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他开始了与罗素密切的往来。罗素时常会从伦敦到欧格敦的邪学会中作演讲,徐志摩便经常有机会得以瞻仰这位精神导师的风采,聆听嘉言。他沐浴了罗素思想的光辉——平等,和平,捍卫自由,渴望爱,追求真理以及对人类苦难的深切同情。徐志摩对罗素这位精神导师,真正到了恨不得顶礼膜拜的程度。他曾这样赞颂罗素,说他“是现代最莹澈的一块理智结晶。而离了他的名学数理,又是一团火热的情感;再加之抗世无畏道德的勇敢,实在是一个可作榜样的伟大人格,古今所罕见。”而罗素同样也对徐志摩高水准的文化修养,赞叹不已。
虽然,罗素在徐志摩新诗创作道路上,并没有产生直接的推力,也很难说浪漫的徐志摩对罗素严谨的哲学体系有多深刻的理解,但罗素的个性气质与思想的确太合徐志摩的胃口。渐渐地,徐志摩身上折射出罗素式的气质特征,变得愈发清高起来。最明显的,或许便是关于婚姻与爱情的态度,那简直就是罗素的投影。
罗素一生有过四次婚姻。第一次,贵族出身的罗素恋上了爱丽丝。但由于这位姑娘的平民身份,他们的爱情遭到了罗素家庭的反对。但年青的罗素克服重重阻力,哪怕没有一个家人愿意参加他的婚礼,他仍然与爱丽丝举行了婚礼。然而在婚后,罗素的爱情却不仅仅属于爱丽丝一个人。奥托莱恩·莫雷尔夫人、康斯坦斯·马勒森夫人以及名演员科利特·奥尼尔都曾经得到过罗素的爱情。当然,罗素与爱丽丝终于分居。罗素的第二次婚姻则发生在十年后,1921年9月,也正是徐志摩在剑桥游学期间。十四年后,1935年,罗素与第二任妻子离婚,然后他挽着他的秘书贝蒂第三次走进了婚礼的殿堂;然而到了1952年底,已然八十岁的罗素再一次离婚,随后便与英国传记作家埃迪斯·芬琪一起打造了他的第四次婚姻。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罗素的婚姻正应了他对自己的评价:对爱情的渴望是支配他生命的三大激情之一。严谨的哲学家如此,浪漫的诗人又怎会让心中的爱情溜走?徐志摩一生的热烈最直白的体现,便是他对自由爱情的执著。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幼仪离了婚,是罗素式的叛逆。而他接下来要实现的爱情理想,比之罗素,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我要回国找她”
剑桥大学校友居顶楼的走廊十分宽敞,静谧,带着几分安详。从走廊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康河对岸的草场。那里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正悠闲地嚼草。一阵风吹过,带着几声细碎的鸟语飘进窗口,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徐志摩独自一人坐在狄更生的房门口,已经有几个钟头。
徐志摩十分喜欢狄更生,很喜欢到他这里来。徐志摩终其一生,都对这位慈蔼的老人敬爱有加。如果不是他,自己恐怕进不了剑桥,无法在这里体验快乐剑桥生活,更无法形成对文学艺术的兴趣。所以,遇到狄更生是他一生最大的机缘。
他与狄更生的初次见面,即是在徐志摩认识林长民的那次国际同盟协会上,狄更生是那次会议的主席;后来徐志摩在林长民家里喝茶时,再次见到了他。渐渐地,二人便熟识起来。徐志摩对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崇敬非常。1921年,他送给狄更生一部家藏的康熙五十六年版《唐诗别裁集》,还用毛笔在书上写了献辞:
“赠狄更生
举世扰扰众人醉,先生独似青人雪;
高山雪,青且洁,我来西欧熟无睹,
惟见君家心神折。
嗟嗟中华古文明,时埃垢积光焰绝,
安得热心赤血老复童,照耀寰宇使君悦
——西游得识狄更生先生,每自欣慰,草成芜句,聊志鸿泥。”
这是徐志摩作为诗人的处女作,其中可见他对狄更生的崇敬。而狄更生也对徐志摩爱护有佳。徐志摩时常到这位慈祥老人的寓所里与他聊天。狄更生便与徐志摩聊他对爱与真的希冀,聊他所崇尚的古希腊生活与东方文明,聊他对伟大浪漫主义作家的推崇。这一切,都在徐志摩心里,织造了关于浪漫与理想主义情愫。但狄更生大多数时候都在伦敦与他姐妹们住在一起,鲜少呆在剑桥。当他不在时,徐志摩仍然会时不时地来到狄更生的房门口,坐在那里沉思,关于理想,关于生活的方向。今天他坐在这里,想得更多的也许是林徽因。
尽管与幼仪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徐志摩的精神已经从枷锁中解放,但灵魂却仍然缺少伴侣。林徽因早在十月就已经随父回国,其间他们尽管也有通信,但他与林徽因之间却总是隔着一层看不清的雾,暧昧不明。暧昧,让徐志摩的心被忧郁占定。这分忧郁与英国名士的影响一起,慢慢潜化出了他诗人的气质;暧昧,也带给爱情最美妙的想象。所以,愈发遥远的距离,反倒让徐志摩的心,往林徽因那里走得更近一些,他渴望她的心越发强烈。
回国找她!这个念头就像康河上终年不散的水雾一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是,他刚刚从剑桥大学的特别生转为正式研究生,博士学位眼看便能拿到。想当年为了追随罗素,他放弃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头衔,而今在剑桥,他还没有完成任何研究计划,当真舍得就这样离开?
