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
如果仅怀着单纯理想而不顾现实,理想无异于“瞎眼拐马”,如何能够依凭?梁启超果然对徐志摩看得透彻。他太了解自己的徒弟。徐志摩过分执著于单纯的理想,热血到无法感知现实的冷酷。所以他教训他,不可妄求“圆满之宇宙”,那不过是个“茫然如捕风”的幻象罢了。但徐志摩偏偏听不进,他硬是骑了瞎眼的拐腿马来寻明星,于是碰了钉子,撞了一鼻子灰。最终,爱情的明星遍寻不着,希望只剩下残骸: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
我唱一支惨澹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
可是,爱情的微光总是会在希望最黯淡的时候闪动,挑逗多情之人的感观。就在徐志摩以为他追寻的爱情明星永远落下地平线时,却不料,它竟又有亮光。这一切要先从1924年的泰戈尔访华说起。正是他,带着新月般的清辉,照亮了徐志摩因爱而黯淡的生活。
(五)泰戈尔来华
泰戈尔的中文名字 “竺震旦”,得自梁启超。
1924年5月8日,泰戈尔在他的访华行程中迎来他六十四岁生日。北京各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生日庆贺会。庆贺会的其中一项,便是为泰戈尔献赠中文名。之所以取名“竺震旦”,梁启超这样解释:泰戈尔的英文名字Rabindranath翻译为中文即“太阳”与“雷”,“震旦”二字由此而来。再循中国以往翻译外国人名之例,泰戈尔的中文姓氏应以其国——印度,即“天竺”为姓,故定为“竺”。因此,泰尔戈的中文名,便定为“竺震旦”。泰戈尔许是对这个名字很满意,高兴之余受了启发,也给徐志摩起了个印度名字“素思玛”——Soosima。
这次泰戈尔来华,虽是以梁启超“讲学社”的名义邀请,但实际上真正大力推进的人正是徐志摩。虽然,徐志摩对泰戈尔敬爱非常,到了后来,更是直呼泰翁“罗宾爹爹”,但有意思的是,他对泰戈尔的文学作品以及哲学体系似乎并不感冒。
早在1912年,泰戈尔经已凭借抒情诗集《吉檀迦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亚洲获此殊荣第一人。这位诗哲的作品有世界级的影响力,但徐志摩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的诗作投以足够的关注,对他的哲学思想也从未明显表达过自己的立场。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徐志摩对泰戈的尔崇拜。1923年9月10日,泰戈尔来华前,徐志摩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泰戈尔来华》,他说:
“泰戈尔在世界文学中,究占如何位置,我们此时还不能定,他的诗是否可算独立的贡献,他的思想是否可以代表印族复兴之潜流,他的哲学是否有独到的境界——这些问题,我们没有回答的能力。但有一事我们敢断言肯定的。就是他不朽的人格。
他的诗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有遭遗忘与失时之可能,但他一生热奋的生涯所养成的人格,却是我们不易磨翳的纪念。所以他这回来华,我个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更推广他诗艺的影响,不在传说他宗教的哲学的乃至于玄学的思想,而在他可爱的人格,给我们见得到他的青年,一个伟大深入的神感……”
不难看出,徐志摩对泰戈尔的推崇,完全源自他的人格——博爱,至诚,坚韧,追求和平与自由。这似乎也是徐志摩自己终生探求的生命境界。所以,泰戈尔在徐志摩眼中成了高山仰止的人物。他不惜用最华丽的词藻来形容这位慈爱的老人:
“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是普照的阳光。
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
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3
虽然这几行浓烈的文字读起来难免发腻,但无疑表达了徐志摩对泰戈尔人格的崇敬。同时,对泰戈尔的作品与诗作的影响,徐志摩也承认“无法回答”。因此,他积极推动这位伟大的诗哲到中国来,不为“推广他诗艺的影响,不在传说他宗教的哲学的乃至于玄学的思想,而在他可爱的人格,给我们见得到他的青年,一个伟大深入的神感……”。让泰戈尔人格的神辉,引导陷中国人在动荡的年岁里,从“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中解脱。
徐志摩笃定泰戈尔的影响力,但泰戈尔自己,却怀疑他的到来是不是真的能给中国人的思想与心智补充营养。但无论他在踏上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之前有多么迟疑,当他见到那些欢迎的人潮时,或许能找回勇气。他的到来是当时中国文化界的一大盛事。当他乘坐的轮船抵达上海码头时,文化界名人,各大报社记者,都在欢迎他。据说连末代皇帝溥仪都与他会面。而与泰戈尔神交已久的梁启超在欢迎词中,也不吝溢美之词:“我们用一千多年前洛阳人士欢迎摄摩腾的情绪来欢迎泰戈尔哥哥,用长安人士欢迎鸠摩罗什的情绪来欢迎泰戈尔哥哥,用庐山人士欢迎真谛的情绪来欢迎泰戈尔哥哥。”
