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生愈来愈迷恋着她。他看她严肃果断地培训员工,她微笑着软硬兼施和厂家谈判,她拿着计算器辟里叭拉地算着利润得失……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一个翅膀渐硬的小鸟,终有一天她会飞走的,远远地把他甩开。虽然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在床上,她还是他的温柔可爱刁钻的小女人,可是长久不了的。每一次他都恋恋不合地抱紧她,搂在怀里,怕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消失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时常想到这句诗,这里面忧伤和不祥的意境使他有点胆寒,有点灰心。
吴宁常给建波买一切他喜欢的东西。他爱玩电脑,她把配置全部换成最高的。他看中一条牛仔裤,晚上回来就有一条合身的在等着他。她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宠着他,爱着他。
一天下午,吴宁接到了惠芬的电话,说有事想见见她,恳请她千万不要让家生知道。吴宁听到电话那端的声音是冰冷的谦和、绝望的固执,她知道,那个意料之中又意想之外的摊牌时间来了——终于来了,折磨她这么久的答案,她自己需要的定夺,终于在她的逃避中,到来了。
吴宁选了间咖啡馆,一个幽静的房间。在等待惠芬的时间里,她觉得脑子是空白的,不过她想她一向会临场发挥的,她下意识地把包里的小镜子拿出来照一下,又自嘲地重新放回去。惠芬不是她的对手,也非敌人,她这么年轻,单这就足以是使她伤心的资本。可是有一天她也会变老,时间是公平的……想着想着,惠芬敲门进来了,她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过的。在她自己的审美观内,她穿着质地优良、款式严肃的衣服,那是五十岁的年纪才适合的装扮。她的头发应该刚烫过不久,可是比起过去的清汤挂水,凭空让她老了几岁。她拘束地坐下,她甚至忘记了今天该拘束的是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她说话了,那话一听就是熟练的斟酌过几十遍的:“小吴,你们两个的事,我知道了,早在两个月前……我就是再愚钝,我也是个女人。我对家生的感情,想必你也知道,我不能失去他,孩子们也不能失去他。这些天他变得太多了,我想不到,想不到……”不错,她再愚钝,她还是个女人,有着女人天生的敏感性。他久久地不与她同床,他的莫名其妙的长嘘短叹,他接到短信时,那种年轻男子恋爱中才有的偷乐……她知道现在有钱的男人都很花,可是她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家生,而且她大错特错,他不是一般的逢场作戏,他比花心更可怕!他沉陷下去了!她经历了数不清的无眠之夜,想了数不清的解决办法,直到今天,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求你了,放过家生,离开他!为了我们的孩子,我求你!”
吴宁错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柔弱的固执的绝望的有些苍老的女人。惠芬突然站起身——她跪在她的面前,一切出乎她意料。她拉她起来:“嫂子你别这样,别这样!”“你不答应我永远不会起来!”惠芬仰头看着她,泪从她那曾经美丽的,过早衰老的大眼睛里扑扑下落。吴宁一下子也跪倒在地,搂着她的脖子,失声痛哭:“嫂子,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吴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来的。春天的空气里含着花香,太阳伸着腰打着哈欠,洋洋自得。吴宁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本来可以无拘无束地在这春日里,快乐地恋爱,快乐地工作生活,快乐地毫无心事地和同伴一块去采购些女孩子的小饰品……现在一切都变样了,她的人生,也许还会有更大的变故在等着她。
她接到建波的电话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在外边徘徊了几个小时。建波的口气是空前沉重,只说让她马上回来,有话要问她。吴宁明白了,她冷笑着自言自语道,该来的都来吧,没什么好怕的。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苟且地活着?全都说清全都说清吧,索性轻松了!
等待吴宁的期间,建波像个疯子一样在房间里来回奔走。他一拳打在墙上,手背出血了,可是根本不疼——比起心里的痛那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刚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她自称是陈家生的妹子。她说了很多,直说到他把电话强行挂断。他一下明白了很多事,包括她刚才和陈家生老婆见面这个事实。那些他一直在内心隐约的怀疑,隐约不安的心事,全被证实了,甚至超出他的想象。她把他耍得团团转,难为他这样爱她信任她……他在屋里找到一瓶白酒,拧开,咕咚咕咚喝几口,酒精也许会把他的心给暂时麻醉了。
吴宁进来时,闻到一屋的酒气。建波仰面躺在沙发上,看她进门,他盯着她,眼睛全是红的。
“你真有能耐!你真够不要脸!”他连说了两遍,仿佛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形容词。
“你好好骂吧,侮辱我,只要你心里痛快,你就尽情地骂吧!”吴宁靠在墙上,慵懒无力。
她这种态度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导火索,建波从沙发上一下跳到地上,蹿到她面前,想都没想一个耳光摔过去,另一个手打在她另一半脸上。吴宁只觉头嗡嗡作响,金星四射。她觉得嘴边流血了,用舌头舔了一下,血腥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她没有了眼泪:“建波,你打得好,也许你早该打我了,从此我们可以两清!”