其他人或许会顾念学业,但他是徐志摩,理想与激情一旦迸发,就再也拦不住。或许,也是因为坐在狄更生门前沉思,让徐志摩能够更加强烈地体会到狄更生以及其他浪漫主义诗人的精神感召,最终,他决定为爱离开剑桥。徐志摩一生都在寻求精神的安定,少了林徽因,他的灵魂似乎少了归宿,即便取得了成就,他的心也无法安定。回国追她是必然,时间早晚而已。
1922年9月,他放弃了剑桥大学博士学位,起程回国。但并不是一去不回,等他实现了心愿,一定会再回来,于是他写了一首诗,以此明志: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看来,诗人心中正憧憬着此番归国,追上林徽因后“含笑归来”继续学业。可是他不知道,林徽因归国后不久,就被梁启超钦定为儿媳妇了。
(四)失败而蹩脚的追求
徐志摩回国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离婚的消息。
与张幼仪离婚,在徐志摩看来是件欢乐无比的事情,但传到国内,就谈不上欢乐。外人不说,硖石老家的父母不会欢乐;幼仪的家人定然也不会欢乐。这不欢乐的许多人中,还有徐志摩的师父梁启超先生。梁先生原本以为年青人相处不来,只得离婚。他一生致力于维新改良,这点开明程度自然是有的。但后来他听张君劢说,徐志摩离婚后,反而与张幼仪相处得不错,通信不断,这就让他想不明白。所以,在徐志摩回国后,他给徐志摩写了封,一顿教训。
他说,徐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你要知道,人生树立甚难,但消磨甚易。你现在风华正茂,正处在人生中最宝贵,也是最危险的时期。如果沉迷在虚幻的梦境里,只会受挫,最终失志堕落!你要慎而又慎!你与幼仪离婚的举动,是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况且,这样做是否真的能令你快乐还未可知,却已经让许多人为你的行为感到痛苦;还有,如今的年青人总是榜标恋爱是天下唯一神圣的事,我固然不反对,但是天下神圣的事情太多,神圣的恋爱亦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能你想如何便如何。多情多感的人,梦想虽多但却难以满足。你所梦想的那种神圣境界,恐怕亦将落空,最后徒增烦恼!
徐志摩知道,梁先生所谓的“神圣境界”,指的是他对林徽因的追求。先生此番话的目的,确是出于爱护徒弟,字字都是金玉良言。但是,徐志摩那时已经得知,林徽因已经与梁先生的儿子梁思成有了婚约。想来梁先生通过张君劢等人,也不难知道他对林徽因的心思。所以,梁先生的这封信,恐怕也包含着对徐志摩的警告:不要再对林徽因心存幻想。
可纵是先生警告又如何,他既然回来,就抱定了决心全力一搏,因此他在回信中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真是将爱情激荡与理想中,已经全然不顾现实,不忌庸俗的猜忌与世俗的卑鄙。他发誓要用心血浇灌他的爱情理想,将它凝成明珠,朗照灵府。所以,梁启超又能如何?他一样与他叫板。而且,梁启超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也已经与徐志摩这一代人的追求拉开了距离。梁启超自己的婚姻,即是包办。娶妻后,又纳妻子的待女为妾。娶妻纳妾,一代维新志士在自己的婚姻上,同样行使了中国封建社会赋予男人的权利。如今,他看见徐志摩在婚姻问题上,对传统如此蔑视,未免觉得有些不是味道。
然而在徐志摩看来,爱情自由,是人类自由精神的倒影,绝对不能人工嫁接似地包办强配,而只有追求真爱,将爱情放在自由的祭坛上顶礼膜拜,才能体现它的真诚与神圣。也许神圣爱情的确可遇不可求,但茫茫人海中,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只管去追求便是。
于是,他放开手脚追。但毕竟,林徽因已名花有主,再怎么追也只能让他们的关系悬着,悬到最后徐志摩就只剩尴尬。
这天,徐志摩去北京松坡图书馆找林徽因。松坡图书馆其实有两处,一处在石虎胡同七号,另一处设在北海公园快雪堂,是梁启超办公的地方。这里一到星期天,少了游人,便显得格外幽静古朴,很适合情人约会。徐志摩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找林徽因。本来么,他是梁启超的弟子,进进出出也没有不对,但他总是在梁思成与林徽因约会时出现,把梁林二人的约会变成了三人聚会。徐志摩俨然是颗明晃晃的电灯泡,梁思成不满意了。这不,今天徐志摩到了快雪堂,只见门上贴了张条: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 这是婉转的逐客令:情人不愿被打扰。可以想见,徐志摩见了这字条,离开的时候,定是愁成了凄凉。不顾一切追爱,却只得这样的结果,正如他自己说: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