有欢迎的地方就一定有批评。陈独秀、郭沫若、沈雁冰、瞿秋白、林语堂等人在对待泰戈尔的态度上,就与梁超启、徐志摩泾渭分明。在陈独秀他们看来,泰戈尔的思想放在中国,简直是中国青年的思想大敌。郭沫若就毫不客气地说:“世界不到经济制度改革之后,一切什么梵的现实,我的尊严,爱的福音,只可以作为有产有闲阶级的吗啡,椰子酒;无产阶级的人终然只好永流一身的汗水。平和的宣传是现世界的最大的毒物”。
听到了这样的反对声,泰翁的心受了打击。在他的思想在自己的国家,被认为过分前卫,而到了中国他却被指责太过保守。真是愁刹了老人。虽说他原本认为,如果只谈诗歌,或许对不住对他寄予厚望的中国朋友,但事实证明,如果他仅仅谈诗,或许更容易被人接受。
老人心累,再加上三、四十场的演讲,无数的会面与接见,身累。或许此时,最能令身心俱疲的泰戈尔感到安慰的,就是他的忘年交素思玛——徐志摩了。这真是一位热情真挚的青年。他几乎一路都在陪着泰戈尔,无论是演讲,茶话,游览,从上海到北京,他当翻译,当导游。甚至有一次,他陪泰戈尔到法源寺赏丁香,竟因情绪激动,在树下做了整整一夜诗。
泰戈尔的访问是否对当时的中国有现实意义,或许的确值得商榷。但就徐志摩个人而言,泰戈尔的这次访问,意义重大:正是泰在这次接待泰戈尔的活动中,他看见了他与林徽因爱情中那点残存的微弱希望。
泰翁到了北京后,同是新月社成员的林徽因加入了接待工作。据说当时陪同泰戈尔的“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人物,本就前缘末了,加上日日相处,旧情复燃也在情理之中。而这段期间他们最珍贵的记忆,恐怕要数为排演《齐德拉》时的接触。
同样是为了在泰翁六十四岁生日庆贺会上为他庆祝,新月社同人排演了由泰戈尔改编自印度史诗摩诃德婆罗多的《齐德拉》。那是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戏里,林徽因扮演女主角齐德拉公主,徐志摩扮演爱神。在爱神的帮助下,齐德拉公主终于与她爱慕的王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出美丽的爱情神话里,观众最无法忽略的,不是王子与公主,而是爱神与公主。他们的每一次交汇眼神,都是心的相连,连得如此默契如此和谐。他们仿佛能从对方的眼中读懂台词,更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台词以外的情愫。真情演绎出的戏剧,无疑能感动所有人。这次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是第一次以全英文演出的戏剧;是徐志摩的新月社,作为一个团体,第一次公开举行的活动;而它对徐志摩而言,最重要的意义是,它是一剂强心针,让徐志摩仿佛早已麻木的爱情渐渐苏醒。不但如此,或许是徐志摩与林徽因在台上的感情过分满溢,漫出了舞台,渗入了现实,于是招来了流言。据说,梁家也对二人产生了不满。
因为一场戏,两人传出绯闻,俨然现代八卦新闻的桥段。但这两人的绯闻却很难让人不当真。毕竟,他们曾有一段共同的康桥回忆。而徐志摩从来没有彻底放弃对林徽因的爱,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归国后仍是侍她殷切,侍她温柔一如初见。林徽因再理智,但终归还是个女人。女人对痴情浪漫的男人天生少了免疫。因此,就算林徽因当时诚如外界所传,真的陷入了情感的挣扎,也再自然不过。
可是,林徽因依旧是林徽因,理智得能让所有女人羡慕。她或许挣扎矛盾,但她最终选择了远离情感的是非。《齐德拉》公演后不久,林徽因再次离开了,这次是去美国上大学,与梁思成一起。于是,徐志摩的爱情苏醒宛如一次生命的回光返照。
天地彻底暗了。徐志摩茫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颓丧得直想掉泪。偏偏这时,他要陪泰戈尔到山西推广农村建设计划。这一别再回来,怕是林徽因已经离开,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了。5月20日,泰戈尔前往山西,送行的车站,徐志摩终于爆发。他知道林徽因就站在人群里,但是他不敢看。即便看了又能怎样?他们只是随着车辆前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彼此眼里。他系在林徽因身上的情丝,怎么就这样能说断就断了?原来爱情如此脆弱,真是不敢相信。他伤心至极,铺开信纸,写了封信: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信没有写完,他还来不及送出,火车却要走了。他焦急,冲向站台,同行的泰戈尔秘书恩厚之见他如此伤情激动,便将他拦下,帮他把信收起。于是,这封没有写完的信,就这样永远没有被寄出,随着徐志摩与林徽因的爱情,一起被岁月留在了记忆里。的确,单凭理想无法对抗现实,“去罢,青年,去罢!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从那场幻梦里醒来,“去罢,梦乡,去罢!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天空爱上大海,只有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