建波狂笑道:“两清?你说的好,没有那么容易,除非我死!”他抓起茶几上的摩托钥匙,门被狂暴地打开,关上。等到吴宁稍有醒悟,她飞奔到窗户前,建波发动摩托的声音发出异常的刺耳声,然后轰的一声,摩托载着他一溜烟地无影无踪了。吴宁吓呆了,他刚喝过酒,会不会出事?她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画面。她的心怦怦地跳;她手足无措狠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她突然想到建波的母亲,手忙脚乱地找号码拨过去:“姨,你快点给建波打电话,他和我生气了,喝酒了,骑着摩托出去,我怕……”话没说完那边电话就挂了。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母亲的忧心似焚和气急败坏。她又打给家生,居然不在服务区。她忽然觉得浑身瘫软,一下倒在沙发上。从下午开始,强支撑着她的那个力气消失了。她仰面望着天花板,上面纷繁错乱写的全是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骑着摩托这么快会不会撞在汽车上或者别的什么硬东西上?倘若他是去找家生,一个酒醉的人,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他们两个有一个死了,她这一辈子该怎么过下去?——她这样一直仰面躺着。她的脸颊还是麻木着的,嘴角的血迹有点干了。她整个人都是僵着的。她在木然地等待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
建波血肉模糊地撞在家生的车上。家生胸前插了一把刀。建波的母亲,惠芬,家云,哭着喊着压向她,掐着她的脖子……吴宁感觉喘不过气了,在痛苦的挣扎中,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是一场恶梦。她已经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那样逼真的血淋淋的梦。
她叹口气换个姿势侧躺在沙发上,门口蹒跚地走过来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向她告状:“妈咪,哥哥不让我玩他的球!”刚说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过来拉着她:“妹妹,哥哥带着你去买娃哈哈好吗?”这是她两岁多的女儿,包括儿子。她看着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走出大门,她有点大梦初醒般的感觉。一样是沙发,却早不是七年前她僵着身子,直挺挺躺了一夜的建波家的沙发。这是她的家:她黑红相间颜色的宽敞的布艺沙发;她的装修奢华而雅致的大客厅;她的保姆正在擦拭地板,楼梯拐角处挂着她的大幅结婚照;她偎依在一个并不难看的男人一一她的丈夫刘子安胸前;他们笑得很甜蜜,幸福的滋味可以从画框里溢出来。七年前那个晚上也许她实在撑不住闭了几分钟的眼,想不到再睁开,就是七年以后了。
那个晚上,老天还是眷顾她的。建波没找到家生,家生临时和客户下县城了。在酒劲过后,建波被焦虑的父母找回了家。第二天上午,吴宁简单收拾了行李,她打电话给田雪:“你可以收留我一段时间吗?”田雪说不是一段还可以长时间的。她找到哥,简单地交待几句。她是去意已决,谁都挡不住的,在父母面前她是不孝女。哥如果体恤爹妈,就多替她打打掩护少让他们伤心。不等他哥反应过来,她已走出了他的视线。在呼啸而去的列车中,她迎风泪流。永别了,一切都永别了!她拿起手机写给建波短信:建波,我走了,带给你的欺骗和屈辱,随着我的离开也将烟消云散。找一个适合你的女孩结婚吧!我不值得你这样,你会幸福的!
她先把这个短信存起来,又给家生写:我走了,从此将永远消失在你的视线里。我们曾经那样刻骨铭心地相爱过,这已经够了——够我们回忆大半生了!不要找我,不要干傻事,我们是有情感的人,我们也是有良心、脱离不了环境束缚的人。不要再伤害一切爱我们的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你往我卡上打五十万,我相信三年后可以还给你。
然后她把两个短信发了出去。她关了手机,取出手机卡,从车窗扔了出去。她在同座女人好奇的目光里,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到一年时间,在她就是场昆虫痛苦的蜕变过程,从前那个没有心事口无遮拦大大咧咧的快乐女孩不见了。从此,她要独自面对生活,面对一切可能出现的磨难和变迁。
田雪从一个闲适家居太太变成一个大忙人。她带着吴宁奔走在各大商场里,替她出主意,找适合的项目,最后偶然碰到一个做服装生意的朋友,说店里正缺人,如果她想干这一行,可以先在她们店里尝试半年,学点经验,等开服装订货会她可以帮忙带吴宁去选品牌。吴宁没有干够半年就深谙此道,她和田雪一块去上海选了牌子,又借了田雪一些钱,在这个省级市的大型商场上了货,租了办公室,做起了省级代理。第二年,她先把田雪的钱还了,还给了不菲的利息。她又增加了另外一个牌子,手下雇了十几个员工。第三年,她发展了许多地市级代理商,生意已经做得驾轻就熟。她给家里父母一笔钱重新盖了房子。她把五十万存在当初那个卡上,把它寄给家生——密码他们两个人都知道的。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想过有关家生和建波的一切,只是她太忙了。她急需要挣钱,她有意识地把他们藏在心底里最隐蔽的角落里,轻易不去触摸,偶尔不小心碰到,就是一阵刺痛。她尽量小心着小心着……于是他们面目模糊了。她甚至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以前的都是梦,快乐的恐怖的——统统不和她沾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