声。
公孙越同吴绍兴一样,被人用刀架着脖子,自顾自破口大骂。那持刀之人十分恼火,面有不悦,举刀就照着公孙越的脖子砍去。羲和顾不得斟酌,大喊:“住手。”明知道他们听不懂,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过,这一喊倒还奏效。那大汉闻言,讶异中掺杂疑惑,手凝在半空,不收也不落。沙丘前面聚着的另外三个大汉本在闲侃,这会儿也止了话头,齐齐看向羲和。
羲和的眼里只剩下紧靠在一起,不知生死的上官夫妇。月光笼罩下,沙砾被血色侵得鲜红,如同从忘川河盛开到大荒漠的曼珠沙华,时令之后,日渐荼蘼。
悲痛过尽便是愤怒。羲和握紧临走时吴楚淮相赠的短刃,一步步向那三个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其中个子最大的高个儿面带嘲讽,颜不改色地迎向羲和。羲和抱了视死如归的心,并不畏惧,也不管能不能伤着他,举刀乱刺。高个儿轻轻闪身,简单避过。羲和回身再刺,仍旧扑空。之前在营地中的五人也绕了回来,都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笑话,无意援手。一时间,讥笑声不绝于耳。
羲和虽然怒火中烧却毫无办法,手脚越发慌乱。就在高个儿即将展开反击的刹那,大伙儿眼前却晃过一个身影。青苑趁着众人不备,飞奔至高个儿身后,电光火石间已经紧紧反扣住他的双臂,对羲和喊道:“快……”
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高个儿力大如牛,虽然被青苑暂时制住了上半身,但腿上却没有束缚。他拖着青苑如同无物,左右晃动的身形仍然灵活不已,羲和几番劈刃却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避过。眼看青苑力气渐弱,羲和急火攻心,竟想到要与对方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奇迹和运气这种事,向来是人力不可揣测的。比如,谁能想到落尽下风的弱势能在几尽绝望的死路上反败为胜。到头来再细想,不知该说羲和命不该绝,还是该说高个儿当有此劫?
高个儿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心里正盘算着等会儿如何跟其他人邀功,却冷不丁被一双沾满血的胳膊钳制了双腿,一时动弹不得。胡桃休克了许久,一睁眼就看见青苑扑向高个儿。其实,胡桃的脑中一片空白,并没有愤怒和仇恨的意识,不过本能还是驱使他撑着爬向高个儿。
羲和见胡桃还活着,兴奋不已,但这会儿不是询问状况的时候。趁着敌人短暂的诧异之际,锋利的短刃已经在高个儿的脖子上划开了个血流潺潺的口子。
高个儿自负强壮,并不曾将这几个瘦小的娃娃看在眼里。眼下突变连起,还来不及作何反应,便已经直直栽倒在地,双目难阖。
这下那些围观的人站不住了,笑意凝固在脸上,配上僵硬了的五官,显得奇怪又瘆人。羲和将青苑和胡桃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那群如虎似狼的敌人。
趁着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被羲和吸引,公孙越抽出随身短刀,反手捅进了身侧那人的肚子。之后便脚步不停地冲下沙丘,这短短一刻间,四五个匈奴人已经来到羲和面前,挥刀就砍。眼看银刃就要落下,公孙越恰好赶到,他一把将羲和推开,自己却来不及闪避,背部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近前的匈奴人见公孙越身手比羲和好了千百倍,便临时转了目标,欲先取他性命。紧随其后的三人会意,绕到后头看住羲和与青苑,以免她们帮忙,横生枝节。公孙越虽然武艺高强,身形敏捷,却也敌不过对手人多势众。周旋不过片刻,衣袍和皮肉破裂的声音便夹风而至,没入耳际。
羲和始终强忍着的泪水,在一次次的有心无力之后,终于倾巢而出。
人世太纷乱,人心太沉迷,竟无人说得清清明夜空中层叠的浮云是何时出现的,月亮又是何时隐去的。是呀,除了伤春悲秋的文人墨客,和行路远走的羁旅之人,谁又会过多在意?
公孙越的死,打碎了羲和残存的希望。人就是如此,一旦放弃信念,绝望便会以破竹之势将你没入川流之底。有句话说得好,物极必反,这一刻,羲和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罢了,既无缘走出这大沙漠,又何苦多做无用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